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回到藏剑阁,卓南雁连晚饭都顾不得吃,便苦读《孟子》。无奈他这文字功夫差得太多,余孤天口不能言,他遇上了难题也无人请教,一夜熬红了眼睛,却毫无进境。
第二日范同文进了书堂,头一件事便吩咐道:“昨日那个要作‘大丈夫’的,站起来读书!”群童哄笑声中,卓南雁默然无语地立起身来。这群孩子已跟范同文学了三月,《孟子》已经通读了一遍,卓南雁却只会昨日教过的两章,没学的照旧不会,少不得错字连篇,又惹得众人大笑。范同文深信“严师高徒”的道理,瞅见卓南雁出错,拽过手来便打。卓南雁挨打时总是一声不吭,这一下更惹恼了范同文,一连三日,日日都要挑些差错,抽他板子。
几天下来,卓南雁便瘦了许多,倒不是读书有多苦,更多的苦楚却是来自心内的折磨。习武不成,习文不就,巨大的挫折让这快言快语的少年一下子沉默起来,脸上的线条也愈发瘦硬,只是他的眼神却变得愈发不屈与锐利。他身上还穿着风雷堡内带来的棉袍,虽已洗得干干净净,但终究是破旧不堪。
在诸多同窗学童眼中,这个病蔫蔫的清瘦孩子衣着残破,整天沉默不语,却又笨得总挨板子,实在是个落落寡合的“怪童”。他挨打之时,不少孩子便跟着起哄发笑。卓南雁是个倔犟脾气,先生愈是痛打,同窗越是哄笑,他愈是板着脸闷声不语。
便在卓南雁事事不顺之时,他却发觉跟他同住在藏剑阁的余孤天也是日夜愁眉紧锁,心事重重。他问了几次,余孤天只是摇头。卓南雁哪里知道余孤天心内的万千愁绪。
倒退几个月,余孤天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会阴差阳错地跑到这个大泽野岛的魔教总坛,跟一群“魔子魔孙”混在一处学武习文。他每日里装聋作哑、屈尊降贵也就罢了,最难受的却是群童对他的嘲弄和不屑。
除了卓南雁叫他“小弟”,林霜月叫他“余孤天”这个名字,别人每日里都是“哑巴”、“哑巴”的叫着,轮到擦洗洒扫这些粗活累活,都要唤来这个年纪最幼的“哑巴师弟”来做。他这金枝玉叶受苦受累地一天下来,不免筋酸骨软,但众人却全不领情,那一个个瞧着他的眼神里,依然写满了不屑。
渐渐的,余孤天只喜欢一个人呆着,那时候他会小心翼翼地取出贴肉珍藏的那块玉。师父徒单麻曾说这是他重登大宝的证物,他一直将这玉视作自己的命根子,摸着那细腻的雕纹,品着那温润的清凉,他的心才会安稳一些。
余孤天还添了一个毛病,他喜欢上了一个人闭住了眼胡思乱想。只要一闭上眼,在那个一片昏黑的世界中,他隐隐觉得自己还是大金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太子。在那里,他有权势有父皇有一切,他会跟着那无所不能的父皇在猎猎旌旗下张弓狩猎,在紫色的宫殿中推杯换盏,在堆满了各种雪人雪象雪马的高楼广厦里叱奴唤仆……
但只要一睁开眼,茫然、无助和愤恨立即就化作一条无形的毒蛇,狠狠地嘶咬着他那颗孤寂的心。
这一日早上,卓南雁读书读到眼睛酸痛,忽发奇想:“天小弟这两天苦恼得紧,不知是不是练武不顺。左右无事,不如前去瞧瞧!”便信步向群童习武的湖滨走去。远远地便瞧见慕容行正带着群童练拳。
慕容行个子矮小,性子暴躁,拳法走的却是刚柔相济的上乘路子。今日他教的这一趟八卦飞星掌虽只九招,但每一招掌势变化繁复,步法更与五行八卦方位相合,极是难练。群童看了多遍都领悟不了,急得慕容行满头大汗,口中奶奶爷爷的不住乱骂。卓南雁在旁瞧着不由连连摇头,暗想:“这慕容师父性子太躁,这般教徒弟,十成功夫传不出一成去!”
慕容行这一急,群童心下慌乱,步法掌势愈发杂乱无章。慕容行越看越怒,骂道:“他奶奶的月牙儿偏偏今日没来,不然让她练两手,也好给你们这些蠢材开开眼……”忽见群童之中有一个瘦小的身影走步出掌,居然象模象样,细瞧却是余孤天。慕容行眼前一亮,叫道:“小哑巴出来,将这两招练一趟!”
余孤天红着脸应声而出。他当日曾跟徒单麻学过一套八卦连拳,步法也要配合八卦方位,这时将八卦连拳的拳理拿来暗中揣摩,居然打得形神皆似,没出半点差错。
慕容行大喜,展眉吼道:“瞧见没有,小哑巴这六根不全的人全练得这般好,这一招有什么难的!一个个的出来练,哪个再练不好,老子巴掌伺候!”余孤天听了他似骂似夸的这句话,一张脸更红得发烧,默然退在一旁。
跟着上来的几人却依然难明拳理,不是掌势不对,就是步法踏错方位。慕容行连着用巴掌“伺候”了六个少年,火气渐大,叫道:“罢了罢了!他奶奶的今日不练了,除了小哑巴,你们全得受罚!老子罚你们站四平桩,几时想明白了,老子再来教!”
四平桩就是四平马步,是武功中最累最苦的桩功。群童摆好了姿势,片刻功夫就累得满身大汗,不由个个肚里叫苦连天。慕容行横眉立目地骂了多时,终于大袖一拂,怒冲冲地去了。
卓南雁再瞧片刻,眼见群童愁眉苦脸,不由摇了摇头,也要转身而去。才转过身,忽听身后传来一声骂:“假惺惺做什么样子?滚开!”卓南雁回头看时,只见余孤天走回阵中,老老实实地也要跟着众人一起站桩受罚,却不知给谁骂了一句。
这一骂立时惹得众怒发作,群童的火气都向余孤天身上撒来:“骂得好,小哑巴快滚!”“若不是你小哑巴逞能,咱们大家何苦受罚?”又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揍这小崽子!”立时就有两个高大少年挥拳向余孤天打去。
余孤天连挨两拳,心下惊慌,转身便逃。盛怒的群童却四下里兜了上来,有人明里出拳,有人暗中出腿,七手八脚噼里啪啦地乱打过来。余孤天八面受敌,又怒又怕,急得哇哇大叫,却冲不出去,片刻功夫就被打得鼻青脸肿。
卓南雁在旁瞧得怒气填膺,大叫一声:“住手!”飞步赶去,护在余孤天身前,叫道,“大伙都是师兄弟,凭什么欺负人?”
卓南雁的身份,林逸虹从未告知旁人。在众人眼中,卓南雁就是一个身穿破衣、终日寡言的古怪少年,而且这少年还不能习武,不会念书,笨得总挨板子。这时候群童正打得兴起,忽见卓南雁这怪童竟敢出来跟大伙作对,不由愈发鼓噪起来。“哈,原来是这要装‘大丈夫’的小乞丐!”“小乞丐来给小哑巴叫屈,真是一对瘸驴瞎马!”
“将这小子一起揍了!”不知是哪个喊了一声,群童一起拥上,拳打脚踢。卓南雁头脸上霎时挨了几拳,他也立时恼了,挥拳还击,但终究寡不敌众,片刻功夫腹背上又接连挨了数下重击。卓南雁身子摇晃,险些栽倒,却兀自横身挥拳,拼力护住余孤天。他虽没怎么练过武功,却是天生的力大非常,这时恼怒之下,呼呼几拳,竟打得身边几个少年彻骨生痛。
“这小杂种敢下狠手!”挨了他拳头的孩子哇哇大叫。群童气势汹汹,竟舍了余孤天,拳脚全向卓南雁招呼过来,边打边骂:“打死这小残废!”“不能文不能武的小废物留着也没什么用,打死算了!”
卓南雁初时听他们喊自己“小杂种”之时已是心下发恼,待听他们骂自己“小残废”、“小废物”时,心中更是火辣辣的痛:“原来我在旁人眼中不过是难成一事的废物!生不如死的残废!”蓦地一股怒气自心底直窜起来,口中乱叫道:“我卓南雁不是废物,我不是残废!”悲愤之下,双臂疾抡,不管不顾地乱打乱劈。
可是打他的孩子却都练武经年,出拳飞腿颇有章法。一片混乱中有个少年下拳狠辣,劈头一拳,竟打得卓南雁鼻血长流。跟着他眼睛上也挨了一巴掌,双目难以视物,卓南雁身子摇摇欲坠,却兀自叫喊不休地挥拳乱打。
正闹得不可开交,忽听得有人一声断喝:“住手!”卓南雁勉力将眼睛睁开一线,却瞧见林逸虹带着林霜月正如风赶来。群童眼见情形不好,一声轰叫,四散逃逸。卓南雁陡觉四肢无力,眼前一黑,便软倒在地。
过了不知多久,卓南雁再睁开眼,才见自己已经躺在一张温暖的屋中。对面朦朦胧胧地却现出一张嫩白娟秀的少妇脸庞,双眉弯弯,满目关切。卓南雁骤然见到那美妇眼中慈祥柔和的目光,不由心中一暖,自己常在梦中见到的母亲,不就是依稀这个样子么?他迷迷糊糊如在梦中,轻轻叫了一声:“娘——”
那夫人听了他的叫声,温然一笑,道:“好孩子,你可醒了!”声音温和无比,卓南雁一生之中从来没有听到过这样慈爱亲切的声音,刹时觉得心中满腹委屈要向她倾诉,忽然坐起,一下扎入那夫人怀中,放声哭道:“娘,娘,雁儿可找到你了……这么些年您为什么不来找我!”
那夫人微微叹息:“这苦命的孩子!”伸手缓缓抚着他的头发。卓南雁只觉那手出奇的温暖,登时如在梦中,本来极好强的一个人,这时泪水却止不住的流淌了下来。
哭了几声,却听有人轻声哼道:“还总说自己是大丈夫呢,竟小孩子一样的哭起鼻子来了!”卓南雁抬起头,却见身边那人双瞳闪亮,顾盼生姿,正是林霜月。
他微微一惊,立时从半梦半醒中明白过来,身子一挣,急忙坐起,红着脸瞧着那美妇,道:“原来是林……林婶婶,南雁适才无礼了!”这美妇正是林霜月的母亲。
林夫人倒一笑:“你的事你林叔叔早跟我说了。没爹没娘好可怜的孩子,往后林婶婶就是你的娘,有什么失礼不失礼的!”卓南雁却低下了头,不再言语。
“爹爹已经重重处罚那几个带头打人的坏小子。瞧你弄的,眼睛也肿了,衣服也撕得不能穿了!”林霜月却开口埋怨起他来,这小丫头一说起来就滔滔不绝,“你也真是的,又不会武,一个人跟他们一堆人胡打什么?”卓南雁唔了一声,扬起头来,道:“他们欺负余小弟!欺他是个哑巴,我瞧在眼里,看不过去!”这时翻身坐起,才觉得脏腑不痛,好在身上只受了些皮肉之伤。
“你倒够义气,”林霜月看了他一眼,嗔道,“我远远地瞧着你,自己腹背受敌还拼力护着余孤天呢!其实你身上有病,又何苦强自出头,替旁人打仗?”这最后一句话本是出自好心的埋怨,但不知怎地卓南雁听在耳内,心里却是万分刺痛。他忽然想到自己曾跟这小丫头斗了一路的口,她是个无论文武,都在教中出类拔萃的顶尖人物,是个师长喜爱、同窗羡慕、父母呵护的公主一般骄傲的人物。在她眼中,自己必然就是一个毫无用处的病人废物。
想到这里,他霍地挺身而起,怒道:“我就是个百无一用的废人!我这废人要怎样就怎样,用不着你们管,更不用你假惺惺的来可怜!”忽然想到自己身负大仇,却无能为力,霎时心中凄苦,两行清泪刷的滑下。他不愿给林霜月瞧见自己流泪,一扭头转身奔出。
“卓南雁——”林霜月和林夫人齐齐叫他,他却不应,低了头越跑越快。林霜月愣在屋中,望着他那瘦削而倔犟的背影渐去渐远,忽然心中好生后悔。
卓南雁一口气奔回藏剑阁,正瞧见余孤天一个人灰头土脸地坐在院子里发呆。眼见他奔进来,余孤天才翻身站起,迎了上来。卓南雁心中依然满腔憋闷,忽然抓住他的双臂,叫道:“天小弟,你说,我……我是个废人么,我是个废人么?”
余孤天见他如此,也不禁一阵难过,连连摇头,心下却也思潮起伏:“这卓南雁对我真好,只是他若是知道了我的身世,只怕会头一个挥剑杀了我!嘿,我还得在这野岛上跟这些魔子魔孙装聋作哑地混下去,直到剑法练得跟那姓林的一样的好,才能设法逃离这鬼地方。”
卓南雁大叫两声,才觉心内舒畅了许多,忽然长叹一声,拍着余孤天的肩头,道:“我鼻青脸肿的,今日不去读书了。你快去吧,晚了又要挨那姓范的板子。”眼见余孤天面露畏惧之色,他却一挺胸膛,叫道,“那几个小子若是还敢欺负你,就来告诉我,我再去跟他们拼命!”说罢独自回到屋内,抓起那本《孟子》,发了狠一样地苦读起来。
黄昏之后,他草草吃了饭,足不出户地又接着读。正在烛下皱眉苦读,忽听得屋门啪啪地轻响了三下,跟着林霜月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我进来成么?”卓南雁一愣,干巴巴地道了声“进来吧!”
林霜月推门而入。她这时换了一身翠绿衫子,乌鸦鸦的一头青丝轻松写意地散垂肩头,手中却捧着一件崭新的深碧绣花衲袄,道:“穿上试试,这是我娘下午托人出岛给你买来的。”
卓南雁本想推却,但想起林夫人那慈爱温和的目光,心中一暖,便默然接过棉衣。那件舍不得换下的棉衣也给群童撕扯得实在破烂不堪了,他仍然脱下来端端正正地叠起放好。这簇新的深碧衲袄穿在身上,却似给他订做的一般,贴身整齐。
当真是“人佩衣衫马佩鞍”,他这绣花碧袄上身,灯下看来,立时显得英姿飒爽,比起往日那个病蔫蔫的破衣怪童,就如同换了个人一般。林霜月不禁拍手笑道:“这就好看多了!”卓南雁嗯了一声,低头叹道:“你娘真好!”
“你才知道,岛上的人都说我娘好!”林霜月提起母亲,似乎甚是得意,忽然转头看到了卓南雁放在桌前的《孟子》,妙目一转,问道,“你还在看书么?”卓南雁脸上一红,微觉尴尬,暗想:“这小丫头处处跟我作对,见我秉烛苦读,只怕又要讥讽我蠢笨,夜里面用功苦读,白日里还要挨打!”
“你知道用功就好,”她这回笑起来却没什么讥讽之意,“我就是怕你犯倔,死活不读书,白日里再挨板子。”她说着深深一叹:“那范先生性子急躁,他打你时,你越是这么一声不吭,他就越是恼你无礼。要想不挨他的板子,就要学会虚心求教!”
“他们都瞧我不起,我又何必求教他们?便是问了,也只会惹来一顿冷嘲热讽。”卓南雁说着,心内忽然生出一股自怨自艾之气,梗着脖子道,“哼,我素来就是如此,他要打便打!终有一日,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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