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手动脚又怎样?”卓南雁顺手将火云骢牵了过来,坏坏地笑道,“咱们身在险地,你再不上马,我把你捆在马上送回去!”完颜婷瞪起明眸,盯着他那邪气却又十分好看的笑,忽然心中一阵发慌:“这浑小子,只怕当真说得出做得出!”但真要听他的话,随他上马,又觉好没面子,蓦地心中委屈,转过娇躯,低声啜泣起来。卓南雁倒觉手足无措,忙低声道:“好了好了,好孩子不哭不闹,算我不对,求你别哭了成不成?”这句话照旧是哄孩子的口气,完颜婷香肩轻颤,哭得愈发伤心。
“都怪你这浑小子,”完颜婷嘤嘤抽泣半晌,才道,“我长到一十七岁,从来没给别人碰过一根头发丝,却给你这莽撞家伙说抱就抱,说拍就拍。你说,我、我该怎么罚你?”卓南雁暗道:“那时候情势危急,救人要紧,哪里还顾得了那许多?”但不知怎地,他越是见了完颜婷大发娇嗔,越是觉得有趣,当下笑嘻嘻地道,“郡主爱怎么罚,便怎么罚吧!”
完颜婷猛地昂起一张梨花带雨的脸,道:“我……我罚你一辈子乖乖地在我身边,听我调遣。”目光撞见卓南雁那对什么都满不在乎的一张笑脸,忽又觉得几分娇羞几分失落,才止歇的泪珠断线珍珠一般扑簌簌落了下来。卓南雁本来一直跟她嘻笑怒骂,但忽然瞥见了她长长的睫毛上闪烁的晶莹泪珠,不知如何就想起了林霜月。那时在玄武湖畔的覆舟山上,林霜月凄然离别之际,美眸上也是这么珠光莹闪。霎时他心下一软,怔怔地道:“你让我在你身边,那我就在你身边便是。”
“真的么,”完颜婷哭泣立止,明眸流转,似嗔似怨地望着他道,“那你可不能反悔,更不许欺负人家!”卓南雁哭笑不得,忙点头道:“日后只许你来欺负我,任你怎样欺负,我都逆来顺受忍气吞声眉头也不皱上半分!”完颜婷破颜而笑,学着他的样子,伸出玉手拍了拍卓南雁的脸颊,笑道:“这样才乖!”卓南雁见她新泪未干,忽然间笑语娇羞,明媚如花,心中也是一荡,道:“咱这便回府么?”
“何必急着回去!”完颜婷双手抱肩,幽幽道,“难得没什么人在耳边鸹噪,咱们四处逛逛!”卓南雁忽然觉得这刁蛮美艳的郡主这时候沉静下来,竟别有一番高贵清婉的楚楚风姿,他原也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便跟着她踏着青黄的野草,向湖边的杂树林子深处行去。火云骢打了两个响鼻,乖乖地在后跟随。两人举目远眺,却见林中淡红、深绿、浅褐、金黄的各色树叶全在秋风中摇曳生姿,湛蓝秋空下的京郊西湖有若艳妆静立的少女,美得不可方物。
“以前爹爹带我来过这里,他倒跟你好像,总是若有所思的。”她边说边行,脚下却踩到一根横卧在地的圆木。那木头上积了青苔,滑溜非常,完颜婷想也不想地便伸出玉手,握住了他宽大的手掌。
卓南雁只觉心中一震,也不知是因掌心那只玉手柔腻得入握欲融,还是因得听她说起了完颜亨。他脸上却不露声色,笑道:“我怎敢和芮王爷相提并论!不知王爷去了何处?”完颜婷道:“他总是忙,四处跑来跑去。从小到大,也没几日功夫陪我玩耍。”两人跨过那段圆木,但完颜婷的柔荑却仍旧握着他的手,没有放开。
卓南雁小心翼翼地道:“听说王爷武功天下第一,我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练到那等境界!”其实这话是在暗中探问完颜婷,在她眼中,他卓南雁与完颜亨到底相差几许。只听完颜婷格格娇笑:“你武功已经很不错啦,但跟龙吟坛中那些老家伙比起来,还差着一截子!”
卓南雁曾听罗雪亭说过,龙吟坛内有几位蜗居坛内潜心精研武功的长老,个个技业非凡,这时听了她的话,不由心下一沉。只听她又道:“跟我爹爹么,更是没法子比。他近年来与人动手,从来不使第四招。便是龙吟坛中那群老家伙,也怕他得紧!”她顿了顿,高昂起好看的白玉般的下颌,“这世上,没人能及得上我爹爹!”
听她说起完颜亨近年与人动手只需三招,卓南雁心中终究有些怅然若失,叹了口气,便不言语了。完颜婷见他凝眉不语,忽向他耳边吹了口气,笑道:“浑小子,你皱什么眉?似你这般年纪,武功练得这般高的,我还是头回见到!”两人相距极近,卓南雁只觉她吐气如兰,香泽馥郁,心神颤了颤,急忙干咳一声,道:“我是在琢磨昨日那群刺客,你何时跟那孙三胖子相识的?”
“那个胖胖家伙,”完颜婷想起孙三胖子来便忍俊不禁,笑道,“外面看上去又笨又蠢,心内却是又奸又猾。他一人在京师经营着三家大酒楼、两处马市,更有许多闲杂生意。这家伙精明得紧,那年我到马市挑马,给这厮瞧见了,我瞧中了那匹追风紫,出多少钱他都不卖,只说要白白送了我!这家伙的眼睛太毒,只怕一眼便瞧出了我的家世。哼哼,他甘愿出钱建了那腾云社,还不是为了挽住那群有权有势的浪荡公子哥。”
卓南雁回思赛马会时孙三胖子口若悬河的劲头,不由暗自点头,又问:“腾云社中还有何人知道你的郡主身份,那日三胖子邀你去赛马,到底是谁出的主意?”完颜婷秀眉蹙起,道:“知道我是郡主的人可是不多。腾云社中领头的便是萧长青、张汝能这十八个浪荡公子哥,号称‘十八公子’,跟三胖子都混得厮熟,想必是知道了。他来请我去腾云社赛马,想必也是那些公子哥的主意。”
“你问起来没完,是县太爷升堂问案么?”她瞧见卓南雁沉思不语,不由扬起秀眉,道,“爹爹过几日就回来了,天下没什么事能难倒他,他要揪出那逆贼易如反掌,你何必费这个心思!”卓南雁的心倒紧了紧:“完颜亨就要回来啦,若是我赶在他回来之前,助叶天候破了此案,必能引得他刮目相看!”口中却道,“王爷回来之前,那些逆贼只怕还会前来!”
完颜婷美目流波,幽幽道:“是么?那你更要时时守在我身边啊!”卓南雁听了她撒娇的语气,侧过头来,只见她星眸如丝,雪腮晕红,登时心神一荡。他自来所见的全是易怀秋、施屠龙和罗雪亭这等越俗迈流的之人,骨子里也养就了些狂放不羁,这时忍不住随口笑道:“男女有别,时时守着可不成,除非你女伴男装,咱们才能成天待在一处!”
“女伴男装?”完颜婷明眸闪亮,笑道,“好啊,这主意倒好玩得紧。嗯,哪天我高兴了,也弄一身龙骧士的衣裳穿上玩玩!”卓南雁见她粲然一笑,容光照人,心内竟也有些喜欢这豪放爽快的少女了。
这时忽听远处传来一声惶急的呼喝:“郡主——”正是黎获的声音。跟着呼声渐起,数十人散成大片,远远寻来。完颜婷却蹙起秀眉,叹道:“那些家伙,又寻了来!”卓南雁哎哟一声,道:“不好,他们瞧见了倒毙的那匹青骢马!”不由分说,拉着完颜婷的手便奔出树林,长声叫道:“我们在这里!”
片刻之间,黎获已率人赶到。眼见完颜婷无恙,黎获才长出了一口气,颤声道:“属下见了那匹青骢马倒在地上,吓得、吓得……老头爷保佑,郡主平安无事!”完颜婷眼见众人面色惶惶,显是适才那匹死马吓得他们不轻,心内的恼怒登时散了,笑道:“有这浑小子在,那几个小贼如何伤得了我!”说着美目流盼,向卓南雁望去,眼中尽是依恋之意。黎获听得完颜婷忽又唤卓南雁为“浑小子”,心中诧异,却也不敢多问,忙牵过马匹,前呼后拥地簇着郡主打马回府。
余孤天正在王府内静候。他去问过了孙三胖子,这时赶回来给郡主回话,早已等候多时了。卓南雁忙过来细问详情,余孤天道:“我赶去时,孙三胖子却在作画,瞧他神色,悠闲得紧。”卓南雁听得那斗鸡跑马的孙三胖子竟会作画,心下大奇。余孤天又道:“我又照着叶坛主的吩咐,细细问了许多,这厮倒还老实,只是说来说去,也没什么有用之话。”跟着细细叙说三胖子的答话。
正说着,完颜婷飘然而入。这时她匆匆洗漱完毕,娇美的面庞更显得玉润珠辉,艳光迫人,身上更换了一袭淡绿色的曳地长裙,秾纤合度,风韵天然。余孤天瞧了她来,脸上一红,说话也结巴起来。他记性极好,难得孙三胖子插科打诨的话,他一句句的全记得清清楚楚。
完颜婷凝神听了片刻,不由凝眉问道:“这么说,出主意引我去赛马的,竟是腾云社里面的十八公子了?”余孤天偷偷觑着她,见她那两弯柳丝般妩媚的秀眉微微蹙起,忽觉一阵口干舌燥,怔了怔,才道:“是啊,三胖子这么说的!这十八公子的父辈都在朝中大有权势,他们在腾云社里也是说一不二,相互之间,却又明争暗斗。”顿了顿,又道,“我禀报叶坛主之后,叶坛主已派了坛中高手暗中监视三胖子的一举一动。”卓南雁沉思不语:“在朝中有权有势的十八位公卿之子,一起策划请得紫仙娥赛马。真要将这十八位公子细细访查,可是麻烦得紧!”
忽然黎获快步抢入,颤声道:“郡主,叶先生传话过来,那孙三胖子……被人杀啦!”余孤天惊道:“怎地被杀了?我才从他府中出来不足两个时辰!”黎获叹道:“叶先生传话说,这厮在你走后不久,便即骑了马向城外驰去。奉命监视的凤鸣坛侍卫瞧他轻装简从,不似弃宅远遁的样子,便远远缀着,哪知他一出城门,便被三个快马冲来的黑衣人乱箭射死。”卓南雁想起适才那二人以劲弩偷袭完颜婷的情景,不由思绪起伏:“龙骧楼何等大名,想不到在大金京师的眼皮子底下,竟蓦地冒出这样一群来去无踪的怪异对手,跟他们处处作对!”
黎获又道:“孙三胖子的尸身这时已抬回孙府,叶坛主已率人赶去,要借机查抄孙府。他捎话过来,请郡主同去瞧瞧热闹!”完颜婷哼了一声:“我如何能去那等腌杂地方去!”瞟了一眼跃跃欲试的卓南雁,道,“你们赶去瞧瞧,可要速去速回!”
孙府这时正乱作一团,孙三胖子的尸身就直挺挺放在院子当中,一妻四妾围尸哭号,四十几个仆妇佣人给凶霸霸的龙骧楼侍卫撵出来,聚在院中。一时间叫嚷嘶嚎、吆喝叫骂之声不止,乱得不能再乱。
卓南雁转头四顾,见孙府内阁轩环绕,湖石点缀,气派不小,看来这孙三胖子这些年着实搜敛了不少钱财。叶天候铁青着脸,率人在孙府内一间间的细细察访,却还是毫无所得。
跟着叶天候赶到孙三胖子的书房,卓南雁不由一愣。却见高雅古朴的桦木书案上摆着数件样式怪异的古玩,有绿绣点点的古镜,有碧色沉沉的玉器,还有两块骨秀神清的怪石,更有三把长刀,横放案前,上面锈迹斑斑,却又古意盎然。似乎这孙三胖子收藏的嗜好范围如同他的胃口一样宽广,举凡沾着一个“古”字,他都要敛到家中。
少时一个龙骧楼侍卫推着个干瘦的中年文士走进屋来,却是孙府中管帐的刘先生。叶天候也不看那刘先生,淡淡地道:“早听说孙三胖子家资百万,怎地府中却空空如也,那钱财都哪里去了,给你拿走了么?”刘先生吓得浑身发颤,忙道:“不是不是!主人四五日前便忙着收拾细软,暗中将值钱的物件偷偷转走。这时府里面剩下的,不是挪不走的大件,便是不值钱的充门面玩意儿。”叶天候冷哼一声,转头望了一眼余孤天。余孤天低声道:“午后我来问他时,他曾说,七日之前,他便和十八公子筹谋,请郡主赴腾云马会!”
卓南雁暗自点头:“孙三胖子跟人计议请郡主赴会之后,就紧着转移贵重细软。显是他早已知道了有人要在会上谋刺郡主,这才作这远遁打算。”
叶天候的脸拉得更长,信手自书案上拈起一把式样古拙的长刀,轻敲着一面铜镜,道:“这都是些什么玩意?”刘先生战战兢兢地道:“这铜镜是东汉古物,瞧这背面亮白如银,乃是最难得的银背古镜。这玉漏据说是唐时宫中的计时之物,这玉罄是盛药的,年代总得在东汉之前。这两块怪石么,却是宋徽宗艮岳中的两方奇石,一名‘临风’,一名‘对月’……”最后指着那古刀道,“这三把古刀据说是后燕年间所造,大人手中的这一把,上面铭着‘廿八将’三字,据说乃前燕皇帝慕容隽亲造。大人若是喜欢,自可拿去。”
众人听他一件件的数来,竟全是珍稀之物,均是一愣。叶天候冷哼道:“我拿这玩意去做什么?你老实说,这厮哪里搜刮来这多古物?”那刘先生给他双目盯得心中惴惴,颤声道:“小人不敢妄语,我家主人年少时曾做过……盗墓的营生,后来发了家,却仍是暗中喜好……盗墓这条条儿!除了这艮岳中的这两块奇石是他花高价购得,余下的都是他这些年来……盗墓所得!”
卓南雁和余孤天听了,不禁面面相觑,暗自称奇。叶天候的脸色冷得怕人,猛一抬头,却见墙上挂着一幅画,画的却是烟柳深处掩着一座小楼,近处是两只小鸟翩翩而飞,笔意简练,神韵清远。画角还提着两句诗:“畵堂深处杜鹃鸣,飞入寻常百姓家。”叶天候转头问:“这画也是他画的么?这两句歪诗配在一处,瞧着好不别扭!”刘先生摇头道:“这是京师丹青大家楚图南楚先生的大作,几天前送来的。”想了想,又道,“画上这句子也是老爷摘来,请楚先生题上去的。”卓南雁忽然指着书案上的一幅墨迹才干的画,道:“这一幅又是谁画的?”
刘先生干笑道:“这是老爷午后所作,临摹楚先生的画作。”余孤天点头道:“是,我午后来时,孙三胖子正是在画这幅画!”卓南雁虽不懂书画,但也瞧出那画用墨潦草,画功寻常,不由转头问刘先生:“他往日也好书画么?”刘先生连连摇头:“我家老爷好的玩意儿太多,但书画一道,仅是粗通,往日里甚少作画。”
卓南雁忽然瞧见孙三胖子画的这幅画上后一句诗竟把“飞入寻常百姓家”写作了“飞入平常百姓家”,不由心中疑惑丛生:“紧要时刻,从不作画的这三胖子却有闲情临摹自己堂中一幅旧作,是故作悠闲,还是别具深意?画中‘寻常’二字改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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