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家堡”,静静地伏踞于一片黑暗中。
稠密林木中,偶尔闪烁着几点灯火;昏暗月色下,夜风拂过梢头,掠开树海,也偶露几角飞檐廊影。
亭、台、楼、谢,朱栏小桥,缦回画廊,碧绿清澈的池水,全笼罩于宁静的夜色里。
幽深、雄伟、烟水迷离,静得出奇,美得出奇。
嘉地,静的夜色中,出现了一个动的东西。
那是一缕黑烟,不!一个长长的黑色人影。
这黑色人影不知起自何处,但如今,却正飘荡在“古家堡”
那广大、幽深的庭院之内。
如幽灵,似鬼魁,其轻点尘不惊,其疾闪动若电。
这黑色人影,似对“古家堡”中情形十分的熟请,一出现,便直奔后堡,尽管穿画廊,越幽径,却神不知、鬼不觉。
能在“古家堡”内恍若人无人之境,使得举堡上下茫然无觉,这个黑色人影之功力,可想而知。
终于,他停身在一座楼房之前。
这座楼房,赫然是白日里古兰、宫寒冰、辛天风师兄妹陪着书生目毅,来为古啸天诊病的那一座。
也就是古啸天目前独住养病之处。
门,无声的开了,黑色人影一闪而人。
门,又自动合上。
黑色人影经甬道直抵石室。
石室内,灯光明亮,两个青衣小憧坐在榻边,尚未入睡,黑色人影信手轻抬,两个青衣小憧倏然垂首。
然后,黑色人影闪身飘进石室,直逼榻前。
那是一个黑袍人,因面对锦榻,背向室门,由外内望,看不到他的面貌。
黑袍人刚刚站定,石室内随起一个苍老的话声:“你来了。”
天!赫然竟是口不能言的古啸天的声音!
只听黑袍人道:“不错!我又来了。”
话声冰冷,不带一丝感情。
古啸天道:“你又来做什么?”说得很平静。
黑袍人道:“看看你,探探病。”
古啸天道:“看来我该谢谢你!”
黑袍人一声轻笑,好不阴森。“那倒不必,我有自知之明,若按我加诸你的,你是恨不得把我碎尸万段、挫骨扬灰。”
古啸天道:“你的确很有自知之明。”
“那当然!”黑袍人嘿嘿笑道:“一个人起码要能够知己,像我嘛,不但能知己,而且能知彼,所以我无往不利,做什么都稳操胜券;要不我怎能把你置于股掌之上,求生不得。
求死不能呢?”
事实如此,古啸天似乎无话可说,但他仍然说道:“恨只恨当初我瞎了眼!”
黑袍人得意地笑道:“一着之错,全盘俱墨,悔之不及,恨之何益?我替你惋惜。其实,你该明白而感激,若没有我,‘古家堡’能有今日么?能领袖武林、称尊字内么?好名的你,应该是知足了。”
古啸大冷哼一声,道:“早知有今日,我宁可‘古家堡’永远默默无闻!”
“来不及了。”黑袍人道:“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头已百年身,你可知道近几年来‘古家堡’在武林中声名何等狼藉么?
普天之下,敢怒而不敢言,恨‘古家堡’已然入骨,纵然我饶了你,天下武林也必然放不过你。“锦榻猛起一阵抖动,古啸大突然撑起身子,须发俱张,挑眉瞪目,目光如电地怒视黑袍人,气极声颤道:”你——你——你这禽兽不如的东西,你还有一点良心没有?多少年来我养育你、培植你,毕生心血花在你一人身上,你竟害得我生不如死、身败名裂,你何其忍心……“
黑饱人阴阴一笑,截住话头,冷冷地道:“现在还提这个做什么?你给我的恩惠,我已悉数报答,你怎不睁开眼看看?
‘古家堡’威震宇内、睥睨武林,这应该比你给我的要多得多。
别激动,激动对你的病没好处,省点力气躺下吧!“古啸天真个躺下,倒非听话,而是他自己知道他支撑不住,他上半身又为黑饱人挡住,只能听到他的话声:”古啸天英雄半生,料不到一时不察竟全毁在你的手中,令人好恨!“凄凉、悔恨、辛酸、悲愤……兼而有之。
“别怨天尤人!‘嘿袍人冷冷说道:”要恨你该恨你自己,只能恨那一个’贪‘字害了你,若非你昔年一意贪婪,怎会永沦苦海、不得翻身?“古啸天怒声说道:“当年之事不单是我,你也在场。”
“不错!”黑饱人阴侧测地道:“可是你别忘了,我只是在场而已。”
古啸天没立即说话,良久才一叹道:“对!你仅是在场,这件事使我负疚终生、永背罪孽,锥心刺骨,长沦苦海,不得超脱,已铸千古恨,无力可回天。说起来,落得这般下场,该是我古啸天报应……”
黑袍人道:“我深有同感。”
古啸天继续道:“这说明,天理昭彰,不隐邪恶,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你也休要得意,总有一天你不为天谴,便被人诛!”
“我说过,我很有自知之明。”黑袍人说道:“我也相信必会有那么一天,不过你说得好,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你的报应已经到了,你受制于我,我依然无恙,这也说明我的报应将要迟来。既然迟来,那便是不知多久以后的事,而如今,你把柄落在我手,你那爱逾性命的掌珠握在我手,所以我劝你最好在目前这段日子里乖乖听我的,还有,千万别存侥幸,我只消将你昔年所做的那件事传扬武林,你一样地不能做人。”
古啸天默然了,寒颤了,畏惧了。
爱女情深,不为自己也该为女儿着想。
半晌方有气无力地道:“我受制于你多年了,这种话,我也听过了不少次了!
说吧,今夜你来此的真正目的何在?“
黑袍人阴阴说道:“我来警告你,其实,我是多此一举,过分担心,不过,做事还是慎重些好,我认为你不会对今天来的那个书生寄予丝毫希望,也不会不顾一切,冒险泄露口风,对不?”
古啸天道:“你应该知道,那书生,他也看不出什么。”
“不错。”黑袍人道:“这个我比你还清楚,无如,不知怎地,我总似觉得他不同于以前那些庸医,他竟能使我有莫测高深之感。你知道么?他明天还要来做二次诊断,哼!
如果碰上几个像他这般热心的,只怕总有一天会被人看出端倪,说来,我是自寻烦恼,那年,我不该准你延医……”
“那好办!”古啸天截口说道:“只消今夜去找他一趟,岂不就可以高枕无忧了么?”
“好办法!”黑袍人嘿嘿笑道:“别跟我斗心机,我做事还不至于那么笨拙,此处无银三百两,我岂能暴露自己,引人疑窦?
除非我杀了他,否则纵然他永隐不泄,也是多一人晓得此事,我做事由来不愿大多人知道,何况,日子久了,难能担保他永能守口如瓶。“看来;南宫逸见解独到,料想得不错,这黑袍人是个高明人物,他不会自投罗网,的确是心智高人一等。
古啸天道:“这回可能你要失算了,也许那书生是个机警之人,他已看出了端倪,只是未敢透露而已。”
按说,这句话古啸天不该说,反之该秘而不宣,无论如何,有人能看出他的“病”因,对他都是百益而无一害的。
不管希望多渺小,他总还有机会挣脱魔掌。
假如因这句话使黑袍人起了戒心,杀了那书生,灭了口,杜绝了后患,那他仅有的一丝希望也顿成泡影了。
无如,古啸天是早已绝望了,他做梦也想不到有人还能看出他的病因,本难怪,他已经受过无数次失望的打击了。
他,不过是故作惊人之语,下意识地想吓吓黑袍人,看着他吃惊,图逞一时快意而已。
这是他报复的唯一方法,可叹、可怜!
但!这句话还真能收到震慑、恐吓之效。
黑袍人身形突然机价一额,只是为时太短了。旋即,他就肆无忌惮地纵声狂笑,声震四壁,甫道嗡嗡回响。“古啸天,我看你是技穷了,就算他医术高人一等,果然赛华佗,能看出端倪,正如你所说,他也不敢透露,一个手无缚鸡之力澜不禁风的书生,他能怎么样?即或他天胆独具,敢于透露,‘古家堡’上下近千,谁又能想到是我?不过……”
黑袍人话声一转狠毒,冷笑接道:“我说过,做事还是谨慎些的好,谢谢你提醒我,其实我本就疑惑。不妨,且看他明天来不来,来了,那表示他果未看出,不来,那便证明他已然看出,到那时再追杀他也不为迟。哼!哼!看他能否逃出三里之外!”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万一那书生明日有事不能来,岂不因自己一语,断送了一条无辜性命?
古啸天懊悔不及,默默不语,片刻之后才叹道:“我原该知道你凶残狠毒的……”
黑袍人一笑道:“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宁可错杀一百,绝不放过一个知我秘密之人,我做事由来如此。”
古啸天又默然了。
黑袍人却阴森一笑,又道:“老头儿,现在咱们再谈谈正事吧,那本东西到底放在何处?可够隐密么?近日来群邪齐集大巴,他们要冒杀身之险,劫夺那本东西,我看你不如把它交给我保管,我有把握万元一失。”
古啸天冷冷说道:“我看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我拼着让那件丑事宣扬出去,也绝不会把那本东西交给你的。我岂能再为虎添翼,让你拿去荼毒苍生,为害武林?
古啸天的罪孽已经够深重了!你最好还是趁早杀了我的好。“这番话很能激怒人,黑袍人竟毫不为意,嘿嘿笑道:“在没拿到那本东西之前,我怎能让你死?你死了,我这多年心血岂不尽付东流,完全白费?”
微顿话锋,又道:“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你可别逼得我太绝望,否则我会不择手段。
你既知我甚明,就该知道我说得出做得到,到那时你可要懊悔莫及,也别怪我心太狠、手太辣,我劝你多为你那宝贝女儿想想。”
想起了爱女,古啸天软化了,他虽明知黑饱人绝不会加害爱女,仍不免暗暗畏慑,一叹道:“以你在今日武林中的地位、声名,你应该知足了,何必野心过大,太过贪婪?你适才说得好,一个‘贪’字害了我终生,你既知‘贪’字害人,为何又这般执迷不悟,苦苦逼我?”
“这很难解释!”黑袍人道:“有些人眼看面前有火坑,但为了达到某种目的,仍甘心往里头跳。正如觊觎这本东西的群邪一般,他们不是不知侵犯‘古家堡’险足杀身,却不顾一切地偏偏要来,生似鬼迷了心窍,也许我正跟他们一样!”
古啸无感慨再叹,道:“你已是无药可救,此物不祥,日后你会懊悔莫及!”
“你放心。”黑袍人听出有了希望,难掩心中的狂喜,得意的轻笑,笑得好不狂傲、好不狰狞:“我做事从来不知懊悔为何物,既然做了,就绝不退让。何谓不祥?所谓匹夫无罪,怀壁其罪,只不过是他力不足‘护壁’。一朝此物到手,我便成了天下第一人,谁敢犯我?我又何惧之有?”
古啸天再次默然,过了一会儿,突然颤声说道:“生不如死,这样活着实在痛苦,不如早日解脱,好吧!我成全你……”
猛可里厉声接道:“你阴谋得逞,我自知不免,但是,古啸天可以百死,我那兰儿你可要遵守诺言!不得伤她毫发,否则我死为厉鬼也要追你索命!”
声厉必也色厉,黑袍人也许是为他悲恨威态所慑,身形猛地一颤,不由自主地退了半步,旋即嘿嘿说道:“那是当然,你担心得多余,你就是叫我杀她,我也未必舍得辣手摧花。说吧,那本东西藏在何处?”
古啸天话声未起。
蓦地,甫道内传来一声轻微异响,紧接着是一阵轻微步履声;分明,又有人到来了。
黑袍人闪身飘进重重丝漫之后,中途右掌微抬,两名青衣小憧应势而醒,讶然相顾。
人影闪动,石室中已走进一个中年白衣汉子。
此人中等身材,虎目虬髯,眼神如电,至为威猛。
两名青衣小憧一见来人,连忙起立,恭谨躬身:“见过三爷!”
白衣汉子微微点头挥手,信步走向榻边。
榻上,古啸天似已入睡,神色安详。
白衣汉子长眉微挑,目光电扫全室,突然,举掌向着重重丝慢一挥,重慢飘起,里面一片空荡。
白衣汉子一皱眉头,目光落在两名青衣小憧身上。“适才可是你二人在此谈话?”
两名青衣小撞虽觉刚才睡得莫名其妙,但在这位三爷面前却不敢说。奉命侍候老堡主,只准轮睡,不得齐眠,如今又是这位三爷值夜,让他知道两个都睡了那还得了!
机伶一颤,忙自躬身称是。
白衣汉子神情一松道:“要谈话小声点,莫要惊醒了老堡主。”
两名青衣小憧道:“小的省得!”
白衣汉子不再说话,飘身出室而去。
两名青衣小撞这才站直了身形,额头见汗,四目交投互瞥了一下,这一瞥,比适才包含的讶异更多……
后堡一角,一座精致小楼上,灯光犹自亮着,在那树梢疏影中闪烁不浪。
由轻纱长廖内望,小楼中牙床玉钩,锦帐低垂。
靠窗的一张枣红漆桌上,摆着一列书班,砚旁笔架上,搁着一支儒墨狼毫,一张雪白的薛涛笺,压在水晶镇纸之下,笺上,行行字迹墨渍未干。
床头粉壁上,悬挂着一支斑斓长剑。
床旁一涨漆几上,放着一具工质古琴。
案头金优中,轻烟袅袅,清幽暗香散传夜空。
分明女子闺阁,那么幽雅,那么宁静!
楼外,廊檐下,一位身着黑纱长袍的人儿,正凭栏望月,那是古兰,她就像一朵幽香醉人的空谷幽兰。
那露在黑纱外的肌肤,雪白、晶莹,使人很快地联想到苏东坡的一句词儿:“玉骨冰肌,自清凉无汗!”
她,两颗清澈深速漆黑的眸子,凝望着那楼头柳梢的一钩冷月出神,呆呆地,还蒙着一层薄雾。
远山黛眉微锁轻愁,娇靥上,神色一片木然。
夜色、美景、人儿,整个儿地凝结在出奇的静中。
蓦地里,一声幽幽轻叹划破了宁静——这声轻叹包含了太多的东西,无从捉摸。
但,闻之直能令人心酸泪下。
天上的约月,地上景物,也似被感染了一般,立刻为之黯然失色起来,被笼罩在一片忧郁之中。
紧跟着这声轻叹,是一缕袅袅直上的清音。
听!——春归何处?
寂寞无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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