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张丰双手接过书,躬身答道。
郭启的提议
这个时候印刷术还没问世,书店是没有的,所有书籍都是互相传抄而来,以张丰的身份,能借到一本书确实是非常难得了。张丰怀着愉快的心情找到张裕,告诉他从明天起就可以读书识字了。
两人来到厨房要碗,厨房管事骂他们不懂事,这么忙的时候还来添乱,把两人哄走了。张丰第二天过来,厨房的人说还没有理清,又把她打发出来,第三天再去,厨房的人便再不理她,张丰急了,找到厨房管事说,郭家少主人说过让她把碗拿回去的,如果再扣着不给,她就去找郭大郎告状,管事这才不情不愿的让张丰把碗领走了。
张丰请了憨憨,直接把这些碗挑到西市卖了,用这些钱买了笔墨和纸,回到家里就开始抄书。
《论语》通篇只有一万五千多字,张丰两天就抄完了,虽然这本新书上的字体让人不忍卒睹,但两姐弟却一点都不在意,张丰说:“这是咱家书房的第一本藏书,将来会成为古董的。”张裕很羡慕的说:“等我学会写字,也要抄一本古董。”于是张丰哈哈大笑,心里仅有的一点羞愧也烟消云散了。
张丰敲开郭家的大门,凭着手上的书顺利的见到了郭启,郭启有些意外,“这么快就来还书了?”
张丰恭敬的说:“好借好还,再借不难,小人希望下次还能从郎君手上借到书。”
郭启说:“你这么喜欢读书,不如做我的书童吧,我书房里的书紧你看,如何?”
张丰低着头说:“谢郎君错爱,但小人怕是不能接受您的好意。”
“为何?”郭启问。
“因为我要养家糊口,照顾舍弟。”张丰面无表情的说。
“你兄弟几岁?”
“十岁。”
“你呢?”
“十三。”
“十三了?不像嘛,”郭启微微笑谑着打量她,“好吧,让你兄弟一起来。”
张丰心里沤得要命,只好直言道:“小人不愿为人奴仆。”
郭启脸上露出奇怪的神色,讥讽道:“没想到你还是个一身傲骨的人,”他不屑地轻哼了一声,“莫非你以为自己现在的地位就比奴仆高吗?让我告诉你,能做大户人家的奴仆是许多人求之不得的事,多少满腹才学的人都把当士族人家的奴仆做为晋身之阶,你觉得奴仆身份低下吗?庶民的身份又有什么高贵之处?还不是任打任骂,任人宰割?做奴仆的只受一家一户役使,做庶民的却要被很多人欺凌,你想想,谁的处境更艰难?你还小呢,什么都不懂,错过这个机会,我保证你会后悔一辈子!”
张丰看着郭启爽朗真诚意气风发的脸,一时间竟然觉得他说的也许并不错,于是说:“请容我考虑一下。”
郭启点点头,说:“你快点做决定,我明天就要回长安了。”
张丰在回家的路上纠结不已。在这种世道里想混个温饱实在不容易,认真说起来做大户人家的奴仆实在是比做个小手工业者苦挣苦熬要轻松的多,况且,这时代也没有科考,张裕就算是能够自学成才,想往上爬的话也只有依附别人一途。可是,自己真的能够抛开尊严去求那种安定的生活吗?
看见张丰回来,张裕满怀兴奋的告诉她自己已经把书上第一段的字都认熟了,张丰表扬了他之后就进屋去了,为了抄书,算上去西市卖碗的那天,她已经三天没制陶了,原打算还书回来后就开始赶活呢,这会儿她却在屋里睡上了。张裕忙着练写字,也没有注意到她的异常。
郭启直到启程也没有看到张丰的影子,他有些失望,也有些生气,决定再也不借书给她抄了。
天气越来越冷,制陶也难度也越来越大,胚不容易拉,晾晒也慢得多,无窑烧制出现的次品也更多了,另外,两人也要做寒衣和暖鞋。所以张丰不仅没能补上缴役钱欠下的窟窿,反而动用了更多老本。
为了省钱,张丰买的是村里农妇织的粗布,和一些卖不出去自家又舍不得用的陈年乱丝,请徐大婶帮忙裁了,用自己不擅女红的手指一针一线缝出来的。据张裕说,以前张丰的针线活还是不错的,可是没办法,好些个近似于本能的技能,在换了灵魂之后都失去了,比如说话,比如做针线、梳头等等,张丰只能重新学习。
时令不久就进入了隆冬,一场接一场的雪让人出不了门,秋天时低价收购的一垛柴也已经用得七七八八了,张丰只得停止烧陶,把柴留作取暖之用。
为了抵御严寒,他们在柴门上糊满泥巴,把窗户也堵死,两人整天窝在卧室内厚厚的干草堆里,凑在一条不足一尺长的纸窗前,把那本《论语》背得滚瓜烂熟,默写得毫无停顿。张丰几次想再借一本书来抄,可是一来纸笔太贵了,二来她估计也未必可以借到,毕竟她的身份不够,郭家不会轻易把书借给她,大概也就是郭启少年率性,又是在兴头上,才会答应她的请求。可是上次她拒绝了郭启的提议,估计那个好借好还的铺垫也已经完全没用了吧?
于是张丰就把自己记得的古文、诗词教给张裕,另外还教了点算术,两人倒也闲得很充实。
可是坐吃山空毕竟不行,张丰想起最初那个做玫瑰花的主意,便到西市买了点绸缎回来,做一些绢花卖给张二娘,总算暂时止住了存款的流失,也止住了她的焦虑,让她有信心能够平安度过这个冬天。
冬天对于穷人来说固然是严酷的,不过对于富人它却是别有情趣的,围炉夜话、踏雪寻梅、雪野长啸,有的是乐趣。
腊祭以后,朝廷各部先后放了年假,郭锦在长安参加了几场朋友聚会之后,也邀了几个知已好友到自家山庄赏梅。
文人聚会,弹琴赋诗、烹茶煮酒自然是免不了的。醉酒当然也很寻常,而且各有各的醉法。
刘旭清醒时是个言语激烈张狂之极的人,醉了之后反而安安静静,倒头死睡;姚充清醒时常常带笑,醉后却痛哭狂歌;沈悛总是懒洋洋的,醉了之后却活力十足,非得到外面去发散发散,他的仆从劝不住,只好跟在后面追。
忱悛沿着一条小路摇摇摆摆的撞进山里,顺着缓坡爬上一坐小山,然后便站在山顶上对着莽莽雪野长啸起来,一时间山鸣谷应,寂静的山水间全是鸾凤般的清音。
忱悛立足之处正在张丰家窑洞上面,张裕找家喜玩去了,张丰此时正在院子里张匾捕雀,忱悛啸声一出,匾下的鸟雀全都被惊飞,气得张丰怒目张望,没好气的骂了一句神经病。可是没一会儿,她便被沈悛的啸声打动,扶着矮墙一动不动的立在那里,直到啸声停止,仍然没有回过神来。
沈悛临着陡坡清啸良久,醉酒加上缺氧使他头晕目眩,提着的那口气刚一放下,便一个踉跄险些跌倒,舍儿赶忙扶住,劝他回去,沈悛却执意不肯,反而在雪地上坐下来,漫声歌道:“蒙笼一盖山,中有冥寂土,静啸抚清弦,放情凌霄外,嚼蕊悒飞泉。赤松临上游,驾鸿乘紫烟,左悒浮丘袖,右拍洪岸肩,借问……”还没唱完,便昏昏睡去。
舍儿急得要哭,回顾来路,却是一个跟来的人都不见,心下暗暗埋怨郭家待客不周,忽然看见山下呆立的张丰,记起重阳时歇过脚的小院,山下之人依稀是的那个坏脾气的“小哥”,于是忙喊道:“快来帮个忙!把我家主人扶回郭家去,我拿十个钱谢你!”
张丰默默爬到山顶,和舍儿一起用力架起沈悛,可是沈悛睡得如一滩烂泥一般,又岂是那么好扶的?为了不使三人一起滚下去,两人只好让沈悛平躺,半抬半拖地把他弄下山来。
舍儿喘着粗气说:“先扶我家主人到你家里,我去叫人,你要好好照顾他。”
张丰没吱声,算是默认,舍儿在张丰的帮助下把沈悛背到背上,只是他也才十四五岁,虽然比张丰高,却比沈悛矮得多,两人费了好大劲才把沈悛弄到张丰家。
张丰想让沈悛呆在柴房,舍儿不干,非得把他抬进那间矮小的卧室里,张丰不悦的皱了皱眉,却没有和他争竞,默默帮着他把沈悛抬起内室。
舍儿再三叮嘱张丰要好好照顾他家主人,然后就匆匆回去搬救兵了,张丰坐在沈悛旁边,只是担心着他会吐酒,犹豫一会还是跑出去拿了个水盆放在他枕头边——宁可牺牲一件家什,她也不愿意收拾那种恶心的秽物。
这一刻张丰对自己一时的心软无比后悔——她就应该坚决的把这主仆两人拦在卧室之外!今天沈悛等于是死的,如果自己坚决不同意,那个小王八蛋绝对无法把他的主人弄进来。
张丰防备地看着沈悛,好一会,见他并没有想呕吐的迹象才稍稍放松了一些,想起刚才那阵逸气奋涌的清啸,不由得细细端详起他的面貌,猜测着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沈悛大约三十岁,眉长目细,唇薄,眉目间有怫郁之气,此时躺在干草铺上,在清逸与朴拙、华丽和简陋的对比下,竟然给人一种悲剧之美。
张丰轻叹一声,呢喃道:“这种乱世,人人都是朝不保夕,都知道要及时行乐,可到底无法真正开怀吧?”
正感慨不已,外面响起说话声,张丰起来到门口,舍儿领着郭启进来,张丰向郭启行礼,然后默立一旁。
郭启进了窑洞后好奇的张望了一会,对张丰说:“你如果跟了我,又何至于住在山洞里,缺吃少穿的苦熬呢,如今后悔了吧?”
张丰默不作声,郭启似乎还想说点什么,却只是张了张嘴,便把目光转向带来的仆人身上,指挥他们抬着沈悛出了窑洞。
张丰没有送这帮人,她站在卧室门外叹气,前一次沈悛那帮人走后她把整个卧室仔仔细细地擦了两遍,可那是夏天,现在她该怎么办?
延医
腊月十二,徐家杀猪,徐大婶让家喜叫张丰姐弟去喝骨头汤。村中旧例,过年杀猪,主人家除了要款待杀猪师傅之外,还要用猪骨煮一大锅汤招待帮忙的邻里,不过也只是一人一碗汤罢了,碗要自带,分到汤之后你可以端回家,也可以就地趁热泡馍吃,张丰和张裕不懂规矩,却是空手而来,看别人都是拎着碗来的,便有些不好意思。
不过等到汤好时,两人不但有碗,而且碗底还有掰碎的饼子,冲上滚烫的骨头汤,吃完之后顿时饱饱的暖暖的,让人有说不出的满足。见徐家人都很忙,张丰姐弟也没有多呆,吃完之后买了两斤有肥有瘦的排骨肉,便道谢告辞而去。
腊月十六,郭家在河里取冰,郭家佃客几乎尽数出动,大人凿冰运冰,小孩子则跑去看热闹,像家喜这样的半大孩子还拿上捕虾的网子,企图打捞些小鱼小虾,张裕掂记着鱼汤的美味,也拿上小网子跑去凑热闹。
张丰在家里扎花,还有几天就闭市了,她要尽可能多做几朵送到张二娘店里,拿到钱她才好多买点年货。
时间在不知不觉中过去,张丰完成自订的任务之后,见张裕仍没回来,便打算到河边找找他,顺便也看会热闹,刚出了院子,就见徐大叔怀里抱着个孩子急步而来,家喜拿着两个网子跟在后面,张丰心里咯噔一下,急忙迎上去说:“出了什么事!裕儿怎么啦?”
“他掉到河水里,你快点去生火!”徐大叔喊道。
“是金生把他推到河里的!”家喜叫道。
张丰没时间计较其它的,赶紧跑回家把卧室清出一半来,徐大叔把张裕放在干草上帮他脱掉湿衣,张丰则在另一边生火,徐大叔忙制止道:“小心引着这边的干草,去拿个大盆来,在盆里烧火。”
张丰跑到厨房,看了一圈也没见着一个大点的盆,一眼瞅到墙角的小水缸,走过去一把推倒,半缸水尽数倒在地上,她也不管厨房里成了什么样子,只顾喊来家喜一起抬到房里去。
徐大叔一边低头在张裕身上用力揉搓着,一边对张丰说:“这数九寒天的,唉——,只望这孩子命大能熬过来。”
“我,我去请医师!”张丰心里急得火烧一般,连一句客气话都没有,立刻就跑出去了。
张丰拼命地跑到燕集,进了镇子,拉住人就问医师的住处,好在被问的也知道救命如救火,并没有计较她的无礼,立刻就给她指了路,可是张丰怕走错路耽误时间,便央求那人带她去,人家却不耐烦,推开她走了,张丰一边顺着他指的路往前跑,一边大呼:“我出一个钱,哪位带我去找医师!”
刚喊几声,就有一个孩子说:“我带你去!”
所幸医师正好在家,张丰说明情况后请他出诊,他怕张丰出不起诊费,非要她先付钱才肯跟她走,张丰好说歹说才算请动了他。
医师替张裕诊了脉,开了两剂药,一共收了她一百六十钱,张丰付了钱,又要跟他去取药,徐大叔说:“药让家喜去取,你歇会吧。”
张丰点点头,这才想起来道谢,对徐大叔说:“您回家去吧,今天的事多亏了您,请容后报。”
徐大叔叹息一声,“不用说这些客气话,你好好照顾他,我回家看看,有什么事让家喜告诉我。”
抱着张裕回来的时候,徐大叔身上的衣服也是湿的,张丰的心思却只在张裕身上,此时张丰见他拿着湿衣离开,那一定是后来让家喜回去拿了衣服才换下的,心里更加感激。
张丰忧急的看着张裕,他身上穿着单衣,身体几乎全部埋进了干草中,却仍然剧烈的打着抖,张丰钻进“被窝”抱住张裕,焦急的等待家喜取药回来。
家喜把药取回来时天已经黑了,张丰脱下绵衣盖在张裕身上,从草窝里爬出来去煎药,刚出来就打了寒噤,家喜见状忙脱下自己的外衣披在张丰肩上,自己钻进“被窝”替张裕取暖。
烧柴不比烧炭,有很大的烟气,可是为了取暖也只能忍着,张丰煎药也是在卧室里,一来是不愿意离开裕儿,二来也能节省些柴草。
“张家姐姐,裕儿身上好热!”药还没煎好,就听家喜在草窝里冲张丰喊道。
张丰连忙去探张裕的额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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