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南雁心下暗自称奇:“这必是一个武林高手出手教训那狗官差!只是这人身手好高,竟然来去无踪,真是奇了!”四顾之下,见只有那一对唱曲的父女闷声不语地侧身倚在柱子下,似是对眼前一切全不在意。
便在这时,却听庙外一个清朗的声音叫道:“大雪风寒,世伯不如暂到这古庙之中避上一时!”立时又有一声沙哑的笑声响起:“哈哈,言之有理!这西北风白毛雪,刮了老夫的老面皮不打紧!若是吹着了闲侄女花容玉貌的小嫩脸,可就大是要紧!”声音响亮,在暮野之中传出好远。
庙门一开,却走进来四五个人。当先一人四十余岁年纪,身着碧绿武官时服,手中擎着一根金光闪闪的竹节鞭,瞧这人白面长眉,顾盼甚豪,只是那胸前衣襟裂了数个口子,瞧上去就有几分狼狈。他身后还跟着两个窄袖快靴的乌衣随从,各自打扮倒是齐整,只是一个左眼眶乌青,一个右眼眶红肿,凑到一处,便多了几分滑稽。
在那武官身侧,却伴着一对青年男女。那青年公子二十岁上下,面如冠玉,双眉挺秀,腰间悬着一口长剑。那女子方当妙龄,眉弯眼柔,姿容俏丽,竟是个标致美女,她背上也背着一把长剑。两个人俊朗娟秀,牵着的马也都是金鞍玉辔,当真是璧人宝马,交映生辉。众人眼见这荒村野庙,忽然走入这样一群华衣贵人,都觉着奇怪。
那公子只扫了一眼,便笑道:“世伯,都是一群穷棒子,这是个没主的野庙。咱暂且歇歇,待风静雪停了,再上路不迟!”他口中向那武官说话,眼睛却偷偷向那女郎望去。那中年武官也贼溜溜地瞥着女郎,笑道:“言之有理,便这么着了!”
那女郎却秀眉微皱,伸出白嫩的玉手,掩住了鼻子道:“离他们远一些,乡巴佬脏得紧,真熏死人了。”那公子应了一声,将马牵到檐下,在殿内神像前扫了一处空地,扶那女郎坐下了。
那武官眼尖,却一眼觑见了丁长富身旁地上的那根翠绿色的羽毛,飞步窜上去,小心翼翼地拈了起来,颤声叫道:“羽毛……这、这莫不是御鸟的翎毛?”当胸一把揪住了丁长富,喝道,“狗贼,这羽毛是哪里来的,你是如何偷了这御鸟,又藏匿何处?快快从实招来!”
丁长富给他一连串的厉声喝问骇得面无人色,哆哆嗦嗦道:“小人是本地差官丁长富,奉……格天社大爷之命四处搜寻个老叫化子,这羽毛……。小的也是刚刚看到!”那武官怒气勃发,单掌一吐,将他震得飞出几步之外,直撞到那香案上,喝道:“让老夫抓个人赃并获,还敢狡辩?”
那公子却缓步踱来,瞅着那翎毛道:“世伯息怒!听这小子口音,瞧这小子打扮,似乎真是本地差役。这厮功夫寻常,谅也没有手段到京师去盗御鸟。”回头向丁长富喝道,“这位是格天社的副总管、号称‘浩气千古’的桂浩古桂大人,还不过来参见!”丁长富和那随从急忙过来磕头。
“贤侄言之有理!老夫都是给那老叫化子弄的,一路上心魂不定,”桂浩古说着,瞧见几个村民和那说书先生战战兢兢地转身想要出殿,又厉喝一声,“全给老夫站住了!此时真相未明,呆在这庙里的,全有嫌疑。待会老夫歇息之后,还要一个个亲自审问!”几个村民眼见忽然间惹上了官司,全都哭丧了脸,只得乖乖坐在火前。
那美艳女郎却道:“桂伯伯,您说的那御鸟什么的,是怎么回事?那老叫化子,又是怎么回事?”桂浩古立时换上一副笑脸,走过来象拍抚自己爱女一样地拍了拍那女郎的脸颊,笑道:“闲侄女,你南宫哥哥没告诉你么?”
“我们雷家接了您的飞鸽传书便立时兵出五路,我在路上急匆匆地一通乱赶,却凑巧遇上了这位南宫公子,才知他南宫世家也接到您的传书相邀。”说到这里,那女郎却白了一眼那公子,嗔道,“哼,哪知他这人呀,一路上只会假现殷勤,十句话里没一句正事!”
那公子见她轻嗔薄怒,娇媚可人,登时心神大醉,笑吟吟向桂浩古拱手道:“这一次加上我这‘飘花剑女’雷青凤妹子在内,江南霹雳堂雷家出马了五位好手。我们南宫世家,算上区区不才,也是六大剑客齐出,这可都是被您传书邀来的。我只知要捉的那个老叫化子‘醉罗汉’,原是嵩山少林寺罗汉堂的长老,法名无惧,入了江南丐帮之后一直跟咱格天社作对,却不知他跟御鸟之案有何干系?”
这几人说话声音响亮,旁若无人。卓南雁听了他们的话,脑中轰然一响:“原来这南宫铎是那南宫世家的,听厉叔叔说,爹爹当初便因闯入南宫世家之后下落不明的!不知这惊动了格天社、南宫世家和霹雳堂的叫化子‘醉罗汉’,到底是何许人也?”当下双目望着熊熊篝火,愈发凝神静听。
桂浩古却干笑两声,故作神秘地道:“这御鸟的主人来历不凡,便是鼎鼎大名的崇国夫人!”雷青凤秀眉一挑,问道:“崇国夫人是谁?”
桂浩古似是极喜这女郎发问,笑道:“青凤侄女想是专心练武,连崇国夫人的名头都没听过。”雷青凤见他说话之间又笑嘻嘻地伸手向自己的脸颊抚来,不由心下大是懊悔问这句话。正恼也不是、躲也不是的当,南宫铎迈上一步,恰好挡在她身前,笑吟吟地道:“这崇国夫人便是圣相爷的孙女,今年不过八岁,却是福慧双全,小小年纪便给圣上御封为崇国夫人……”
卓南雁听易怀秋说过,当今大宋诸多阿谀之辈提起秦桧来,都要在相爷之前破天荒地加个“圣”字。这时听得大宋皇帝赵构将秦桧的孙女、一个八岁的女孩,封为什么崇国夫人,不由心中又恨又恼。一旁的余孤天也不禁暗自摇头:“想不到秦桧气焰如此之胜,照这么下去,他会不会也做了南朝的完颜亮?”
“御鸟主人来历不凡,御鸟的来历更加不凡,”桂浩古这下没有摸到美人玉面,横眼掠了南宫铎一眼,才向雷青凤笑道,“这崇国夫人虽然年幼,却颇得圣相和圣上喜爱。那一日崇国夫人进宫面圣,恰恰赶上宫中刚自陇山进了一批鹦鹉。崇国夫人便问一只鹦鹉,还思乡么?那鹦鹉却答道:思乡!圣上恰恰在旁听到了,登时也起了思乡之情,立时命人将这批鹦鹉放回陇山。万岁爷眼见崇国夫人喜欢鹦鹉,便另赏了她一只翠羽鹦鹉,这便是御鸟的来历了!”
南宫铎拍手笑道:“好,鹦鹉通灵,夫人聪慧,圣上仁德,这真乃传流千古的雅事!”桂浩古叹道:“崇国夫人自得了这御鸟,自是万分宠爱,走到哪里,都要随身带着。可是一月之前,崇国夫人随母亲去灵隐寺上香,却在飞来峰下给一个打扮得如同叫化子般的老和尚出手夺去了御鸟,随行的格天社‘白虎七宿’居然拦他不住!”雷青凤樱唇微动,忽然看了看桂浩古那只老手,急忙住口不言。南宫铎倒替她问道:“这老叫化子想必就是桂大人千里追寻的醉罗汉了?”
“正是这厮!”桂浩古白脸一红,冷哼道,“老夫带着白虎七宿连日追赶,他却从临安窜出,一路北上。这老家伙不敢真刀真枪地跟咱们较量,却连出诡计,先后弄伤了老夫手下的白虎七宿。一到随州境地,这狗贼便再无踪影。好在今天让老夫遇上了南宫贤侄和青凤侄女,咱三人联手,必能擒到这老贼。”雷青凤闻言,双眉一挑,跃跃欲试,那南宫铎却皱眉沉吟道:“世伯,醉罗汉为何要抢崇国夫人这只御鸟?”
“这老贼无法无天,明摆着是跟圣相作对!这御鸟是圣上所赐,这么不明不白地给人夺走,圣上便不怪罪,圣相他老人家脸上也不好看!”桂浩古说得心头火起,重重顿足叫道,“相爷若是发起火来,那还得了,便说这一年前的‘狮猫案’吧!崇国夫人喜爱的一只狮子猫无故丢失,相爷责令临安府找寻。临安府请画师将此猫的画像画了一百多幅,在全城张贴,找了半年仍是毫无音讯。因这‘狮猫案’牵连入狱的便有一百多人,知府曹泳急得焦头烂额,最后终于憋出个法子,他找人打了一只比那狮猫小不了多少的金猫,献给相爷,才算保住了头上的乌纱帽!”
卓南雁越听越怒,暗想:“便因为他孙女的一只猫,秦桧便牵连了一百多人入狱,这老贼真是无法无天!”余孤天却想:“嗯,这知府虽然大是破费,但好歹保住了头上乌纱,过不了几年,还能再捞回来。”(按:秦桧孙女的“狮猫案”,见于陆游《老学庵笔记》,其事大致如此。)
南宫铎和雷青凤听了,全都凝眉不语。却听桂浩古叹道:“这狮猫案刚了,又来了个御鸟案。咱可真要小心措置,不然圣相一怒,雷霆大作,谁也担待不起!”
话音刚落,忽听庙内响起嗤嗤嗤的几声冷笑,声音清脆娇嫩,显是对桂浩古所言大是不屑。这笑声本来不大,但恰在桂浩古三人高谈阔论停歇之时发出,众人全听得真真切切。循声望去,却见冷笑之人正是端坐一旁的那卖唱的小女孩。
那女孩也侧过头来斜睨桂浩古,红通通的篝火登时映红了她的半边脸颊。卓南雁这时才瞧清那女孩容貌,但见她花肤如雪,瑶鼻樱唇,虽只扭过来半边脸儿,却已有一股明珠美玉般的容光自然流照出来。
卓南雁本来心下奇怪这个卖艺女孩胆敢嘲笑朝廷武官,待得瞧了她的容貌,登时一呆,若非亲见,实难相信世间竟有如此仙姿丽质的人物。那飘花剑女雷青凤本就是个罕见的美女了,但跟这豆蔻年华的小女孩一比,登时成了庸俗脂粉。
桂浩古听了那声冷笑,本来心头恼怒,但转头瞧见了这样粉雕玉琢的女孩,心头怒火顿消,一转眼又瞧见了那男子手中抱着的牙板胡琴,不由大咧咧地笑道:“难得唱曲的小娘生得这般标致,往后不要胡乱发笑!若不是桂大人我素来惜香怜玉,你可就要倒大霉啦?”
“我可没敢笑各位大爷!”那女孩睁大莹澈的双眸,摇了摇头,道,“我是适才做了一个好玩的梦,梦见东海里的一只老鳖丢了个什么东西,就让虾兵蟹将去找。那群虾兵蟹将遍寻不见,便回来禀报老鳖说,海里面找不见,想必不是天上的鸟偷的,就是地上的猫偷的——不是鸟案,就算猫案!格格,鸟和猫居然会到海里面偷东西,这虾兵蟹将不是太笨了么?”
她语音动听,笑声纯真,宛若雏凤乍鸣,冷玉轻击。但说出的话却是胆大之极,不但将秦桧比作了老鳖,更将桂浩古诸人骂作了虾兵蟹将。卓南雁忍俊不禁,嗤地笑出声来,心下更是佩服这女孩的胆气。
桂浩古狠狠瞪了卓南雁一眼,又转头盯着那女孩。说来也怪,他本是心下怒气勃发,但只瞧了一眼那张清丽得惹人怜惜的纯净脸孔,满腔怒火偏又发作不出,当下冷森森地道:“小娘儿胡言乱语,是活得不耐烦了么,过来给大爷唱个曲子,唱好了便饶了你!”
那女孩秀眉微挑,小嘴扁了扁,似是颇不情愿。她身旁那中年汉子却冷着脸道:“月牙儿,这一路上尽是惹祸!祸也惹了,曲子若不唱好,回去看我怎么罚你!”略调了下弦,指捻臂抖之间,立时就有一缕苍冷如诉的琴音响起来。那声音悠长凄清,若断若连,人人听了,心头都没来由的一阵悲凉。
那女孩似是极怕这汉子,秀眉蹙了蹙,撅起樱唇道:“爹爹别急,月牙儿唱就是了!”说着将牙板轻击,曼声歌道,“长江千里,限南北,雪浪云涛无际。天险难逾,人谋克敌,索虏岂能吞噬!”
这一开口而歌,声音婉转清润,就如一抹清清泠泠的山泉荡进众人的心脾间。似这般以牙板唱曲的,当时唤作“小唱”,就是以拍板合着曲乐轻唱慢曲,讲究重起轻杀。宣和年间东京汴梁的李师师最擅小唱,曾以此道风靡东京,有风雅人便给小唱起了个雅名叫“浅斟低唱”。
众人怎么也想不到,在这荒野小庙内,竟能听到这等美妙唱曲,一时之间,桂浩古等人的怒气竟消弭不少。
卓南雁自幼长于荒野,素来少闻曲乐,这时乍听这美若天籁的歌声,更觉心神一荡。这时庙中诸人全将目光集在那唤作“月牙儿”的女孩身上,却见她将牙板夹在指缝中叮叮当当地敲得悠然有致。
她这一转过头来,众人借着跳耀的火光和朦胧的烟气,更有雾里观花之感。这女孩见这么多人一起瞧她,似是有些害羞,微微垂下头去,眉宇之间便笼着一层若有若无的淡淡轻愁。火光下,却见她那黛眉翠烟,眸凝秋水,愈发显得清丽绝俗。
她的歌声不高,但愈是这么宛转低回,愈是惹人屏息倾听。只听她唱到:“阿坚百万南牧,倏忽长驱吾地。破强敌,在谢公处画,从容颐指。破强敌,在谢公处画,从容颐指——”声音倏地由低转高。她年纪幼小,本没有高歌遏云的功夫,但妙在喉音曼妙,这两叠反复的高亢之处仍是唱得娴熟无比,好似一抹清风越飘越高,直入云霄。
卓南雁听得入神,忽听那桂浩古低声问道:“这小妞唱得着实不错,这词听着有几分耳熟,却不知是谁人手笔?”南宫铎低声笑道:“她唱的是一首《喜迁莺》,乃是被贬多年的故相李纲,死前发牢骚所做。词中以秦王符坚暗喻金兵,借史言事,说他李纲自己便是从容指画的谢公,鼓动大宋之人随他一起抗金。”
听南宫铎说起“李纲”的名字时,卓南雁心中先是一动:“原来这是李纲老丞相的词,怪不得如此慷慨激昂。易伯伯常说李刚忠烈,是个大大的好官,却一直不为昏君所喜,后来郁郁而终。这女孩敢唱他的词,真是不同凡俗!”登时对这女孩愈加另眼相看。
只听南宫铎又道:“李纲的诗词已被圣相禁了多年,大人正好借此将这小丫头扣下!”桂浩古被他说破心思,却故意将脸一扳,道:“言之有理!公然吟唱李纲诗词,那还得了!待会可要将这小丫头带回去,好好管教!”他身旁的两个差官急忙低笑凑趣:“恭喜大人,得了美……”桂浩古想到得意之处,忍不住笑道,“多亏贤侄心思机灵,老夫这一路大风雪总算没有白挨!”
他几人压低声音说话,自以为旁人无法听到,哪知卓南雁天生耳目之力超逾常人,都听得真真切切。他心中登时燃起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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