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嬷嬷住手。”变析忽然按住高嬷嬷搭在椅背上的手,不肯让高嬷嬷将他推进去。他看了一眼我,又将视线转向太后。沉寂片刻,他开口时声音清润中带着一点喑哑,说道:“母后答应她罢,就救慧妃这一次。”
奕析亲自开口请求太后,她却是漠然而笑,默默转过身去,仅留给我们大半个孤绝冷峭的背影,他坐在轮椅上微微弯身,缓缓地朝我伸出一手,将跌倒的我从地上扶起。我情知这样不可以,却是无论如何都狼不下心拒绝,最终还是握住他伸出的手,他的指尖修削而冰凉,熟悉到极致的触觉,甚至能清楚地感知他掌心每一处蜿蜒的纹理,令人心神一错,满满地贪恋之意涌上心间竟然舍不得放开。
奕析松开我的手,朝着太后的背影,声息缓缓地说道:“母后,若是因为浣昭夫人,上一辈的事情大可不必迁怒到她;若是为了儿臣,儿臣想说,无论落到怎样的境地,儿臣都是心甘情愿,也请母后不要怨恨她。”
高嬷嬷一脸忧心惴惴,想劝却又插不进一句话,太后眼下的情绪敏感又极不稳定,唯恐奕析的话会忽然激怒到太后。
太后如石柱般杵在那里,像是在极力压制着什么,刚开始双肩是轻微地抖着,到后来竟是抑制不住地剧烈颤动起来,我和奕析相觑一眼,俱是心神紧绷地看着太后。
此时,太后霍然转过身,那咄咄的话语挟着凛冽的气势迎面扑来,太后不住地唏嘘道:“好个心甘情愿!好个心甘情愿!”
太后眼中霎时厉芒迸出,她用手指着我,又忽然指向奕析,疾言厉色道:“你!你怎么还能为她求情!要知道若不是她,嘉瑞也不会死在北奴,你简直……”
原本紧张的情势,此时因太后心绪激荡之下失声喊出的一句话,越发显得混乱。
“太后……”高嬷嬷惊惧地大喊一声,一头跪倒死死地拽住太后衣裳的下摆,连声道:“太后您怎么糊涂了。”
“母后……您到底在说什么?”奕析眼神不可思议地看着太后,错愕之余,出言有些断断续续。
被高嬷嬷失声喊醒,太后的情绪似乎略略平复了些,她颓然跌坐在椅子上,用手紧紧地压住起伏不定的心口,像是心绞痛的旧症要发作了,半响都说不出话来。
“母后你刚刚……”奕析唤道,高嬷嬷忙不迭出声挡住了他后面的话,眼眶中滚动着两颗老泪几乎是在哀求道:“七殿下,老奴我求您,您不要再问了。”
奕析依言,高嬷嬷神色忧虑,朝我眼神示意,说道:“皇后娘娘,眼下这样的事态,您还是暂且离开行宫罢。”
我根本没能说动太后解救紫嫣,但心知就算再留在行宫,除了生出许多事端,最终还是无功而返,索性硬了硬心,不回头看了,朝着殿外而去。
似乎听见身后木轮轻微的一转,但立刻戛然而止,像是被按住了,随即传来太后的声音,“让她走,不准去追!”
“母后……”奕析唤道。
太后的声音愈加严厉,“你若是还要叫哀家一声‘母后’,就听哀家的话,不要去追!”
颜倾天下 天意从来高难问 7
我从行宫中出来,看到天上的一钩新月已升到中空,晴青深紫的云团缠绕着,将清亮皎洁如一匹丝绸的月光,氤氲得洒落一把毛毛糙糙的碎芒,群峦攒聚,松林如海。夜已深,粗粗地掐算时辰,大概也有已时。我今日来阴山行宫,未曾向奕槿言明,凭着皇后凤谕出了皇宫,并将寥寥随行的几人全部撇在山麓。
奕槿现在多数已知道我擅自离宫的事了,但是我无所谓会有什么后果,唯一遗憾的是,我未能劝动太后解救紫嫣。眼看着又是一日过去,紫嫣留在宫中多一日,她就多一分的危险。
我明知她现在危机四伏的境地,却是无能为力。我神色寥落地独自下山,想到这里,心间蒙上一层忧愁的庞大阴影。忍不住扣心而问道,为什么现在的颜卿会这样无用,我救不了紫嫣,救不了樱若,也救不了他。林木环绕的周遭显得萧索而荒芜,一股苍幽阴润的湿气如一盆冷水般迎头湃下,时至今日,我到底应该怎么办?
蕊茏的树枝上如是有宿鸟惊起,枝叶“簌簌”抖动。我隐微地察觉到什么,侧首看去,鼻间闻到一缕清冽的花香。忽然间,一道幽光疾如飞鸟,倏然掠过,借着暗色朝着我的方向直直射来。
“小心!”身后有人清喝一声后,冲上前展臂将我护住,一把就挡下了那个射向我的物什。
我惊魂甫定,伏在那人胸前时,兜头兜脑地被极熟悉的气息所笼罩,蓦然抬首看到,刚刚千钧发之际,出手救我的人是奕析。
“你怎么在这里?”我惊愕地问道。
奕析未答,他扬手将一把揉碎的花瓣扔出去,眼神严峻地看着刚刚朝突袭我的方向。
“呵呵……”轻灵的笑声,仿佛细碎微凉的星芒般从树梢上摇落,寻着声音看去,只见右侧有一棵茂盛的大树,粗壮的枝桠上坐着一个身量娇小的黑影。密林中光线太暗,看不清那人的容貌,凭声音和形体判断,应是一名妙龄女子无疑,她的位置离地面约有两丈高,但她似乎一点都不害怕,意态悠悠地坐着,如仙人在月桂树端,闲散地垂下荡漾的两足。
“呵呵……”笑声再次响起,她说话的声音柔柔曼曼,如在呢喃道;“呵呵,七表哥你担心什么,不过是一朵落花罢了,又不是什么暗器。”
此时,我面色微微一变,她是灵犀。
“我在这里等了很久了。”灵犀俯首看着底下的我们,清脆的音调中含着一丝埋怨,那般清纯无害的神态,犹如不谙世事的小女子。她的目光擦过我的脸庞,落在奕析身上,奕析为我阻挡下灵犀的突袭时,身手敏捷矫健,他站在我身边,双腿完好看不出损伤,哪有半分坐在轮椅上时恹恹病弱的模样。
灵犀朝着奕析泠泠笑道:“婉辞就知道七表哥的伤有蹊跷,若不是方才略施小计,做出样子吓一吓皇后,也不可能逼得七表哥出手。”
奕析看向枝桠间一抹娉娉袅娜身影,宛若一痕墨色的流云衔在树梢,淡声道:“原想表妹已经回宫,料不到还留在行宫中。”
灵犀坐在树枝上,微微朝下探出半个头,一大把未绾起的青丝,流瀑般顺着脖颈和身躯的曲线倾落而下,她斜支着脑袋,娇憨地笑道:“姨母未下逐客令,婉辞为什么要走?如果就这样轻易地走了,不仅看不到刚刚的英雄救美,也不能试探出表哥的伤势真假。何况皇后姐姐还在行宫呢,婉辞何必要先行一步。省得等会回宫后,皇上见姐姐迟迟末归,到时候婉辞再跟着皇上来行官寻一趟,岂不是麻烦?”
灵犀素来口齿伶俐,纵然那一番话说得强词夺理,字里行间隐隐含讽带刺,却让人一时也找不出话去反驳她。
“哥哥啊……”灵犀漫然拖长声音,她轻轻击了两下掌,如是不经意地道;“哥哥佯作重伤,此举岂不是欺君罔上?”
“是吗?”面对灵犀突然发出的质问,奕析仅是恬淡一笑,锋芒不让地反诘道:“那么表妹明明身怀武功,却一直装成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这难道不是欺君罔上?若是要论这欺君的罪名,咱们表兄妹彼此彼此。”
枝桠忽地摇晃一下,密挤的树叶索索振动,眼前一道暗影若流星坠落,灵犀从树上一跃而下,她的轻功极好,仿佛就是一只体格灵活的猫儿,落在地面上悄然无声,盈盈群裾在半空绽如杏色的蝴蝶,透出一种说不出的柔媚与轻曼之意。
灵犀所站的位置,离我们约有三尺远。她含着些微讶然的神色,轻嗔道;“婉辞先时所为,多有愧对哥哥。但哥哥现在都能唤婉辞一声‘表妹’,真真让婉辞受宠若惊。”灵犀不冷不热地说着,但脸上根本看不到半点受宠若惊的影子。
我想起当年在金菜城的医馆中,初次邂逅灵犀的场景。她那时还是一名及笄之年的小姑娘,容貌清丽秀婉,眼眸中流露出一脉至灵至性,世间美貌易得,然则性灵难求。那时正是单纯天真的年纪,记得她坐在石阶上,旁若无人地,将一双秀美的眼睛哭得通红。现在的她,言谈举止中依然是一派单纯天真,却多少带着乔张和矫作。
我深深敛息,终于问道:“你现在可以说了么,你的身份?”
灵犀微微诧异地看着我,眼眸间染着一丝糊涂的神色,说道:“婉辞不懂娘娘在说什么?婉辞是何身份,娘娘不是早就清楚的么?”
我轻轻摇头,“你仅仅是上官家的女儿吗?我想应该不会那么简单。”
周遭沉寂,风声歇止,偶尔传来一声夜枭“呱啦”的怪叫,在萧肃的密林中听得有些骇人,灵犀却是默然地站着,如是陷在深思中,只字未言。
“她是上官家的女儿。”清沉而平稳的声音传来,我看到说话的人是奕析,今夜月色极淡,让参天摩云的林梢隔得斑斑驳驳,融淡的清光覆在他的侧脸,蕴然生辉,清晰地勾勒出挺秀的鼻梁与高耸的眉峰。
“但是上官琛不过是你的养父罢了。”奕析忽然松开我的手,朝着灵犀的方向上前一步,两道湛若秋露的目光直直地落在她身上,“你真的父亲是当年的薛丞相薛冕!”
一语出,而四落惊动。
我“霍”地转首看去,奕析紧抿薄唇,神色深郁而沉静,绝无半分玩笑之意。
灵犀孤身曼立在薄黯如纱的夜色中,微凉的山风渐起,单薄的丝绸衣衫紧紧地贴着她纤纤幽柔的身体,恍若就是三千株红尘滚滚中,漫卷着的一株轻灵出尘。庞大的树影挟着沛不可当的气势,将她娇小的身躯完全包裹住,看不清她的模样,也看不清她表情,她静静地站在那里,不发出丝毫声音,就连呼吸亦是轻不可闻,就这样静静地站着,直到我都快忘记她还站在那里。
良久,她涩声道:“表哥是猜到了,还是姨母告诉表哥的?”
我愈加震惊,灵犀既然如此说,相当于是默认了她是薛家女儿的身份。我心底似有隆隆滂滂的雷声搅成一片,但思绪却是格外清明,仿佛拂去缭绕萦乱的云雾后,终于显露出丝丝经络分明的本质。心中反复地默念着,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上官婉辞竟是薛氏的后人,薛氏当年遭遇灭族惨祸,而她因不在薛门内,故得以幸存于世,脑海中一道电光豁然划过,刺亮的雪光照得心神一阵悚然,那么她这些日子来所做的一切,难道都是为了寻仇么?
“果然。”奕析缓缓吐出两个字,说道:“你名分上是上官家的人,但实质却是薛家的人。”
“是又怎样?”灵犀明眸如星,从形到神都宛若是慵懒的猫儿,慢慢地朝我们走近一步,她目色清冷地与奕析对视,桀骜中含着几分挑衅。
奕析却是不看她,眼光漫意地落向空中某处,澹澹道:“怪道当年先母后要将小姨逐出王氏,就连族谱中姓氏都要剔除。我那时尚年幼,觉得疑惑不解,小姨好歹都是王家的人,同出一脉,先母后为何能狠得下心将亲妹逐出王氏,现在想想大概就是这个原因。”
他风清云浅地说来,口气始终淡淡地,不曾刻意加诸任何感情,没有喜怒,没有褒贬,仿佛就仅是在平平静静地叙述着一件事情。
我凝神听着,奕析话中的“先母后”指的应该就是奕槿的生母,在丰熙年间早逝的恭淑贤德皇后,后追封温懿太后。我现在虽未完全弄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但那些听到的只言片语拼凑起来,略略思索着,心里也就揣摩大概,灵犀是薛家的血脉,却生在上官家,其中关键就在于婉辞的母亲,亦是王家曾经的四小姐,后来的土官夫人。心中一个念头泠然闪现,这念头荒诞大胆得连我都被自己唬了一跳,灵犀莫不是上官夫人与薛冕私下所生……
奕析若盘桓峰顶的夜风,冷静如斯,但反观灵犀,却如同大受刺激,先时的从容与镇定如一层脆弱的琉璃被击碎,她紧紧地捂住口,小巧的双肩抑制不住地震颤着,说道:“是的,你说得不错。我的母亲在嫁进上官府后,又与薛相私通生下了我。惹得温懿太后震怒异常,觉得我母亲失节失德,玷辱了整个王家门庭,所以才要将她从王氏中除名!”
灵犀神色似乎含愤含恨,一双圆润晶亮如猫眼的眸子,像是两团碧莹莹的磷火在瞳孔中燃烧,她猛地抬手指着我,又指着奕析,厉声逼问道:“你,还有你,是不是觉得鄙薄和可笑,妄我一向自命清高,居然有着这般龌龊不堪的出身?”
我从未见过灵犀这种样子,她生来就是一副温婉柔顺的容貌,因自幼跟随谪仙人清虚子,长时的耳濡目染,亦有一分轻逸闲雅、点尘不惊的意态,仿若就是栖身在仙阁洞府中,整日与琪花瑶草相伴,吸风饮露的仙子。这世上没有什么能激怒到她,然而,现在不是。
奕析摇头,他的神情淡然自若,清廖若晨风地说道;“婉辞,我从未这样想过。当年将小姨逐出王家,是先母后的决定,母后有心阻止,却终究无法违逆先母后。先母后道世后,母后重新将小姨的姓名列入王氏族谱。后来你到母后身边,母后对你关爱有加,当成与亲生女儿无异,纵然王家对你们有愧,但多年来母后想尽办法弥补,为什么就不能换回你的半分感念和谅解?”
灵犀笑声肆意,眼角一小颗漆黑的堕泪痣随着她的动作跃动,簇然就宛如一只鲜活淋漓的黑眸,她的神色凉薄而无情,眼底却偏偏染着一丝少女的懵懂,声音清脆地问道:“我要感念什么?我要谅解什么?况且我从不知道何为感念和谅解。”
奕析闻言眉峰微微蹙起。
灵犀身体斜斜地靠着树干,声音却是愈发轻柔,道;“其实哥哥和姨母都冤枉婉辞了,婉辞确实想过要报复王家,却并未想过要置其于死地。让婉辞恨不得千刀万剐的人,一直以来都只有一个罢了。”
我敛尽声息,问道;“你要杀的人是紫嫣么?”
“灭门之仇,杀父之恨,我难道不应该向她讨回来?”灵犀气势咄咄地喝问道,她眸心霎时迸出两道寒芒如剑,骤然而生的凌厉,与她秀婉清丽的容颜格格不入。
“好好好,紫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