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阳却听着有些黑线。因为她知道,执教内文学馆的宫官在宫里的地位是不同的,她们不以色宠为上,通常是良家出身,才德兼备且品高位显,因此在宫里很受尊重,甚至有些外朝官员都对她们曲意逢迎,以图进取。虽说宫官便是品级再高也是皇家婢,可古代向来尊师重道,且不提她们几个小小年纪的公主了,便是太子和皇子们拜师时都是要行大礼的。可见对于教导她们的刘司籍,她们尊敬待之是应该的,而安阳的态度实在是有些傲慢了。
她想提醒安阳,却又觉得由她提醒反倒衬着安阳多不懂事似地,这种风头还是不要出的好,反正她身边还有西瑾在呢。
“公主,昨儿晚上皇后娘娘交代您的话您给忘了?皇后娘娘说对待教习司籍大人要谦恭有礼,切不可任性。”果然,西瑾放下手上研磨的工作,好生劝着,又对着刘司籍行礼道,“司籍大人,公主年纪尚小,还望您多多包涵。”
西瑾道歉的举动似是惹恼了安阳,她刚要发作,西瑾便抢在她前头笑道:“公主,您看三公主写得多认真啊。不如咱们和三公主拼个桌儿得了,大家凑一块儿也好有个乐趣。”
宁阳一听她把话头引到自己身上,深知这时候顺着往下说便不会有什么问题了,于是便眨着眼睛,一副羡慕的样子对安阳道:“好啊好啊!四妹妹字写得那么好,不如过来教教我。”
安阳瞥着宁阳好一会儿,心里掂量着教这个看起来规规矩矩的姐姐到底好不好玩,掂量了一会儿,又想起昨夜母后真对她说过一番尊师重道的话来着,虽心里不以为然,但这毕竟是个下台阶,于是便不情不愿地允了。西瑾忙眉开眼笑地把安阳的东西都搬到宁阳桌上来,让两个小孩子一起写写画画。
安阳想教着宁阳写行书,宁阳便顺着她的意胡乱挥了两笔,写得比鬼画符好不到哪里去,便道:“四妹妹,这些字我刚学着写,大字都写不好呢,哪里会写这种草草的字?你看我写的,连自己都不识得是个什么。”安阳撇撇嘴,心想也对,宁阳毕竟还是个不到四岁的小孩子,写不来行书也是正常的。于是便由着她从大字练起,可是写大字须得耐心坚韧,一笔一画地来,她对这种枯燥累人的事最是讨厌,看着宁阳写了几笔便没了教她的兴致,心想写几个大字都写得那么起劲,真是个小孩子!她伸头看了眼院子外面,见永阳和纯阳正被个司乐教导着抚琴,心里不禁有些痒,却没看见宁阳垂着的眼里一抹得逞的笑意。
拜托,让安阳来教她写字?那还不得把人教成跟她一样的浮躁?难得有这么个机会可以系统的从头练起,宁阳才不愿白白糟蹋了这个宝贵的机会。
安阳望着院子里,却正见刘司籍走了出去,屋里没了看着她的人,她便转头对西瑾道:“刚才干嘛要跟她道歉?让本公主好没面子!”
西瑾苦笑道:“奴婢的好公主,这里可是内文学馆,刘司籍家里世代书香,学问在女子里那是好得不得了,这样的人可是皇后娘娘问皇上求来的,您可别把人气走了才好。”
安阳不以为意地哼了哼:“那又怎样?学问再好也不过是个宫官,宫官即是皇家奴婢,难不成本公主还得看她的脸色?”
宁阳闻言垂眸不着痕迹地一笑,刘司籍是皇家奴婢没错,可皇家奴婢指的是皇帝的奴婢,一切进了宫的女人都是皇帝的女人,皇帝的奴婢,与公主何干了?况且现在刘司籍还是教习学士,莫说是看她的脸色了,便是拜一拜,喊声老师也是不为过的。便是你不愿意做这些,那最起码的尊重和尊敬还是一定要有的。
宁阳继续练字,这些想法只在她心里咕哝了一番,并没有说出口。
却听西瑾道:“好公主,您这时还小,头几年大皇子和二皇子拜师的时候,可是皇上赐了步舆,抬到朝堂上,让皇子们亲自拜了的。按理说那些学士们不也是朝廷的臣子?可一样也是要拜的,这是尊师之道。那刘司籍虽比不得朝堂上男子,可在咱后宫之中,也是有学识见地的人,正式领了内文学馆教习学士的宫职的,莫说是看她的脸色了,改日学了礼仪,再见了司籍可是要行礼的。”
安阳啊了一声,眼里很有些惊讶:“是这样的吗?”西瑾忙称是,安阳却看起来很有些讶异和不解。但她的性子就是那种活泼跳脱的,没过一会儿,中时休息的时候,她便马上把这段不愉快的事抛到脑后,小鸟儿一样奔出去找永阳和纯阳去了。
宁阳之前的课时被安阳吵得没怎么练好,本想着趁着休息的时候安静,正好可以多练练,可转念一想,这样太孤僻不合群也不是个好事,她之前孝节在身,本就与这些姐妹没有来往,现在可以随意走动了,还是多和她们一道玩一玩才好,于是也放了笔,走到了亭子里。
刚进了亭子,却发现原来刘司籍也在,听着话像是在留永阳和纯阳的作业,题目是以“咏荷”为名做一首诗。虽然此时已是夏末,但御花园里东湖池子里的荷花开得尚好,满池的绿意,甚是喜人。刘司籍便以这为名,让永阳和纯阳赋诗一首。
“刘司籍,你知道我素日爱武不爱这文邹邹的东西。二妹妹字写的尚可,作诗也是难为她了。”永阳道。
刘司籍笑道:“作诗是养心性的好法子。能作到什么份儿上只看个人资质,不求别的,只要公主们尽力便已是大善。”
永阳笑道:“那就好,只不要我做那诗人才女,几首打油诗还是写得的。”
安阳却在一旁道:“大姐姐何必妄自菲薄?倒让人看轻了去。”她指的是谁明白人一听就懂,看来她是跟刘司籍杠上了。
永阳并不知方才在屋里发生的事,只是暗暗看了宁阳一眼,宁阳苦笑着瞟一眼安阳和刘司籍,永阳眼睛微微一转,便笑了起来:“这哪是妄自菲薄啊?我就这水准,实话实说而已。倒是你这鬼灵精,该对司籍尊敬些才好。等你能做出像样的诗来的时候,再想那不被人看轻的事也不迟。”
安阳却一昂头:“不就是作诗么,有何难的?”她清了清嗓子,在一亭子的人的注视下,用稚气未脱的声音道,“毕竟东湖九月中,风光不与四时同。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
安阳昂着头,挑衅似地看着刘司籍,在永阳和纯阳讶异的眼光下,宁阳却华丽丽地囧在了当场。
才女
宁阳觉得,她应该早点发现才对。
安阳是穿来的这件事其实早有迹象,想想她三个月大时自己在皇后那里第一次见到她,就觉得她的眼神不太像小孩子,而且这段时间来她总说些新奇的词语,爱玩的个性,哄人的功夫还有那些书法诗词,一切都符合一个穿越者的形象。只是她先入为主的观念,觉得一个朝代很少有两个穿越者,更别提都穿成了公主,还都在慈仁宫里住着,这样的事情看书的时候没觉得怎样,当真发生在自己身上却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想想也对,哪有三岁的孩子就能指点书画,识千字的倒是听说过,可是会写行书的就真的没听过了。再说她作的那首诗,明显是杨万里的晓出净慈寺送林子方》,只是开头一句为“毕竟西湖六月中”,因为刘司籍是以御花园的东湖为题,而且现在正值九月,所以安阳才把这句改成“毕竟东湖九月中”,虽然听起来有点怪,平仄也对的不如原句好,但最生动的后面一句还是原版照抄的,考虑到她的年龄,能做出这样的诗句已是难遇的奇才了。
不出几日,安阳作诗的事便以奇快的速度传遍了皇宫,武德帝为此还特地来过慈仁宫,考了安阳一些诗词,安阳当场又以四季为名各赋诗一首,当晚,龙颜大悦,特赐了安阳一套南阳出产的湖笔香墨以示嘉奖。从此之后,四公主的才女之名便在宫里传开了。
元皇后得女如此也觉得甚是欣慰,她心情大好,连带着宁阳每日请安之时,也多了些嘘寒问暖的话,眉眼间倒比平常多了些许发自内心的和善。
而宁阳,经过几天的思量,终是决定暂且不和安阳相认。虽然来自同一个时代多少会让人有种找到亲人的感觉,但是她和安阳的身份是不同的。
虽同为公主,安阳是皇后所出,大周国的嫡公主,她身后有那个势力雄厚的元氏门阀撑着,她有高调的资本。而自己虽是皇后养女,母族在朝堂上却算不得大势,甚至当初武德帝力排众议立她的母亲为妃时,威胁到了许多世家大族的利益。因而她的母族至今在朝堂上是个什么情形她虽不得而知,不过也能猜想得出来。
所以,即便她和安阳来自同一个时代,许多事情安阳做得,她却做不得。
而且,单就性格而言,她们两人也是相去甚远,即便放到现代,她们也不见得能成为朋友。
最重要的是,以安阳的性子,若是知道宁阳也是穿来的,指不定会拉着她做出什么事来。她自小是个低调的,不爱惹那些闲事,所以还是暂且不说破的好。
打定了主意,宁阳便又安心在西憙阁里过起了自己平淡的小日子。
她每日都与安阳一起去内文学馆上学,因为有安阳的才女光环挡着,她的日子倒是过得比以前轻松,她不必再过于藏着掖着,练字的时候也很快就上了手,大字写得有模有样。刘司籍来看的时候,夸赞了一句:“三公主性子稳重,悟性极好,若论起天资来,也属上乘。”说着,便看了眼窗外亭子里跟着永阳和纯阳学琴的安阳,不由叹了口气。
自从那日起,刘司籍对安阳便不再以规矩要求得那般严格,她喜欢学琴便让她跟着宋司乐去学,安阳已经许久不曾进来练过字了。刘司籍毕竟是宫里的老人了,审时度势的眼力最是厉害,她见帝后都把这位四公主宠到了天上,便不去触这个霉头,任由着安阳的性子来了。
只是,刘司籍却是个惜才的,见到安阳天资聪慧,性子却是个不服管教的,多少有些遗憾。自从安阳不再进来学字,她便只教导宁阳一人,时日久了,便发现这位三公主的资质也是个不错的,虽然和四公主比还差得远。但她稳重又尊师重礼,对自己向来礼待有加,从不拿公主的架子,更肯用功用心,便对宁阳上了几份心,教起来也更加认真,甚至于一丝不苟,倒让宁阳于书法一道上突飞猛进。
年关将近的时候,内文学馆放了假,刘司籍对宁阳道:“三公主的大字已有很大的进步,年后可以适当练习小楷看看,此外书画自古不分家,三公主与书法一道甚有天赋,或许年后可以学些简单的画了。”
宁阳一听眼睛都亮了起来。前世她的母亲就是美术老师,她儿时常看着母亲画画,虽然读大学的时候选了最喜欢的史学类,画画却一直是她所喜欢的。如今能执笔丹青,不但可以从了自己的兴趣,也可以用来怀念母亲,当下便高兴地应了。
这年是宁阳满服的第一个年关,按照大周国的惯例,除夕晚上皇帝会设宴慈仁宫,所有妃嫔皇子皇女都要出席,算是帝王一家的年夜饭。而今年宁阳也要出席,听说还要准备贺岁之礼。
宁阳过了这年才四岁,实在不知该送什么作为贺岁礼,她这几年生日时倒是收了些东西,从簪花到绣物再到古玩器皿,什么都有,只是这些要么是帝后赐的要么是各宫嫔妃送的,总不能把这些再送回去。况且,帝王家也不缺这些。
想来想去,自己也只有写的字还拿得出手,便决定亲自写篇贺词裱了送上去。
刚决定下来,便又犯了愁。今年送了这样,明年总不能还送这样吧?要早早打算才好。
奶娘在一旁道:“难为公主这么小的年纪就想这么周全,连明年的事都要打算了。想想我家那两个,像公主这么大的时候都在院子里玩泥巴呢。”
吴英正拿着新做好的冬衣进来,听到便道:“奶娘又说浑话,公主自然不是平日人家的孩子可比的。”
奶娘一听忙道是,宁阳边在两人的帮忙下换上一件粉红雪梅的对襟锦裙,边道:“可别笑话奶娘,年关将近,她定是想家里的孩子了,这都是人之常情,便是你也是想家的吧?”
吴英整(。。)理衣角的动作顿了顿,很快收拾脸上微微一现的苦涩,只笑道:“奴婢家里倒用不着操心,两个哥哥都已娶妻,妹妹明年也要出阁了,爹娘也都康健,不差奴婢一个。”
宁阳突然想起吴英也二十多了,宫里宫女到了二十五岁,若是得了恩典便可以回家了。
“你过了年二十几了?”
“回公主,奴婢过了年便二十有二了。”
宁阳点点头:“等到你满了出宫的日子,本公主一定赐你几箱嫁妆,让你风风光光的回家。”
吴英蹲下来为宁阳整(。。)理裙角,说笑般道:“公主年纪不大,瞧着懂的事儿倒多。”
宁阳笑道:“我们在文学馆里开始学礼仪了,这些事刘司籍提过一次,被我给记住了。”心里却知道,入了宫的女子即便出宫也不能嫁人,只能给人做妾。吴英模样也算清秀,在宫里服侍了这么多年,规矩处事都是把好手,不能给人做正室真是可惜了。说起来,吴英此人心思也不是个坏的,她虽是皇后那边的人,可至今也不曾真的害过自己,不过就是个眼线罢了。人在宫中服侍本就难,如若让她和吴英的立场对调,她也是要听从皇后的吩咐的。
只要她不是真的想要害自己,她倒是宁愿施个人情,买个人心,万一哪日她在什么地方做得不妥,也不至于她立刻就去汇报。不过这事急不得,得慢慢来。
宁阳心里打定了主意便不再说这事,只回身去取了去年生辰时收的一对儿白玉镯子给了奶娘。按大周国的例,奶娘年三十可到内侍府里去,再由内侍府发牌子回家探视,时间只有三日,但对于这个二十四岁为□为人母的女子来说也是天大的喜事,每到年关,她总是望着远方,眼睛里满是期盼。宁阳知道,她定是想念家中的丈夫和孩子,是而每到年关她总会给奶娘些东西,让她贴补下家用,也算少少报答一下奶娘哺育自己的恩情。
待到午时用过膳,宁阳还在为往后送什么的事发愁,月桂奉上茶来时提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