她说完还冷峭地“呸”了一声,玩味笑道:“也只有畜生才有那么尖利的爪子。”
黄缃在外面催得紧,紫嫣说完就要走出去,晦奴缓缓地站起来,目光直直地盯着紫嫣,遽然冲着她喊出一声:“琅儇!”
晦奴的那声“琅儇”喊得我心神一惊。
而紫嫣背影蓦地一怔,转过身来,齿间如森森积雪,问道:“你到底是谁?有什么资格直呼我的名讳!”
听紫嫣这样说,晦奴神情反而一松,笑出两声,“你果然就是琅儇,我想着姥姥既然将‘琅嬛’之名给了她,就一定会将‘琅儇’给你。”
姥姥当年取的两个名字皆是大有深意。琅嬛,本意为天帝藏书的仙间,至美至善,至高至极,寓意胸纳无限韬略,心囊九重宇落,而琅儇,儇是为聪灵黯慧之意。
紫嫣的脸色愈发沉冷,眸心隐然如寒凝的剑光出鞘,晦奴“呵呵”而笑,泰然自若道:“琅儇你刚刚问我‘有何资格’,我是姥姥的卜姽婳乩 ,你说我有资格吗?”
此言一出,我与紫嫣齐齐震惊。
“你!?”紫嫣抬起手指着她,绝美的面容间掠过诧异之色,她看向我,我亦是惘然摇头。
此时,黄缃的催促声再次响起,比前两回急切,眼下情势己是迫在眉睫。
“你快走罢,再不走怕是真的来不及了。”晦奴神情从容,她孤瘦的身影,背对着紫嫣,幽幽说道:“琅儇,你命中注定有一劫难逃,你要小心,小心……”
晦奴发出的声音虚虚邈邈,透着一种说不出的奇诡之意,我莫名地觉得心惊胆寒,而紫嫣却是冷哼一声,根本不以为然,玉色的裙裾在地上一扫,己是阔步走了出去。
颜倾天下 清商惊落怎堪恨7
太后的病势堪堪地遏制住。经过有心人的暗中操控调度,那晚在太极宫中发生的所有事严禁再被提起,而那道太后亲自赐死宸妃的懿旨,最终也是不了了之。
我被禁足于冰璃宫中,但我还是皇宫中尊贵的宸妃,高居妃位,宠遇优渥,一如往昔,当着一名锦衣玉食的囚犯。这宫中,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皇上对宸妃是彻彻底底地冷淡下来了。
当初,筹备己久的封后典礼的遽然取消,令六宫揣测不己。虽立后不成,但是皇上对宸妃依旧疼爱,只是宸妃冷冷地不肯待见。
上回被九公主说出我曾经远嫁的往事,奕槿认为是他对我隐瞒在前,是他对不起我,所以无论我怎样对他,他都忍耐着,竭尽一切努力想要与我和好。但这回不同,奕槿现在对我失望至极,我何尝不是对他失望至极。我们之间,除了欺骗,除了怨忍,除了恨意,己经是走到一无所有的地步,再绝无复合的可能。
然而,可笑的是,他依然保留着我宸妃的身份,他不会再宠爱我,但也绝不会废去我宸妃的名分,只是将我囚禁在冰璃宫中,任由我自生自灭了罢。
湛露姑姑用新鲜的蛋清调和几味化瘀驱肿的药材,再加入微量冰片,为我日日敷面,脸颊上的掴痕很快消了下去,开镜时看到半边白皙莹洁的脸颊,以手覆上时温润如玉,已是好得一点痕迹都无。
“皇上那日是怎么了,朝娘娘发这般大的怒气,若是以往,连弹娘娘一根指甲都舍不得。”湛露拿着犀角梳为我理着头发,口中碎碎地念着,“晚上时,慧妃娘娘不顾禁令,冒险到冰璃宫中看望娘娘,慧妃娘娘行事素来有胆识,但将老奴吓得不轻,要知道如果被上头发现,慧妃娘娘的日子怕是难过了。”
“姑姑,不要说了。”我黯然道。
湛露轻叹口气,知我心绪不佳,也就噤了声不再说话。
宫人自戕乃是大罪,玉笙触柱而死。紫嫣为此着实费了一番心力,将她的尸身托运出宫,在城郊择了处地方给好好安葬了。我见不到玉笙最后一面,唯一能做的就是双手合十地为她祈祷,祈求她生魂安息,也祈求上苍垂怜,让她的下一世平安和乐,不要再有那么多跋涉和苦难。
一日,宫中静悄悄地。我披衣坐在窗前,庭院中花木扶疏,绿玉藤萝缠绕着花障如瀑布密密虬虬地一泻而下,其间点缀着一蓬蓬雪自橙花,恹恹娇弱地盛开着,如白茫茫的星子零零点点。酷暑刚过,秋凉新临,自积玉湖引来一脉清泉活水注入环绕廊前阶下,流波潺湲,水声溅溅,偶尔有几声清脆的鸟鸣,抬头看到一两只橘红、碧绿的小小鸟雀,栖息在藤萝花障上,探出尖尖黑色的喙去啄那些碧玉般的叶子,如此清静安恬的景象,颇有三分江南幽雅清致的意境。
“娘娘,太后身边的高嬷嬷来了。”忽然听见有人通报,回首看到,帘笼被撩起,从外头走近来一人,正是高嬷嬷。
高嬷嬷着一身木兰青暗花双绣绫衣,衣饰简约,除却领下的衣领上系着一颗珍珠扣子,别无装饰,半见花白的头发挽着老银镶珠簪子,落落大方地站在那里。
“娘娘怎么来了?”我看向她,淡淡说道。
高嬷嬷是太后最亲近信任之人,既然她亲自来了,我知道她定然有话要说,于是挥手屏退了一干服侍的宫人。
“唉。”高嬷嬷不禁叹气,我妃位尚在,论宫规她还是要尊称我一声“娘娘”,高嬷嬷走近我身旁,感慨道:“虽以前有几回见到,但这三年来,老奴还是第一次单独来看娘娘。”
听她话语拳拳,我亦是被触动几分情肠,问道:“嬷嬷今日来,可有什么话要说……”
高嬷嬷轻轻握住我的手,她看着我,一双眸子因看惯风霜是非而澄得愈加深澈,沉叹道:“娘娘,您不要怪太后狠心,那一晚,太后并非真的要置您于死地,只是……只是……”高嬷嬷张口欲言,却是怎么都说不下去。
“嬷嬷……”我晨起时服的药,腥苦的味道还未散去,说话时舌尖有锐利的触感。
“娘娘若能体谅,莫钻牛角尖就是最好。”高嬷嬷乌翠的眉毛间夹着几簇自色,稀稀疏疏地,她道:“娘娘知道那时的情势,太后若要在您跟韶王之问择其一,她没有办法,必须要选择保全韶王,而牺牲你。”
“我知道的。”我微微阖眸,四个字悠悠地自唇间吐出,“毕竟太后是韶王的生母。”
“且莫说亲生不亲生,就是自小就带在身边,一贯视如己出地对待着,那也是有感情在的。” 高嬷嬷突然低哝了一句,她的这句话来得有些奇 怪{炫;书;网,我却只当她是在说奕槿,合宫尽知,奕槿的生母温懿太后盛年早逝,当年皇后过世时,太子尚年幼,而那时,当今太后还是先帝的德妃,是为皇后亲妹,太子交与德妃抚育,而德妃凭着出身王氏,又是先皇后的妹妹,更兼之抚育太子,名正言顺地成为皇后,执掌凤印,母仪天下。
高嬷嬷轻咳两声,不着痕迹地将刚刚的话遮掩过去,道:“韶王自不用说,皇上虽不是太后所出,但老奴看着,这么多年当是与亲生的无异,手心手背都是肉。先撇开这太后的身份不说,单单作为一个母亲,她当然不想看到自己的儿子为了你而起冲突。”
“娘娘心里清楚,太后秉性向来温厚宽容,绝非是严厉冷刻之人,但前些日子,因着九公主的事大受打击,身体失于调养,脾气也不免急躁了。”高嬷嬷的声音柔和而笃定,就这样牢牢地迫住我,她道:“太后她是害怕啊,她害怕皇上和韶王,会像当年的先帝和晋王那样……”
己经是入秋的时节,我却是仍然觉得窗外蝉音嘈杂,那些扇着金属光泽硬翅的小虫子,攀附在树梢上,“吱吱呀呀”地不住地叫着,密不透风地,像是下着一场潮湿沉闷的雨,将肺部最后的一口清新的空气都给生生地逼了出去,让人觉得窒息。
手指下意识地攥紧,素白的指甲越发显得毫无血色,我的唇艰难地几经嚅动,终于说出口道:“太后怕我会像我的母亲浣昭那样?”
这一句话问出口,我已然感到身上忽地脱力,一时间疲惫都连指尖都抬不起来。
高嬷嬷点点头,微微沉吟道:“当年就是因为浣昭夫人,致使先帝与晋王兄弟失和,情势愈演愈烈,最终引发成一场宫廷兵变。承运先帝爷就是在那时候驾崩,当时晋王身死,晋王全府遭难不说,更是连坐发落了一大帮朝中重臣,那种惨厉祸事万万不能再有第二次!”
高嬷嬷似是不忍心再看我,她眼底隐然含泪,如是极为沉痛的样子,道:“你莫怪那日在太极宫中,太后不由分说地就要赐你死罪。要知道太后这一辈子,最最见不得这种事了!”
她的最后一句话,如锥子般一击一击地打在我心上,我想起当初太后赐我白绫的时候,她冷峻如冰的眼眸中,隐着一丝飘忽不定的神情,那样犀利而深邃的眼神像是在看我,更像是穿透了我在看另一个人。
太后当着皇上和韶王,当着后宫嫔妃,一字一顿,肃然高声道:“宸妃惑乱宫禁,离间皇族骨肉,祸心包藏,其罪当诛。”
这刻,我猛然惊醒,或许太后当时并不是在看我,或许太后口中的“惑乱宫禁,离间皇室骨肉”也不全是说给我听,真正让太后痛恨得欲以一缕白绫将其绞杀的人,是我的母亲,慕容浣昭。
“太后是容不下我了?”我只是枯坐着,有我的母亲慕容浣昭在先,太后断断不会容许我成为第二个。
二十九年前,也就是承运帝末年暴发的那场宫廷政变,最终以先帝诛杀晋王于观贤殿而告终,先帝继位后,下旨被褫其王位,其梓宫不得停入皇陵飨食香火,后世皆以“隐”称之。直到轩彰六年的时候,太后亲自向奕槿进言,大概是皇族之中雍雍睦睦,兄友弟恭,方是德处其厚,善得其位,其意要善待血脉相连的族人,所以奕槿依从太后之言,广施隆恩仁泽,重赐隐王“晋”字敕封。
但是我尚有一事未明,听高嬷嬷的言下之意,似乎当年之事对太后的刺激极大,将近三十年后,仍是耿耿于怀,所以那日在太极宫中,不问事情经由,就态度强硬地要将我赐死。但是,太后当年乃是先帝的德妃,纵然亲身体会到兄弟相残、同室操戈的酷烈,但也不至于因这件事,让她原本温绵的性格偏激到如此地步。
时隔多年,太后亲自为晋王求得赦免,此事表面上看是太后宅心仁厚,但若要仔细深究下去,不免觉得其中或许另有隐情。
我想起宫中的一些零碎的流言蜚语,被宫人在私下隐秘地,窃窃地交谈着。心中蓦地讶异,此事绝不是高嬷嬷口中寥寥几句可以诉说得完全,却是一时琢磨不透。
我定一定神,笑着道:“嬷嬷,我记得年少时,只道家母与太后的私交还不错,没想到还有这样的怨结。”
高嬷嬷一愣,朝天颐宫的方向望着,良久未再说什么。她眉心紧紧蹙着,沉郁郁的如山峰迭起,喃喃道:“其实这也难怪太后。若不是浣昭夫人,晋王也不会落得这样凄惨的下场,一府家小都难以保全,就是嘉瑞大长公主殒身北奴,也是因浣昭……”
“慢着!”听到“嘉瑞”二字,我陡然一惊,按捺不住地出声问道:“纵然家母于晋王一事,确实难辞其咎,但嘉瑞大长公主又干家母何事?”
世人皆知,嘉瑞大长公主曾嫁与北奴王耶历歌珞,十年后病逝北地。而我的母亲,自从成为丞相夫人,就一心留在丞相府相夫教子,莫说是帝都城,就连相府也极少出去,她们两人之间可谓是隔着千山万水,哪里还会有什么牵连。
面对我的质问,高嬷嬷唇角溢出一抹苦涩的笑意,叹道:“外头都说公主是病逝的,但是公主自幼身体康健,不同与一般弱智女流,怎么可能好端端地就急病而亡,不管你信还是不信,公主的过世,绝非表面上所说的‘病逝’那么简单。”
我感觉一股阴阴的凉气附在背脊上,一点一点地渗进体内,缓缓地将我整个人都凉透。那些隐晦至极的前朝旧事,原本早就湮灭在滚滚的历史风尘中,如今被再次提起,直让人愈发觉得扑朔迷离,故人远逝,而真相如古井上斑斑驳驳的锈苔,残损不堪,谁又分辨得清。
这时,高嬷嬷蔼然一笑,“老奴刚刚失言了。都是上一辈人的事了,那些话娘娘听过就罢,用不着认真往心里去。”
我掐一掐手心,朝她露出一个极恬淡宁静的笑容,宛若如玉堆雪的梨花琼琼初绽,轻轻问道:“那么,娘娘觉得我是否该死?”
我的这一句话,让高嬷嬷的神色霎时变得惶恐,她寂然片刻,重重叹道:“老奴知道,你跟浣昭夫人是不一样的。”
“是么?”我浅笑如雾,不以为然地应了一声。
“老奴情知不是你的过错,但是你跟当年的浣昭夫人太像了,容貌很像,就连所在的处境也是一模一样。”高嬷嬷拍拍我的手背,她摇着头,不由唏嘘道:“太后这回病倒,因忧心九公主是一层,但泰半是因为韶王。你是不知道,那晚太后的旧症心绞痛发作,却是执意不肯就医,将太医全部轰出去,那些太医们皆是奉皇命而来,谁敢这时候离去了,只得在天颐宫的外殿满满地跪了一地,而太后唯独召了韶王入内,盛怒蓬蓬地,问了好一会的话,最后气得连茶盅子都砸了……”我怔怔着,抬首漫目看着富丽堂皇的殿脊,绘制着翱翔九天的青鸾图案,那般的气势仿佛要冲破画壁的拘束。心里有着庞大的悲和痛,在一箭之地中狼奔豕突,刹那间,抑制不住地,深埋着的灰暗的凄苦与无奈就汹涌而出。
“太后让我死,可皇上偏偏让我活着。娘娘,你说我现在该怎么办?”我目色炯然地看住她,手指一根一根地绞在一起,像是绞着自己的一颗心。
高嬷嬷面容露出凄然之色,如零落在秋风中一片发黄的残叶,“老奴晓得娘娘的苦,但夹在中间的,谁又是不苦……”
她的话说得我心底触动,我一时忍不住,伏在她怀中低低地哭起来。我心里酸痛得紧,眼眶仿佛是被洒了盐粒,干涸了,痛起来像是细针在密密地扎着,却流不出一滴眼泪来。
高嬷嬷拂着我鬓角的发丝,她紧紧咬着牙关,迸出一句话道:“若是皇上能废除妃位,倒还不至于如此……”她的叹息如秋末清冷的寒霜,“可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