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买卖真是不值,花五百钱买下两把乱草,还得再花本钱去收拾,二娘我可从未吃过这种亏。”
张二娘这是卖乖呢。张丰笑道:“二娘放心,好心招来回头客,下次有好东西我还会找二娘的。”
张二娘笑笑,示意等在旁边的剃头师傅动手,她可不相信这小叫花总有钱让她赚。
张裕看着剃头师傅手里明晃晃的刀,心里紧张得直打鼓,一见他的目光朝自己射过来,便不由自主地躲到张丰后面,张丰抬头对上剃头师傅的目光,微笑道:“我先剃。”
张丰心里也很紧张,剪头发她是不怕的,可是剃光头,她也一样觉得没脸见人,但现在的形势简直和“留发不留头,留头不留发”没有两样,她也就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这年头不少胡人都有剃发的习俗,有的剃成秃顶,有的剃成锅盖,或者剃得东一块西一块跟狗的啃一样,不过这些人剃下的碎头发是作不了什么用的,不然张二娘也不会这么热心。胡人们大多粗鲁急躁,他们的钱并不好赚,所以剃头师傅的手艺都练得十分精湛,不过一刻功夫,张丰一头密密的头发就全都被剃下来,只剩一个秃瓢。张二娘笑呵呵的说:“这一剃看着倒俊了。”张丰摸了摸光溜溜的脑袋,向张二娘说:“能不能借镜子看一眼?”
张二娘让人捧来自己的镜子给张丰照,张丰看了一眼镜子里的光头少女,然后又凑近了仔细端详自己的容貌,努力在这张萎黄干瘦的脸上寻找着成为美貌佳人的资质,结果却只有四个字:不得而知。
别的人都对着张丰的光头呵呵呵的笑,张裕却笑不出来,因为剃头师傅的手已经按上了他的脑袋,张丰看着紧张不安的张裕,笑嘻嘻地摸了摸自己的光头念道:“一轮明月照九洲,西瓜葫芦油篓,梳子不沾头,虱虮难留,光溜溜,净肉,球。咱以后晚上就不用点灯了,而且不用梳头,还不会痒,好处多着呢。”
这是一首减字诗,骂秃子的,张丰以前看到觉得好玩所以记得很熟,这会为了逗张裕放松念出来,首先被骂的就是她自己,众人哄笑起来,张裕也笑了,剃头师傅说:“小哥倒是好口才。”
张二娘说:“她可不是小哥,是个小娘子呢,虽是个叫花子,倒有胆有识,还真不能小瞧了她。”转眼向张丰道:“哎,昨天听你说什么钱少了不够用的,我问你,这个钱到底你想做什么用?”
张丰说:“想做点小买卖。”
张二娘说:“你们两个这样小,能做什么买卖?不要被人欺了去。”
张丰说:“多谢二娘好心提醒,我姐弟虽然年幼,却也识得好坏人,会多加小心的。”
张二娘笑道:“哦?那你看我是好人坏人?”
张丰笑道:“二娘爽朗大方,童叟无欺,是市井间的侠女,自然是好人,不然我怎么会找上你呢。”
剃头师傅停下持刀的手笑道:“小娘子好一张巧嘴!不过这话倒是一点没错,二娘的确是个巾帼丈夫。”
张二娘哈哈大笑道:“果然识得好坏!小娘子,你叫什么?我张二娘认下你这个知已啦。”
“小女子张丰,谢二娘子赏识。”张丰微微屈膝施了一个万福礼以示郑重,这个不难,以前电视上常见的。
“原来还是本家,二娘子,今后可真得多照应些了。”剃头师傅凑趣道。
张二娘呵呵笑着道:“好说,好说。”
张丰倒不相信这个,但机会却不可错过,于是笑道:“正有事想求二娘。我姐弟二人从今天起不再做乞丐,但这个样子出去,肯定还会被人当成要饭的,不知二娘肯不肯行个方便,让我们在此洗个澡,再找两套干净的旧衣服给我们——当然,我们也不会让二娘白白破费,只希望二娘出个便宜些的价格。”
张二娘点点头,“放心,你如此知情识趣,我定不会让你吃亏的。”转脸向女佣吩咐道:“杏娘,你去找两套旧衣来。”
杏娘很快拿了两了旧衣出来,张二娘往杏娘手上瞅了一眼,对张丰说:“这两套衣衫虽然旧,却都没破,放在沽衣铺里至少要卖你百十钱,我收你五十钱,洗澡的柴钱我也不再和你要,就当招待客人了,你可满意?”
“我很满意,谢谢你帮忙。”张丰诚挚地说。
张二娘卖给张丰的衣服相当大,而且两套都是男装,张丰借了剪刀和针线,肥瘦不管,喀嚓几下把衣服剪短,也不重新缝边,只用剪下来的布缝了两条腰带,把铜钱缝到里面,又缝了一个钱袋,把急用的钱放进去,最后用剩下的布拼了两块包头巾遮羞。此时张二娘等人已经去前面开门做生意了,只有杏娘在后面照看,张丰洗完澡后就水洗了脏衣,用布条捆了提在手上,出来向张二娘道了谢,便和张裕往铁器行走去。
出走
剃了光头,张丰和张裕都感觉很别扭,走出去时心里发虚,担心被人笑话,因此脸上透着不自在,可是,不久他们就发现根本没有人注意自己,心里也就坦然了一些。其实,此时的长安各民族的人杂居在一起,各种各样的服色,各种各样的口音,简直无奇不有,他们这点小异常根本就不够看,别说还包着头,即使就那么光着,走在人群里估计也不会太引人注目。
来到铁匠铺的时候,两人已经自在多了,张裕隔着外衣摸着沉甸甸的腰带,感觉自己成了有钱人,抬头挺胸地走在张丰身边,颇有些庄严的意思,进了门便沉着一张小脸大声冲王铁匠说:“我们要买一把铁锹!”
王铁匠瞥了他一眼,手上不停,声音平板地说:“六十钱。”
一百钱并不是一把铁锹的价钱,只是镶在木掀上的铁刃部分,必须到木器店买一把木掀来,把两者组合起来才能得到一把所谓的铁揪,一把木掀二十钱,可这么一条寸许宽的铁刃就要六十钱,确实够贵的。
“太贵了,能不能便宜些?”张裕一本正经地问。这个价钱虽然让张裕受到一点打击,但生平第一次怀揣这么多钱,第一次当上尊贵的消费者,他当然不会轻易退缩。
“不能。”王铁匠一边丁丁当当地打铁,一边非常干脆地说。
张裕去看姐姐,却发现她正在看铺子里的铁器,顿时觉得这样才真正像花钱的人该做的,于是学着张丰的样子,有模有样地参观起铁匠铺的产品。
铺子里农具很少,大部分是武器和厨具,而且看起来很粗劣,张丰不知这位铁匠的手艺属于几流,不过现在她也没什么挑剔的资格,以她的财力,便是这种货色也已经是奢侈品了。但是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的道理她还是懂的,如果有可能,她还是希望能买一把好用的铁锹,有些东西买起来贵,用起来并不贵,长远算真情为反比便宜的东西合算得多。
张丰参观了一圈,重新回到铁匠炉附近,看着王铁匠做完手上的活,才开口道:“我想订制一把铁锹。”
王铁匠看了她一眼,拿着刚打好的菜刀一边检查,一边不以为然的说:“铁锹全都一样,没什么好订做的,那有几个打好的,你挑一个就是。”
“我要全铁的,式样也与普通铁锹有所不同,我画给你看。”张丰说完在铁器堆里捞了根不知作什么用途的细铁棍,准备把自己想要的铁锹画出来。
王铁匠审视着张丰,似乎在评估她的购买力,毫不客气地说:“那可贵得很。”
张丰目光炯炯地望着他,“我把要求和你说一下,然后再讨论价格,如何?”
王铁匠终于扔下菜刀,面对她说:“你说吧。”
王铁匠的块头很大,气势很强,张丰被他居高临下地俯视,不禁有些郁闷,索性不看他,蹲在地上仔细画了一把工兵铲。
王铁匠跟着蹲下来,看着她一笔一笔的勾出图形,不禁露出惊讶的神色,“尖的?”仔细看了一会,在脑子里想象着具体的样子,指着一处线条问:“这里又是何物?”
“尖锹挖起土来比较省力。”张丰回答道,“这里翻卷出一个小沿,脚踏上去助力的时候就不会硌着了,锹体是这样凹下去的,大致像……像簸箕一样,这里是安锹把的地方,这里在背面做一个箭头形的槽,嗯……作用应该也是为了省力。这把锹不用做多大,有普通木锹的一半大就行了,应该费不了多少材料。”
“即便只有木锹的一半大小,也要两三个锹头的铁料,何况制作难度也大得多,你真要打的话,最少也得二百钱。”王铁匠开出这个价,说实在还是很公道的,但张丰仍觉得太贵了,一把铁锹,就去了她一半家产,买了锹以后吃什么?
“我只有一百三十钱。”张丰作出诚恳的样子,照她看来,这个减价幅度应该是在合理范围的,讲一讲很容易成交。
“那不行,一百三十钱连材料费都不够,如果你只能出这个价,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请你走吧。”没想到王铁匠却断然拒绝。
张丰不服气,看着王铁匠说:“我付不起钱也没什么话可说,但那铁锹的式样是我想出来的,你不能擅自打出来卖给别人。”
王铁匠皱了皱眉,“你看这样如何?你付一百八十钱我给你打出来,之外再多打两把卖给别人,就当抵了你少我的工钱。”
“那不如这样,五十钱,随你打多少去卖,怎么样?”张丰认真地说。
“那不行,这种铁锹既费料又费工,卖得便宜了根本划不来,卖贵了又没人买,说不定最后连一把都卖不出去呢,到时别说赚回你欠的钱,只怕还得贴更多工钱回炉再造,实话告诉你,若非想看看那锹打出来之后效用如何,这个价钱我根本不会帮你打。”
“那这样好不好?你先打几把试卖,如果能卖出去你就算我便宜点,卖出一把减我五个钱,卖出十把就减五十,直到减完,如何?”
王铁匠气乐了,“那要是没人买呢?你是不是把这些全买去?”
张丰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呃,我只能想办法凑钱买一把。”
“你倒是一点亏都不吃!算了,我先打五把试试看,如果能卖出去我自然会免你二十五个钱,不过要是一个月之内都没卖掉,你也要赔我二十五钱才行,如此你可有说的?”王铁匠看到了风险,当然不会看不见机会。
张丰考虑了一下,点点头说:“好吧。”
王铁匠伸出手来,“请小哥先交三十钱订钱。”
张丰拿出一串钱来,数了三十个递过去,王铁匠找人写了收据交给张丰,便自顾打铁去了。
张丰和张裕去往木器行,买了筛子和转轮以后,又买了一把木锹,再在街边买了一些干粮,便和张裕抬着东西出了西市,踏上去燕集的路。
正是仲春时节,官道两旁的榆树和槐树都吐着新绿,路上行人如织,有踏春的,有公干的,有肩挑手扛往来贩运的,士农工商无所不有,各种衣着、各种语言、各种腔调的人混杂着、又排斥着,热闹极了。张丰看着这一幕虚假的繁荣,心里想,离淝水之战也不知还有多远。
对于十六国历史,张丰了解得虽然不多,但也不是一无所知,因为这段历史实在太丰富了,不管是讲史还是演绎都很有话说,所以这几年网络上不少人在嚷嚷,她在新浪看过一本讲述这段历史的《纵横十六国》,不过记得的人和事并不多,总的印象就只有“乱纷纷你方唱罢我登场”。
可是,这就足以让置身其中的张丰感到惶恐不安了。恍惚记得,江那边的东晋似乎比这边多几十年的寿命,不然到那边去躲躲?但那也是以后的事了,眼下先挣口饭吃才是正经。
张丰和张裕用木锹抬着转轮和筛子,一前一后地靠边走着,转轮挺沉的,筛子又大,吊着锹杆上几乎拖在地上,两人个子都小,抬着这两样东西走路实在不轻松,张丰有点后悔,觉得应该找到陶土,定下落脚之处再买这些东西才对。
时有路人的目光落在两人身上,但也只是一盼之顾,这年头像他们这么大的孩子,通常已经被视为半个劳力了,替大人干活本是平常之事,只不过一般都会有大人跟着。
一个布裙荆钗的年轻女子带着一个七、八岁的女孩走在他们旁边,女孩子很活泼,这个那个的问着各种问题,看到张裕和张丰,也只矜持了一下下,便凑过来问道:“你们要到哪去?”
张丰见张裕不理人,就微笑着对小姑娘说:“到燕集,你到哪儿?”
“我也到燕集!舅父家添了小兄弟,我和娘亲去赴百日宴。”小姑娘兴奋地说。
“那恭喜你了。”张丰笑着说。
小姑娘的娘亲听见张丰的话,含笑向她点点了头,又向女孩嗔道:“多话的丫头,不说话会闷死你呀?”
小姑娘委屈地垂下头去。
张丰笑了笑,家长总是对孩子管手管脚,以前,常看见年轻的妈妈凶悍的对孩子吼叫,没有丝毫母性的柔婉,她曾经在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做个好妈妈,只可惜结婚三年一直没有孩子。
年轻的母亲见他们小小年纪抬着那么些东西赶路,心里多少有些怜惜,又见张丰笑意融融非常懂事的样子,便和气地说:“你二位这是给那个窑上送货吗?”
张丰嗯了一声,想起小姑娘说舅家在燕集,那么这女子对燕集应该也很熟悉,便问:“娘子,你知道陶土在什么地方吗?”
女子以为她只是好奇,不在意地笑笑,指着远处山影说:“那边桑树岭就有,沈家的窑口就在那里,你们是到那里送货吗?”
“嗯。”张丰不好意思地笑笑,“请问陶土是什么样子的?是不是整个桑树岭的土都能做陶瓷?”
“这我就不清楚了。”
张丰问明沈家窑的方位,就暗暗琢磨开了,女子看看天色,催促小姑娘快走,不一会儿就走到前面去了。
张丰和张裕商量,不去燕集,直接到桑树岭找地方安身,免得引起沈家窑的注意,被人打压。张裕自然是全听她的,于是两人离开官道向桑树岭背着燕集的一方插去,紧走慢走,总算在天黑前找了个有水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