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我听后没有丝毫的动容?
紫嫣她太了解我了,她洞察世情素来犀利,不留余地,她能看透个人的心,尤其是我的。她知道我怕什么,她知道我担忧什么。那日,她说的每句话,每个字,都像是锥子般剌在我深藏在心底的忧虑,和不肯轻易示人的软弱上。是的,十六岁那年的背弃,是我一生最碰不得的伤疤,我情愿这辈子都不要再想起,同时,我格外地害怕,害怕再次背弃。
我觉得白己在此刻变得敏感异常,甚至维持不了往同的冷静,什么深思熟虑,什么家国大事统统抛到脑后,我现在要任性一回,说是女了的天性褊狭也好,说是不识大体也好,我现在就想问他,唾手可得的江山,我,他会选择谁?
“颜颜。”奕析眼神深澹地看我,“你知道的,昭慧性情冷硬,一贯是铁腕御下,自她夺得权柄以来,屠戮之事不断,帝都城中人人自危。那些受诛之人不知是真有其罪,还是无辜,但是昭慧借此打击政敌,挟报私仇。别的不说,御龙台那次,她不仅处置了几位领头的人,就连府上的妇孺老人也是一概不留,按照律例尚且能有一条生路,历朝律典昭彰,怎能容得她这般肆意行刑。而且,昭慧热衷权势,刚愎自用,如今更是能借皇帝年幼之由,名正言顺地把持朝政,日后是否能归皇权于正统,尚还不一定。但是如此一来,她一人独断朝纲,不是我杞人忧天,难保于胤朝又是一场女主之祸。”
“我不想听这些,紫嫣的手段有时是极端了些,但是我保证,她不是一味嗜杀之人。”我兀地打断了奕析的话,我承认,他说的话不无道理,这段日子来,紫嫣的暴虐寡仁我亦是亲眼目睹,为此我还曾数次与她起冲突。但是,我不想在这方面深谈,柔柔地握住他的手,诚挚地恳求道:“算我求你,让了罢。”
奕析道:“就算我能退让,但是她也定然容不得我安然无恙地离开帝都。你现在是兵行险招,控制住她的儿子,令她不敢轻举妄动。但是你还能挟制着舒皓一辈子,一旦她没了忌惮,你认为她还会放过我么?”
我说道:“我是说过,等到朝觐结束,你我安然退出帝都,就将皓儿毫发无损地还给她。紫嫣会不会日后反悔,我不知道,也没有的把握,就算是我想赌上一赌。况且,我们一走之后,山长水远,天地高阔,只要马她所行之道再无牵扰,又何必忧虑?我只问你,你现在到底是选择我,还是选择进军帝都,与她一争天下?”
奕析的手箍住我两侧的肩膀,他的目光闪烁一下,声音却是沉稳入耳,“颜颜,这两者之间并不对立……”
“奕析!”我猛然挣脱了他,呼吸略略急促,高声道:“但是只要你选择后者,也就意味着要跟她刀剑相见,你们势不两立,我夹在中间,到时候你又让我如何自处?”
他远山般清朗的眉蹙起,蕴着些许沉痛,他一向以风清云淡的意态示人,这是我从未见过,“颜颜,回想这十余年来,我们明明相爱,却是一直聚少离多。记得当年你被迫远嫁北奴,我明明知道你此去一路凶险,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你被送入虎狼之地。再后来,你重伤失忆,被皇兄册立为妃,我明明知道宸妃就是你,但是相见之时,心里再煎熬再痛苦也是什么话都不能说。你知道么?每当这时我有多痛恨自己么,痛恨自己的无能无力,无法将你留在身边,让我失去你一次,又一次。我现在不想这样了,我希望我有能力保护你,留住你,这世间无论什么力量都不能将我们再分开,颜颜你懂么?”
“那你想怎么做?”我心里乱成一团,有些急躁地反问道;“无论世间什么力量都不能将我们分开?所以你要皇位,要皇权,要九五至尊的无上权为,那么我呢?你是否会要我做你的皇后?呵呵……”
我无奈地笑出声,整个人有些失控般,撕心扯肺地大喊起来:“颜卿从皇妃,做到皇后,再成太后,你觉得我还会稀罕那个凤座么?那个藏满不堪记忆的皇宫,我还会愿意再回去么?”
看到他愣住,我心绪亦是慢慢平复下来,觉得刚刚说话太急太快,口气和措辞都有点过分,叹了口气,将头抵着他的肩胛,声息缓缓地道;“奕析,你退一步,将天下让给她;而我们从此远离红尘,归隐林泉,这是我如今唯一能想到的两全之法。你是我至爱的人,我不忍心让你遇到半点危险。紫她毕竟都是我的妹妹,当年我的母亲过世前,反复叮咛我要照顾她,迁就她,我对她始终狠不下心,而且我也不能违背母亲的临终遗命。”
见他沉默,我心间有些发凉,如碧叶上泠泠滚过无数沁冷的露珠。
我僵直着脊梁站起身,艰涩说道:“从这里离帐门大约有十步,十步之内你唤我都来得及。”
一步。
紫嫣的话在耳边回响,清晰无比地,还有她鼻翼间发出的冷冽笑声,“姐姐怎么就能这样确定,韶王一点都没有争雄天下的野心?”
二步,三步。
紫嫣尖刻地说道;“信任?有多信?能信到盲目盲从么?等到整个天下的都被他掌控时,姐姐自然会重新回到他身边,而且对他一丁点的疑心都不会有。”
三步,四步,五步。
紫嫣笑得愈加不屑,姣好的面目若覆寒霜,她倨傲地看着我,“同样是背弃,想当年高奕槿送你远嫁北奴,而韶王送你回帝都。对于高奕槿,你是一生一世都不肯原谅了,而对他,你到现在还是这般地维护他,固执地相信他。同样是背弃啊,却是迥然不同的结果,不知是他太聪明,还是你偏偏在这回犯了傻。”
此时此刻,他还是没有挽留。我勉强自己不回头,一口气跑完接下来的路,硬挺最后的一分骄傲,冲出帐去。
颜倾天下 浮华若梦拟辜开6
长夜寂然,残星寥落。
暗幕低敛之下,景江水声滔滔。隔江朝北看去,重重落落的千帐万帐,灯火明灭。朝南望去,亦是如此光景,在溟濛夜雾中抽离得有些不清晰。
我策马缓行,一路无言。裘毛斗篷下露出小半边脸,风拂过鬓角的发丝,如一把细细密密的篦子清亮地梳过去,一下比一下用力,仿佛这风也通灵,要将我纷乱的心绪也抚顺了。
世间之事,人生茫茫叹尘劫,浮华若梦拟寒开。
随行的数十名侍从,都懂得察颜观色,见此皆是一言不发,埋头顾着赶路。我握着缰绳,遥望逼仄成湛蓝一线的天际。扶乩亦在随行之列,她因长期受药力侵蚀而消褪的容颜,此刻看来更如枯槁一般,肌理黯然,了无生机。
“琅嬛。”一个声音打破了维持已久的静默,扶乩唤了我一声,冲上来捉住我的马辔头,我被她冷不丁的举动略地一惊。
只见她看着我,眼神满满是自责,喉咙干涩地滚动几下,道:“是我对不住你,你跟韶王弄成今日这样的局面,是我的错……”
我正是心思烦乱的时候,语意疏淡地打断道;“不要再说了……”
但心想扶乩此时已是不好受,我清冷的态度,难免令她更加愧疚,于是随即温声道:“我不怪你,毕竟,如果不是你,我也活不到现在这个时候。”
“琅嬛,你是在宽慰我罢,设身处地想想,若我是你,我定然也会怨恨当年那个令你们被迫分离的人。”扶乩勾起唇角,惨淡地一笑。
这时,她袖口一动,掌心像是覆着一个瓷瓶似的物什。我眼尖看到了,心下转念道不好,莫非她是想不开,要以死谢罪。我飞快地出手,扣住她的手腕,低声质问道:“你这是做什么?”
“有人追击!”就在这时,听得守护在四周的侍从高喝一声,直如山呼雷动,我与扶乩已是蓦地惊动。
放眼看去,前来追击我们的人俱是兵服甲胄,夜色下粗粗一看就有百余人,挟势汹汹。随行的侍从都是大内好手,以寡敌众的情势之下,还是临阵不乱,立即动作敏捷地围成一个圈,将我层层保护在中间。
脚下的土地仿佛在幅度细微的震颤,我座下的马亦是受惊,马蹄不安份地踢动着,我极力地勒紧缰绳,令它镇定下来。
侍卫中的头领冷静地分析现在情势,恭声道;“回禀太后,这些人好像早已知道我们的行踪特意来此截杀。”
“怎么这样?”我表面是冷静,心底却划过一丝忧虑。我此行极其机密,且所选定的路线亦是偏僻安全,甚少有人得知,怎会泄露出去,平白无故地冒出这么多半途截杀之人。况且这里尚在景江一带的范围以内,高奕析和林桁止屯重兵于此,还有谁会有这么大的胆子,敢在这两人的眼皮子底下动杀机。
侍卫首领低沉的声音传来,“太后,那些人似乎是从北边来的。”
此言一出,周围之人皆是哗然,口舌嘈嘈地争囔起来,又刻意压低着,“我的天,北边,岂不是韶王殿下那里的人?”
“难不成韶王殿下,他不想让太后回去。”
底下议论之声无不透着惊恐,然而,我挺直着背脊坐在马上,宽大的风帽下松垮垮地遮着半边脸,清铅素靥,恍若不食人间烟火,同时,也平静得看不出一丝一毫的动容,仿佛我置身事外,眼前的这一切都与我无关。
“闭嘴!”扶乩却是又急又怒,用甚少有的严厉口气呵斥道:“绝对不会是韶王!他怎么可能对琅嬛……”话说到后面,她脸颊通红,不知是气息太急,一时缓不过来,还是激愤至极,那句话卡到一半就说不下去。
双方兵刃砍斫时,发出的刺耳鸣声四处响起。我拼命勒住马,不让马受惊乱跑。我们人手太少,而对方正猛烈地一轮轮攻来,这样拖下去,势必是寡不敌众。然后退路亦被包抄,如此一来,我真的是进退两难。
近乎在陷入绝境之时,忽然间,看到一骑如流星般冲进乱了阵中,其胯下之马极为神骏,御马之人亦是威风凛凛,刀剑不入的锁子锆,长臂抢着一干长枪,铁盔上一顶红缨随着悼勇的动作,烈烈舞动,来敌的攻势霎时就被生生遏制住。
施压当场之后,紧随他而来的士卒加入战团,局面在片刻之间扭转。我不动声色地看着,那个在千钧一发之际救了我的人,稳住情势后,他即刻调转马头,朝我疾奔而来,沉重的铁盔下,露出一场英健的脸,掩饰不住地满是喜悦和兴奋。
而扶乩转首看我,神情有些疑惑。
“颜颜!”他眼中闪着异样的晶芒,高呼我的名字,欣喜得声音有些颤抖
我淡淡地道;“桁止表哥。”
眼前这个一身戎装的男子正是林桁止,居然能在这里见到我,他简直是难以置信,原本面临白万雄师,都能面不改色,泰然自若的林将军,在此刻竟是连说话都不利索,“颜颜……真的是你,想不到……我们还会再见面……”
桁止根本不在意,我不冷不热的态度,一把抓紧我的缰绳道;“这里太危险,我先带你回到胤军大营。”
“不,我不走。”我骑在马上一动不动,口气生硬地说道。
桁止见到我固执,一眼瞥过两边愈来愈激烈的交战,忍不住发急道:“颜颜,他都能派人来杀你了,你还执拗什么?在这里等着他么……”
“住口!”我眸色清冷地刮过他的脸庞,“我们之间的事,不需要表哥操心!”
四野静谧,一声长长的呼啸传来,刺人耳胰,抬头就看到一道炫目的焰火直窜上云霄,在雾霭漾漾的空中散开一朵五色烟花,这定是联络信号无疑。
“大胤的后援军即刻便至。”桁止看着那道焰光,面容顿时变得冷峻。
“你说什么!”我惊愕道。
桁止语气中隐着一丝怒气,指骨有力的手掌扣住横在腰间的长枪,定定地说道 “颜颜,韶王他实在欺人太甚,两军对峙了将近两月,是到了该有一战的时候了。”
我听得桁止的话,感觉像是一瓢冰水朝着天灵盖泠然淋下,霎时间,整颗心都抽搐得凛冽起来,所有的意识在惊涛巨浪中翻滚,唯剩下一个念头,不行,绝对不行,不能让他们开战!
“不行!你们不能开战!”我骇声大呼,想要阻止。我心知此刻他们若是开战,猛虎相争,必然会对已经初步稳定的胤朝格局,造成难以预计的撼动和冲击,其后果不堪设想。我绝对不能亲眼看着这种事发生在我眼前。
桁止看着我的眼神是万般诧异,混合着一丝莫名的痛惜和痛楚,朝我低喊道:“颜颜,他都要杀你了,你都这样维护他?”
在那一刻,我近乎是失去控制,带着飞蛾扑火般壮烈的勇气,凝聚起全身的力道,每一根骨骼,每一寸经络,甚至一息一注的吐纳呼吸,倾尽一切地大喊道:“林桁止你听着,我爱他,无论如何,我都爱他,爱他超越了自身一切。如果他选择皇位放弃我.我也绝不会怪他分毫,如果他要我死,我宁愿双手将项上头颅奉上!你听懂了么?你今日要过去,可以,除非让这铁蹄踏过我的身体!”
桁止因我一番话而震撼得愣住,石化般僵在原地。
而我在这个罅隙,倏然跳下马,不管不顾地冲到桁止的马前,用整个身体挡住他的一人一马,我的双手牢牢地抓紧他的缰绳,明亮而清冽的双眸,不屈不服地对上他的视线。这意图十分明显若是他想要策马过去,就必须踏过我的身体。
也在那一刻,我思绪如同拨云见月般的明朗,是的,我爱他,无论如何,我都爱他。明明在走出大帐的一刻,我对他就已是绝望透顶,亦是暗暗许下了狠心,既然这般,不如断绝瓜葛,就当做这半生的情爱都错付了,颜卿这辈子从未爱过任何人。然而,这绝望,这狠心,这用冷漠筑起的一道心墙,在瞬间就土崩瓦解了,全都抵不过一句,发自肺腑的我爱他。
“颜颜!”一声呼唤穿越重重阻隔而来。
人潮如被刀斧劈过一般,朝着两侧徐徐散开,一骑银甲飞奔而来,飒爽俊朗的姿态,高洁若皓月,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我心底轻颤,抑制不住激动地向他跑去。
“别……”桁止的阻止还未说出口,就被扶乩冷冷地拦下了。
奕析翻身下马,也不顾是在众人面前,将我拥入怀中,我靠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