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十载内家真气的鼓荡激发之下,那神奇金丹终于尽数融入其身,炼骨壮脉也功行圆满。
此时听得路吟风一问,他凝目内视,却见条条经脉红芒闪闪,较之最初吞食金丹时已粗壮了不止一倍,各处筋络更是色如黄金,脏腑内红芒闪耀,再无沉黯之色,料来被金丹涤荡脏腑后,竟连龙涎丹的残毒也尽数拔除。
在丹力的九转运化下,赵祥鹤传入他体内的异种真气也被尽数炼化,与他自身真气水乳交融。让卓南雁颇觉新奇的是,赵祥鹤这等雄浑真气撞入自己经脉内,却无丝毫烦闷之感。
他哪里知道,经得金丹炼骨壮脉,他经脉成倍粗壮,收纳真气之能暴增。
这等经脉吸纳真气之理至关紧要,便如小河浅川,遇雨则满,但长江大河,则能容纳连绵暴雨。当年王冲凝自幼随异人勤习仙学道法,自身经脉大异常人,自可吸纳天表真气接引的雄浑真气,但其后辈弟子虽晓“冲凝诀”和“死心诀”仍因禀赋所限,再难炼成他那等境界。
卓南雁知道这等道理一时半会儿也跟路吟风说不清楚。淡淡一笑:
“这老儿乃是一大恶人,恭喜老兄为民除害!老兄习过武吗,这一脚好大的力道!”
路吟风听得夸赞,黑脸泛红,“呵呵”笑道:“老哥我没学过武,但自幼便气力足、脚力大,当年上山打柴,曾一脚踢死过一只老狼。这贼老头再结实,也比不得那只老狼去!”
“噗!”赵祥鹤本来还残存半口真气,听得路吟风拿只老狼跟自己相比,急怒攻心,一口鲜血狂喷而出,蹬了下腿,便再无声息。
“路老哥话出无心,却将鹤老儿活活气死了。”卓南雁暗自苦笑,伸掌在路吟风脉门一搭,察觉他体内气血并无异状,料想赵祥鹤的残余真气全跟自己相持,受震之后尽数反撞回老儿体内,倒没伤到路吟风。
卓南雁走到直挺挺的赵祥鹤身前,低叹一声:“你这老贼一生作恶,今日也是咎由自取,怪不得旁人!”伸手将赵祥鹤的双目合上,才转头对路吟风道,“老哥,你今日怎地想起来看兄弟啦?”
路吟风愁眉苦脸,道:“你还不知,朝廷里出了大乱子!”
“什么大乱子?”卓南雁“呵呵”一笑,在一张破椅上悠然坐下,“老兄身为棋待诏,却还为朝廷里的事忧心!”
他经得金丹九转炼骨壮脉后,又巧借赵祥鹤的大半真气,已练成了天衣真气第五重的境界。虽不及冲凝真人当年的傲视宇内,却也得直窥天元的全新境界,此时谈笑举止,便自然带着一股说不出的从容博大之气。
路吟风叹道:“你说得是,我身为棋待诏,旁的大事原也不必忧心,但这回的事真真就是棋上的乱子!”他说着一拍大腿,“七夕节后的转日,大金国来了两位使节,上得紫辰殿,便向赵官家索要淮、汉之地。那是咱大宋江山,赵官家自然不依。那使臣便道,听说你们宋朝有个太平棋会,他们要会一会咱大宋的棋会高手,若是他们败了,那淮、汉之地便暂且不要;若是无人胜他,便须将淮、汉之地拱手奉上!”
“有这等事?”卓南雁越听越奇,暗道,“以几盘棋局博取数州之地,此事自古皆无。自诩雄才大略的完颜亮怎地如此异想天开?怪不得丹颜身亡,赵构这厮也无暇过问,原来生出了这等太事!”略一沉吟,便问道:“那金使是谁?”
路吟风道:“那使臣名叫余孤天,另有个副使叫施宜生,但大事都是那姓余的定。这姓余的在紫辰殿上大吹法螺,说道他们这回带来个大金的棋士,不费吹灰之力,便能横扫我大宋棋坛!”
“竟是天小弟!这回余孤天又来耍什么花活了?”卓南雁心中一动,“嘿嘿”笑道,“那金国的棋士是谁?他便再厉害,料也胜不了你们三大棋待诏!”
路吟风苦笑一声:“那大金棋士姓乌名辰。到了弈棋之时,他伸出双臂。可吓了我们一跳,却见他两手齐腕而斯,竟是个没手的人。那余孤天道,每次弈棋,先由乌辰说出棋着,再由他从旁落子!”卓南雁蹙眉道:“这便是怪事了,依言落子的差事,找个寻常内侍来办便成了,何须他堂堂使节来动手?”
“说得正是!只是万岁素来忌惮金人,对金使的话,半点儿不敢违拗。”路吟风说着一拍大腿,长叹道,“跟着天杀的怪事便来了!先跟乌辰对阵的是郎瞻民,两人棋力相当,正是对手,哪知郎瞻民忽在中盘时连出昏着,大败亏输。跟着楚仲秀再上,却在收官时放出大昏着,败得狼狈不堪!”
卓南雁蹙眉道:“昏着?老兄莫非也是在形势占优时,自出昏着俗手,败下阵来?”
“老弟高明!”路吟风黑脸涨得通红,“这姓余的或是这姓乌的必是个妖人,我跟他两人坐在一处,便觉浑身不自在。只觉四周给人布了一张看不见的大网,缠得我喘不上气儿,强撑了几十手,已是头昏脑涨他娘的不败才怪!”
卓南雁暗道:“这是余孤天施的魔功。那乌辰想来只是个棋力高明的棋士,只是完颜亮为了给余孤天施行魔功的借口,竟将乌辰的双腕斩断,当真心狠手辣!”蹙眉问道,“郎瞻民和楚仲秀遇上的,也是这等怪相吗?”
路吟风摇头道:“老郎一坐下便觉冷气罩体,到后来更是如坠冰窟。老楚却不时听到阵阵鬼怪嘶叫,给搅得心烦意乱。最恼人的,却是这等稀奇古怪之事也只有跟他们对阵之人觉察得到,纹枰旁观战的皇帝宰相、宦官宫女个个不知,咱们是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事后赵官家听了。却骂我等是推脱罪责,将咱们大加申斥!”
“冷气罩体、怪网缠身,全是真气外放之术,鬼怪哭叫想必是洞庭烟横传下的魔功,全都不足为奇!”卓南雁淡淡一笑,“这余孤天和乌辰已大胜了三场,怎地不见好就收?”
路吟风不知他说的真气和魔功到底何指,却叹道:“姓余的狂话说得太满,他早说要连胜五场,咱们二人相继大败之后,朝中再也无人敢来应战。赵官家又急又恼,命我去寻高明棋士,寻不来,便将咱们一股脑地杀头!这天下若还有人能胜这余孤天的,便只有你老弟了。可这两日偏偏寻你不到,宫里的人都不知你老弟隐身何处。今早我碰见个侍卫,才知这座冷官内养着一位半疯半傻的棋士,赶来一瞧,果然是你老弟!”
卓南雁见他满头太汗,却不愿这老实人着急,拂衣而起,道:“走!咱们这便去见赵官家。”路吟风大喜,虽见卓南雁衣杉污秽破损,垢面蓬头,但路吟风却是个除了围棋万事都不入心之人,当下便喜孜孜地跟他走出殿来。
时已近午,天气却阴郁沉黯。两人大步疾行,途经倚晴阁时,恰见伺候刘贵妃的陈公公正在阁外打转。蓦地瞧见披发垢面的卓南雁,陈公公先是一愣,随即认出了他来,惊叫道:“卓……卓大国手,你……您老还……”
“我还活着,是吗?”卓南雁“嘿嘿”一笑,“怎么,不遂你的意啦?”陈公公却满面喜色,连连摇头:”哪里哪里!官家刚刚遣人来寻你,贵妃娘娘正在发脾气呢!卓大人来得正好,来得正好!”此刻卓南雁身价倍增,陈公公想不起如何称呼他,竟唤他为卓大人。
听得卓南雁这便去见赵构,陈公公惊得浑身一抖:“这……这可如何使得?卓大人这身打扮别惊了圣驾,还是先去洗漱一下,换件衣裳。”
这些日子卓南雁心如死灰地苦练内功,哪里顾得上仪容打扮,这时他也觉自己满头长发披散,几日也没洗过一次的脸上短髭横生,再配上一身被血汗尘垢染得污秽不堪的衣衫,胆小的人半夜里撞见自己,定会吓得半死。他本也想痛痛快快地洗个热水澡,但此刻见了陈公公那副嘴脸,却觉气往上撞,执意不肯去更衣洗漱。
“赵官家便不怪罪您,回头也得扒了小人的皮!”陈公公急得痛哭流涕,又是作揖又是下跪,跟着狠劈自己耳光。
卓南雁才冷冷一笑,忽道:“丹颜的尸身在何处?”
“沈丹颤?”陈公公脸色一白,“便在……便埋在西城外的紫云湖边,那可是常百草他们埋的。”
那日万秀峰和常百草将沈丹颜的死讯报到倚晴阁,刘贵妃着实欢喜了一阵子。陈公公替她细看了沈丹颜的尸身,使命常百草将之胡乱埋在城外紫云湖畔的乱葬岗子。只是沈丹颜死得蹊跷,陈公公也没敢细问,此时听得卓南雁问起,陈公公只当他追究沈丹颜死因,不由心底生寒。
“丹颜姐姐……”卓南雁昂起头来,两行热泪刷地滑落,将脸上冲出两道白痕,“陈公公,你这就派人,将丹颜厚葬了!”
陈公公听他并无怪罪之意,心头大喜,忙唤了个小宦官出来,吩咐他取了银两,即刻动身。卓南雁道:“吟风兄,请你一同前去,先给丹颜寻个清净佳处,替小弟了此心愿!”路吟风慨然应允,跟那小宦官快步去了。
仰在热腾腾的澡盆内,畅洗去满身的尘垢,卓南雁忽然有一种脱胎换骨之感。
“苍天,”他仰望着静室内袅袅升腾的水汽,“我卓南雁已死过几回,却又都活了回来……”瑞莲舟会后浑如废人,又深入大内九重,几番出生入死的巨大波折后却又武功尽复,九死余生之后,他的心底有伤痛,有感慨,更有一种历尽沧桑后波澜不惊的平静。
跟着陈公公大步走出,卓南雁已是回复了往昔的奕奕神采。他的步子迈得极稳极实,修为再得跃升之后,他发觉自己的目力和心神都博大恢弘起来,这等修为,似已近于师尊所说的天元境界。
途中展目所及,却见一花一叶,映在眼中都是那样的明亮灵动,仰望灰溟溟的苍天,竟也觉浩渺无际。远天浮云、大地草木都跃动着勃勃生机,交织成一道看不见的激流,将他心底洗得一片清朗明彻。
赵构正在风华殿内唉声叹气,太子赵瑗和汤思退也是愁眉不展。
忽见陈公公带了卓南雁进殿,赵构不由一阵太喜,竟破例赐了座,却又有些疑惑。战战兢兢地道:“卓爱卿,你当真能胜得那乌辰和余孤天?你……有几分把握?”
卓南雁稳稳坐下,道:“十成把握!”赵构双目一亮,他亲见卓南雁在对棋痴的呕血局中反败为胜,颇觉这气度沉稳的少年有一股神奇之气,听了他胸有成竹的四字应答,心头一阵狂喜。
“只是草民有一事相求,”卓南雁在椅子上款款躬身,“陛下恩准,草民才能上阵!”赵构将手一摆,慨然道:“别说一事,便是二十件也准了。爱卿只管说!”卓南雁道:“只求官家将紫金芝赐给草民!”
“紫金芝!”赵构的脸色登时一僵。当日卓南雁便因贸然讨要紫金芝而遭他重罚,此刻卓南雁旧事重提,颇有轻藐君威之嫌。汤思退觑见赵构神色,忙厉声怒喝:“大胆卓南雁,你胆敢……”
“好!”赵构忽地将手一摆,将汤思逼的话硬生生截住,“你胜了之后,便赐给你!”卓南雁又一躬身,淡淡道:“多谢陛下,草民此刻便想拿到紫金芝!”
此言一出,便连赵瑗的神色都是一震。赵构更是满脸铁青,颤声道:
“你、你……”汤思退料得他片刻间就会雷霆大作,心底惴惴,缩在那里再不敢言语。卓南雁却神色淡然,端坐不动。
赵瑗这才缓过神来,忙躬身道:“官家,卓南雁不过一性情耿介之辈,有狂狷之言,无轻君之心。倒是金人猖撅,直坠我大宋国威,是可忍孰不可忍!”
他将那“忍”字说得极重,赵构不由心内一颤:“是啊,万事都忍啦,跟金虏相较,这一个狂生,又算得了什么!”他脸色煞白地直盯着卓南雁,一字字地道:“你若败了,却又如何?”
卓南雁沉声道:“草民请就汤镬!”赵构“呵呵”地笑起来:“好,将紫金芝……赐了他!”那笑声自牙缝里进出,听来分外阴冷。几个宫人心惊肉跳,不敢耽搁,飞步去了,顷刻间取了紫金芝回来。赵构冷冰冰地将手一挥,两个宫人毕恭毕敬地捧着紫金芝交到卓南雁手中。
那紫金芝团扇大小,初看上去色发金紫,凝目一久,便有青赤黄白黑五色耀出。卓南雁手捧着它,怔怔发愣。
忽地,两串滚烫滚烫的泪珠直打在芝上,慢慢渗入那苍古的纹理中。
少时赵构便在风华殿的偏殿中赐卓南雁御膳,太子赵瑗在旁相陪。
此时正当用人之际,赵官家全力施展其“百忍神功”对他有什么过错都睁一眼闭一眼。
才吃罢了饭,汤思退就神色匆匆地赶来,低声道:“卓南雁,你、你胆大妄为,竟敢……竟敢杀死赵祥鹤赵大人,官家对此大是震怒!”他刚听得侍卫禀报,跑去看了赵祥鹤尸身,惊得六神无主,忙去报知赵构。
赵构也是又惊又疑,遣他速来细问缘由。
“赵祥鹤勾结巫魔门人,罪大恶极!”赵瑗刚听了卓南雁略述了在皇宫内经历的几番风波,得知赵祥鹤不知悔改,又将巫魔弟子带入宫内,端的惊怒交集,听了汤思退的话,立时拍案叱问,汤思退从来都见这位太子殿下一团春风和煦,此刻突见他满面煞气,一时还没有转过心思来,愕然道:“可、可这卓南雁……”
“汤思退!”赵瑗冷冷叫起了他的名字,“少时便是两国棋战,你在此时动摇卓棋士的心神,是何居心?”汤思退浑身一震,心知此事若是给朝中对头知道,随意便能弹劾自己私通金国,霎时脸色一白,哈着腰诺诺退下。
才过了午后,风华殿内却已明烛高挑,映得满殿灯火辉煌。殿内凝着一股肃穆沉浑之气,压得人透不过气来。
卓南雁和余孤夭对坐在纹枰两侧,默然对望。那乌辰则惨白着脸,闭目端坐在余孤天身后。那棋枰摆在广阔的大殿当中,只他三人冷寂寂地坐着,四周显得空荡荡的。
良久,余孤天才咧嘴一笑:“卓大哥!”卓南雁也微微点头,笑道:
“天小弟!”
“还记得在风雷堡吗,”余孤天悠悠地叹道,“小弟初见你的那晚,那时大哥就要跟小弟下棋!”卓南雁眼里也闪过一缕怅色,道:“不想幼年时的一盘棋,要拖到今日才下!当年在大云岛时,你是死也不肯跟我对局的。”
两人对视而笑,心底都觉一阵说不出的感慨。白云苍狗,翻云覆雨,当年两小无猜的朋友已是几番出生入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