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臻此时终于清楚体会到了“文官难缠”一说的真谛,的确是迂腐又固执,忍耐再三道,“请问阁下打算把她带到哪里去?”
慎行看着毋望道,“朝廷指派了官邸给我,妹妹先到我的下处去,等交了春便送你回应天,未出阁的姑娘住在外人家总不合规矩。”
毋望正要开口,那厢裴臻笑道,“若说外人,谢二爷和春君不是隔一层的么,何时成了至亲?恕我直言,姑表亲更该避嫌才是,裴某的女人整日和旁的爷们儿一处住着,尤其谢二爷尚未娶亲……裴某气量狭小,怕是会日夜难以安睡的。”
慎行明显是给气着了,俊秀的脸上怒气升腾,却因从小受儒学教育,哪里及裴臻牙尖嘴利,指着他“你”了半日,直憋得脸铁青也吐不出半个字来。
毋望一看不妙,忙岔开话题,问道,“二哥哥何时到北平的?”
慎行缓了缓道,“初三到的,路上走了一个月,到了北平就听说北城根下有座宅子是明月君的住处,我天天来看,每每都说主人不在,前两日衙门公务繁忙没抽出时候来,今日公休便再来问问,可巧说是回来了,功夫不负有心人,好歹找着你了。”
想来慎行只带两个随从,脚程比他们快了许多,他们一路走走停停打探各处布阵,又兼因路知遥受伤不宜过于颠簸,因此单从采石驿到良乡县便花了三十五六日,到达北平也比他晚了七八天。
慎行又道,“亏得那婚书上落了明月君的款,否则哪里去寻你呢你可跟我走?还是执意留下?”
毋望转眼看裴臻,他拉着脸,拧眉转着他那只虎骨的扳指,与她对视间,眼神里充斥着各种情绪,似焦躁又似平静,似哀求又似笃定,竟是说不出的一种尴尬姿态。毋望抿嘴笑了笑,对慎行道,“二哥哥,我不愿同他分开,横竖这辈子是要跟着他的,从前缘分不曾到,耽搁了好些时候,如今好容易团聚,若再因什么世俗礼仪同他分开,那便是天也不饶我的。”
他二人相视一笑,慎行像被兜头浇了盆冷水,她话里大有生死与共的意味,自己这里空作恶人,这些年来是白操了那份心了。长叹一声,罢了罢了,由她去罢,作配这明月君也不算辱没了祖宗门楣,她过得好便好,自己纵是将她硬拉回去也没用,到最后非但得不着她的心,反倒还落埋怨,何苦来哉呢,还是认命做她的好哥哥罢,日后还好常来常往,远远看着就够了,也没有旁的办法了。压了心头酸涩,无可奈何道,“既这么,我回去就写信给太爷和老太太报平安,你若有事便打发人到布政使司来寻我。”说着站起身对裴臻拱了拱手道,“舍妹就托先生照顾了,请先生珍之爱之,在下感激不尽。”
裴臻还礼,谦恭道,“请二爷放心,裴某今生只她一人,自然待她如珠如宝。”
慎行闻言好一通感慨,既然他说今生只她一人,可见他们当真是爱得极深的,如今这世道哪里还寻得到从一而终的男子,或是私欲,或是被逼无奈,没有个三妻四妾倒叫人笑话似的,若是他此话当真,春君得遇此人也算造化。复深深看她一眼,又对裴臻一揖,“今日打搅了甚多时候,在下这就告辞了。”
裴臻突道,“请二爷留步,方才二爷说在布政使司任职?请问是在张昺手下任何职?”
慎行不知他是何用意,便答道,“在下是张大人的通判。”
裴臻眼波流转,抚掌笑道,“甚好”忙命廊下丫鬟小厮退出劲松院,踱步过去掩了抱厦的门,回身道,“二爷可知路知遥路大人已到北平?”
慎行一怔,奇道,“他祖父过世,他不是扶灵回绍兴老家服丁忧了么?”
裴臻心道,若叫你知道你妹妹就是他潜进谢府掳出来的,不知还有多惊讶呢一面正色道,“可见惠帝的消息真是很不灵通,此等小伎俩竟能瞒到现在如今路大人在燕王殿下亲军中任指挥佥事,二爷没有听说么?”
慎行大惊失色,脑子里走马灯似的过了一遍,暗道这六叔莫不是疯了么,好好的大理寺同知怎么投靠起燕王来了,这是诛九族的大罪啊再看眼前这个温润如玉的男子,一应种种联系起来,顿时觉得毛骨悚然,当今皇上遍寻明月君不得,原来躲在北平燕王辖下,这说明什么?
裴臻一笑即敛,从容道,“二爷是路大人的侄儿,是春君的表兄,此事难脱干系,谢家亦难脱干系,不如与我们并肩作战罢,不说高官厚禄,只当是为求保命,请二爷万万允了才好。”
慎行愕然,心头狂跳不已,一时又恼又恨,这些人端的是太可恶,不声不响就把整个谢家拖下了水,这百来口的人命怎么办?他乱了方寸,惶惶然跌坐在楠木圈椅内,拧眉切齿的看着毋望,沉声道,“谢家对不住你么?你有怨恨冲我来就是了,何苦连累谢氏满门”
毋望喉中一哽,要解释又不知从何说起,只得低头抹泪。裴臻见慎行不问青红皂白大感不快,眉宇间已有愠色,冷了脸道,“这与她什么相干?你莫怪她如今事已至此,还说那些有什么用,助燕王夺了天下才是正经,事成之后自有你的好处,大丈夫当有鸿鹄之志,莫非谢二爷甘于做个小小的通判?实话说罢,此时朝廷早已知道谢家与我联姻了,你还有什么退路?”
慎行大骇,像被人扯了肠子般的痛彻心扉,白着脸几乎浑身打起摆子来,低喘了半天方定下心神,哑着嗓子道,“我一家老小可有性命之虞?”
裴臻道,“你莫慌,朝廷既然连燕王的三个儿子都能放归,谢家定然也不会动的,倘或不好了,我也有法子搭救,眼下就看你的意思。”
慎行苦笑,低低呻吟一声道,“我是谢家人,不论布政使司有何异动,你们指望我怕是指望不上的。”
“据在下所知,都指挥使张信与二爷私交甚好,二爷既在张昺身上使不上力,倒不如转而攻克张信。”裴臻扬眉淡笑,知道这事十有八九能成了,亲自从茶壶箩内拎了暖壶出来,很有耐心的给正在纠结的慎行斟了茶,又道,“张信曾是燕王旧部,只是如今拿朝廷的俸禄,难免忘了旧主,二爷只要适时提点于他,看他的反应再作定夺。我听说张信极孝顺,对他言听计从,二爷不是张夫人的干儿子么?或者可从其母入手,这样会更稳妥些。”
慎行终于对这位谋士大大的刮目相看了,似乎世上没有他不知道的事,斟酌再三,退无可退,只得咬牙下了狠心,目光森森的盯着裴臻道,“若我归降,燕王可否保我全家平安?”
裴臻看了毋望一眼,她眸中有殷切之色,胸口略一窒,颔首道,“他若不能我也不依。”
慎行带了破釜沉舟的绝决,权衡思忖,叛主亦是不得已,毕竟他虽欣赏新皇仁政,眼下到了性命交关的当口,自是各自保命要紧,何况谢家宗族是那样大的一家子,如今只剩助燕王登基一条道了,他若做了皇帝,谢家尚还有一线生机,若他败北真是不敢想象,会有多少人落个满门抄斩。世事无常,自己原是满怀抱负要精忠报国的,现在怎么样呢?可不应了一句“功名万里忙如燕,斯文一脉微如线”么,可悲可叹
毋望在一旁看他颓唐落寞的样子很是心疼,裴臻是不是逼他逼得紧了些?他这种读书人哪里想得到自己会和造反沾上边,这会子硬逼他就范不知怎么恨他们呢。下意识看裴臻,他支着肘,曲起食指在唇上微微摩挲,眼神悠远冷冽,竟是拒人千里之外的模样。
过了许久慎行应道,“我尽力而为罢。”言毕起身告辞。
裴臻道,“我也不虚留你,便等阁下的好消息。”
慎行点了点头,再看毋望,眼中隐有痛色,想说什么却又顾忌,最后只得喟然长叹,转身跨出了抱厦的门槛。
毋望脱口喊了声“二哥哥”,他猛又停住回头,见裴臻已将她揽在怀里软语安慰,顿觉心上疼痛难当,那明月君温文浅笑,呼了府内管事来引他,他纵有万分不舍也枉然,便跟了来人穿过跨院出府去了。
第九十三章夜阑入高墙
转眼已是十二月十三,这日申时才过,毋望就被丫鬟们伺候着沐浴更衣,换了镂金丝钮牡丹花纹锦衣、四喜如意云纹裙、外罩了大红遍地金比甲,梳个百合髻,插了衔珠金凤、翠云钿子,收拾停当在那里坐着,一派耀眼的雍容高洁。
微云淡月和两个梳头的婆子丫头在一旁啧啧称赞,毋望不安的扯扯那件比甲道,“颜色这样鲜亮,扎在人堆里也忒显眼了一些。”
淡月道,“姑娘只管放心,今儿王府设宴,自然有几位大人带着女眷一同参加的,等到了那里往人堆里站站看,保准咱们这打扮是最素的了。”
毋望将信将疑之际,门房上的丫头报大爷来了,便听见一串脚步声,裴臻进了堂屋,门边的小丫头打起软帘迎他进来,他嘴里问道,“可扮上了没有?快过来我瞧瞧……”
众人福身见礼,毋望施施然站起来,裴臻猛一打眼便愣在了那里,从未见过她盛装的样子,从前都是淡淡的,这一收拾上当真是艳若桃李,叫他大大的咋舌起来,傻傻的绕着她转了两圈,面上带着陶醉的赞许,点头道,“姑娘这等美姿容,带出去定叫他们羡煞裴某。”
毋望羞涩一笑,再打量他,他头戴绿眼掐丝紫金冠,穿着白藕丝金边团领衫,腰上一组玉带扣,上面配七色花锦绶,此时在西窗边站着,落日余晖下,一派萧萧肃肃,爽朗清举。毋望心道这身配得倒妙,愈发显得人挺拔修长。其实是这人长得讨巧罢,恐怕给他粗布的百田衣穿,也能穿出别样的雅致倜傥来。
裴臻看看时辰道,“时候差不多了,到晚了不好。”
毋望点头,微云拿了紫貂卧兔儿给她戴在额上,又取织锦大氅来披上,一行人恭恭敬敬送至大门外,两人携手上了暖轿,轿夫挑了僻静的胡同,悄无声息直往燕王府而去。
裴臻抚抚她的脸道,“回头到了自然有人领你往王妃那里去,你只和女眷在一处,千万不能单独出去,今儿王府里人多眼杂,赴宴的大多是武将,一帮子草莽似的粗人,万一我不在跟前,生出什么事端来倒不好,可记住了?”
毋望应道,“我省得,你们爷们儿只管说话儿去,我不出屋子就是了。”
裴臻笑道,“好丫头,我知道你最叫我放心”复又吻上她的唇,含糊不清的嘟囔,“也是最不叫我放心的。”
这一吻下去便辗转缠绵,无休无止,毋望好不容易推开了他,微喘着指指嘴唇道,“你可真是的,仔细叫人瞧出来”
裴臻勾起她的下巴细打量,那唇饱满嫣红,泛着莹莹的光泽,怎么看都是动人心魄的,遂戏谑道,“只当擦了胭脂罢,你自己瞧不见,不知道有多好看。”
说笑间已到燕王府门前,裴臻给她一个安抚的眼神,自己先行下轿,府里丫鬟婆子迎上来行礼,又打了轿帘曲臂来扶,只见轿里伸出一只白玉般无瑕的手,没有旁的点缀,只在腕子上戴着两只上等翡翠镯子,端的是令人惊艳异常。
毋望躬身出轿门,裴臻已在台阶下和人寒暄,那人二十来岁模样,白白胖胖的,华服金冠,气度非凡。毋望看他腰上佩蹀躞带,穿绯色常服,想必定是燕王世子朱高炽。
那朱高炽是个温文守礼之人,见了毋望,目光并未在她脸上流连,只对裴臻笑道,“这位是先生的夫人么?”
裴臻道,“才下了定,尚未过门呢,算不得是夫人。”转脸对毋望道,“春君,来见过世子殿下。”
毋望敛衽一福,朱高炽虚扶一把,朗朗道,“姑娘不必多礼,外头怪冷的,快些进屋罢。”
毋望被一群婆子丫头簇拥着进了大门,裴臻和朱高炽尾随其后,裴臻打听受邀的有哪些人,朱高炽道,“都是相熟的人,右长史金忠,都指挥同知谭渊,指挥佥事朱能、丘福、路知遥俱已到了,只等左军都督顾成和佥事张玉一到便开席。”
裴臻道,“各位大人的夫人们可到了?”
朱高炽答道,“夫人们都在我母妃处说话呢。”
走了一会子方进正屋,屋里灯火通明,欢声笑语不绝于耳,鎏金的大鼎里香烟袅袅,这华丽的屋子便笼罩在一片飘渺朦胧中。绕过正屋窗下的围屏,往里是一个小跨间,墙上书画琴瑟,布置得玲珑雅致,透过雕花门上的珠帘往里看,内室里另供一架玻璃围屏,屏下摆了张大大的暖榻,榻上一位穿青绉一斗珠羊皮背子的贵妇斜倚金锁靠背而坐,下首一众女子正说笑着,毋望敛神静待,暗道那应该就是燕王正妃徐氏,瞧着面相和蔼,怪道人说中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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