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颜亨目光熠然,眼望门外的苍茫夜空,叹道:“当年我曾遭逢一桩痛彻肺腑之事,后来又遭人谗言,见疑于先帝,被贬居南阳。那时我便常常参悟这一个‘死’字。这两年来,我先是重得皇上荣宠,富贵权势俱来,眼下又受圣上冷遇,忧谗畏讥……嘿嘿,富贵贫贱,患难安乐,又何有于我哉!”
卓南雁知道他说的“见疑先帝,贬居南阳”之事便是当初熙宗年间,权臣完颜亮畏惧龙骧楼之力,借口将他调到远离金国上京的南阳——也就因完颜亨身在南阳,才有了龙骧楼挥师伏牛山,血洗风雷堡的惨事。但却不知他说的“痛彻肺腑之事”又是什么。此时见他这眸睨黑白两道的武林宗主忽然连以儒家言语自勉,卓南雁心内不知怎地竟荡出一丝悲悯:“完颜亨特立独行,大有古人豪迈之风,他若不是个金国王爷,我倒真可以交他这个朋友。”他抬起头,问道:“这么说,王爷已参破了生死之关?”
完颜亨缓缓摇头道:“垂丝千尺,意在深潭。离钩三寸,子何不道?若是这长丝尽头的鱼钩,离着深潭水面仅差三寸,那这千尺垂丝,便徒然无功!直到眼下,我仍差着这三寸之功。”他说着霍然转过身来,沉声道,“你好好记着,若不能参悟这道生死之关,便万万不可修习天衣真气!”卓南雁望着他深切的目光,连连点头,忽然意有所动:“他苦参生死之关,想必也在暗中修习那天衣真气了!”
却听完颜亨又道:“当年我见你棋艺精湛,才特意允你入龙吟坛修习《灵棋剑经》。但眼下,除了燕老鬼,你与那龙吟三老格格不入,再待下去,只怕与你不利。你曾说修习剑经时,于易学上颇多不解之处,那明日你便出坛,去拜会一位异人,好好学学易学。”跟着细细告诉他出了龙吟坛后的路径和那易学奇人在京师的住处。
卓南雁心中一动,忍不住问:“这位奇人,是不是易绝邵颖达?”完颜亨呵呵冷笑:“耶律瀚海倒告诉你不少东西。”说着面容一肃,道,“这邵老头脾气古怪,我为了破解剑经之秘,连着送去六人想跟他学易,都给他驳了回来。你是我送去的最后一人,他若再不收下你,你便将他给我杀了!风云八修之中,只有这易绝不习武功!我倒好想知道,这位老朋友算天算地,他算得出自己的死期么?”卓南雁听得心中生寒:“这完颜亨好不心毒手辣!”忍不住问,“一定要杀死他么?”
完颜亨冷冷盯一眼,忽道:“你是否觉得我心狠手辣?”卓南雁不置可否地笑道:“属下会尽力让他收下我。”完颜亨悠悠道:“此人身怀绝技,却对我龙骧楼吝惜不传,想必已对我大金颇有不臣之心!如此异人,若是为赵宋所用,其害不小。”说着大袖一拂,飘然而去。
第一部 拔剑抉云 第三十一节:冷巷琴悠 香怀情迷
卓南雁照着完颜亨所说的路径,终于走出了龙吟坛。
夜风森冷如刀,脚下的土地冻得梆硬。原来他在龙吟坛内一呆两个多月,这时已是腊月里了。他心中万千疑惑,只想去找叶天候细细商量,一路奔回凤鸣坛,却没寻到叶天候的踪影。
卓南雁独坐在幽暗的屋中,心中亦喜亦忧,更有几分疑惑:《冲凝仙经》自己得窥真本,更找到了跟自己师门剑法一脉相承的灵棋剑经,圆了师尊多年夙愿。只是龙蛇变仍是没探出丝毫头绪,而天衣真气虽然效验如神,却蕴含极大危险。最奇怪的是,完颜亨忽然将自己遣出龙吟坛,难道是对自己已然生疑?想到《七星秘韫》中只有剑经自己得睹全貌,其他的全都看也没看过,又不禁心生遗憾。不知今后还有没有机会重回龙吟坛,一窥这七部经书全豹。
叶天候却在转天凌晨才匆匆赶回。二人在灯下静静对坐,叶天候的脸上却溢出一层喜色,低声问:“龙蛇变可有消息了么?”卓南雁脸上一红,道:“小弟无能,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却也没有探出丁点消息。”叶天候眼中精芒乍闪,道:“据我所知,金主完颜亮忌惮芮王完颜亨功高震主,业已发下谕旨。明令龙骧楼暂时不得发动龙蛇变!”
卓南雁长出了一口气:“这么说。咱们倒得了一个喘息之机!”
“眼下倒不必忙着窃取龙蛇变,当务之急,便是趁着芮王完颜亨阵脚错乱之时。置其于死地!”叶天候站起身来,目光森森地踱了两步,道,“这正是千载难逢之机,今日之局,该当速请罗堂主来此!”卓南雁扬眉道:“天候兄是要罗堂主趁机决战完颜亨?”
叶天候眼神跃动,道:“不错!完颜亨内外交困,此时正是战胜他的难逢良机!狮堂雪冷若来邀战沧海龙腾,以完颜亨之雄,必会应战。只要他或败或死。龙蛇变也会遭受重挫!”
“这倒是一举两得之计!只是……”卓南雁想起昨晚完颜亨那番“忧谗畏讥”的言语,心知此时正是龙骧楼内外交困之时,但仔细权衡完颜亨和罗雪亭的武功,又不由连连摇头,“依我瞧,罗堂主的胜算仍旧不大!”叶天候微微冷笑:“我有法子,可让罗堂主一战而胜!”卓南雁道:“有何妙计?”
叶天候来回走动,那张脸在沉暗的屋里显得有几分阴森,悠悠道:“这克制完颜亨的妙计。说来便是四个字,以亮治亨!”卓南雁扬眉道:“用金主完颜亮来对付完颜亨!不错,此时完颜亮已对完颜亨有了猜忌之心。只是……”下面的话却没说出口,心内想,“这计策说起来好听,当真做起来,却又极难!金主完颜亮何等狡诈,又怎会为我辈所用!但若他当真跟完颜亨一拼,倒是大宋之幸!”猛然间眼前一亮,道,“这‘以亮治亨’之策未免繁琐,我瞧那刀霸仆散腾似是对完颜亨这‘天下第一人’的称呼耿耿于怀,若是设法激怒此人,倒可与完颜亨一战!”
“妙计!”叶天候眼神倏地一灿,道,“仆散腾先来削去完颜亨的锐气,到时罗堂主自可渔翁得利!”他像个影子似地在屋内踱着圈,低沉的声音中掩不住一股奋然之色,道:“如何激怒仆散腾,我这时还没有揣摩透彻,也不便细说!眼下当务之急,老弟还是写一封密信,言明形势之急,速请罗堂主来此!今日午后,你去马市三灵候庙之西,寻那家卖糕饼的瑞香斋,将密信交给那独眼掌柜的尤五哥。”又跟他细述与那独眼掌柜见面时的切口和书信的诸般密语写法。
卓南雁道:“这卖糕饼的尤五哥是雄狮堂的内应么?”叶天候摇头道:“当年罗堂主苦心孤诣派我潜入龙骧楼,这是何等机密之事,多一个帮手,便多一份凶险。那尤五哥原是个纵横大金京师之间的江湖剧盗,我瞧他为人很讲义气,这才大费心机,将他收服。他对我虽所知不多,每次却能乖乖地将密信带到涿州。”
卓南雁奇道:“涿州?”他知道涿州距离金国京师不远,离着江南雄狮堂还有千山万水。叶天候笑道:“涿州房山脚下,便有雄狮堂的一处暗舵。那地方离京师甚近,却又不为龙骧楼关注。每次密信送到那里,便可飞鸽传书,辗转传到江南。”他说着又深深一叹:“只是这凡个月来,完颜亨对我疑心甚重,我已不能随意去寻那尤五哥了。传讯罗堂主这事,只得老弟来办了。想必你还不知,厉泼疯自万劫狱脱身之后,便被我一直安置在那里,这时风头已过,请尤五哥伺机也将他一同带到涿州,由雄狮堂分舵护送到江南!罗堂主性子细密,亲见厉泼疯和你的书信之后,自然知道你在龙骧楼内已站稳脚跟。这一回他是非来不可啦!”
卓南雁缓缓点头,想到这密信一发,京师之中,转眼便会有一番龙争虎斗,心中又不由阵阵发紧。
当日午后,卓南雁便依叶天候所说,去三灵候庙之西的瑞香斋送了密信,果然便见到了厉泼疯和尤五哥。跟厉大个子见面,两人自是喜不自胜。那尤五哥也是个豪爽之辈,当下便跟卓南雁细细计议,定好了转日护送厉泼疯南下之策。卓南雁写好的书信却先行一步,即刻由飞鸽传走。
※※※※※※
原为故辽南京的大金中都,其街道还保存着晚唐的街坊旧制。其外郭城间,有坊巷遍布。西南、西北两隅有四十二坊,算上东南和东北两隅的二十多坊,合称“京师七十二坊”。朝阳熔金,暮雨销魂,最炽烈的爱和最沉浑的痛,其实日日夜夜都在这最平凡的坊间起落不息,消磨了唐时遗风,洗尽了辽时余韵。
暮色渐浓,卓南雁已来到广安门外的延庆坊前,抬头可见气势不凡的大万安寺,寺前铺户林立,热闹非凡。但转过两条小巷,便霍然幽静下来,眼前是两株粗茁的老槐,树冠庞大,老干繁枝,直耸向天。老槐四周却种着几丛疏竹,这江南常见的竹子在北地闹市内虽有些憔悴,但瘦削横斜,在萧瑟的朔风中更觉醒目提神。茅屋深巷掩映在槐枝冷竹间,竟透出几分清逸出尘的烟霞之气。
卓南雁有些奇怪,为什么这么幽静好看的地方,偏偏叫做“鬼巷”?难道这巷子里有鬼?走了几步,忽觉这小巷布置古怪,似是暗含先天八卦阵势,当即留心在意,使出自师尊施屠龙手中学来的阵法学问,左右穿梭,小心前行。
“邵先生在么,”卓南雁终于穿过几道幽深的小巷,再转过两株老槐,在一丛篱笆院前定住步子,高声叫道,“晚辈龙骧楼南雁,特来拜访。”连叫三声,篱笆院内的茅屋里却是悄然无声。卓南雁皱皱眉头,推开篱笆,缓步走入院中。
却见院中还有横七竖八排起的数道篱笆,更有几块矮矮的光滑青石,看似院中主人随手摆布,但瞧上去却又错落有致。才跨入小院,卓南雁忽然觉出一股怪异气息迎面撞来,一恍惚间,那几道篱笆隐隐地竟似动了起来。再跨出两步,陡地觉得那篱笆层层叠叠,竟似无穷无尽,几块青石也在眼中骤然增大,看上去怪异之极。
卓南雁忽然明白为何这地方叫做“鬼巷”了。他一惊之下,立时止步,凝目细瞧,却见看似随意的篱笆青石,竟全是依着五行八卦方位布置,阴阳消长,相生相克,隐然便是个奇门阵法。卓南雁心中一凛:“这邵颖达随手挥洒,竟将这小院布成一座让人进退两难的怪阵,当真了得!”
他天资聪颖,粗晓阵图之法,才觉院中的小阵竟是依着九数洛书之理配以先天八卦布成,但苦思之下,却觉两翼间又生出许多新的变化。沉思良久,猛地想起那座布置繁复的龙吟坛便是邵颖达所造,便试着以龙吟坛的进退口诀,东跨两步,西退几步,不知不觉地竟走到了茅屋之前。
他从心底里呵出了一口冷气,暗叫惭愧,正要轻扣房门,却听屋中响起一声大咧咧的冷哼:“贼小子还有点鬼门道!进来罢!”卓南雁推门而入,先有一股浓郁的药味扑鼻而来,让他以为自己又回到了耶律瀚海的丹房。
屋中幽暗得紧,一个白发老者独坐灯下,正对着一局残棋沉思,听得卓南雁进来,却是不理不睬。老者身后的炉火上,却焐着黑黝黝的一个药罐,浓浓的苦涩气息正自药盖子下散出来。
卓南雁走到那老者近前,见桌上摆得却是一局珍珑(按:珍珑,是指围棋中人为编排的求活难题或经典残局的雅称。),略一注目,便觉那珍珑变化繁复,劫中生劫。他也是弈道高手,这会见猎心喜,忍不住凝神沉思。沉了沉,只见那老者捻起一枚白子,便要向“去位”的七三路落子,卓南雁忽道:“此子一落,形势只怕不妙。”
那老者咦了一声。抬起皱纹维累的一张苍白老脸,冷冷道:“你这厮也懂棋?”卓南雁听他言语无礼,不由微微皱眉,道:“略知一二而已。”那老者凝眉冷笑:“那咱们不妨推演一翻。”仍将那白子点在七三路上。卓南雁见他神色冷兀,心底有气,也不答话便坐在了他对面,拾起黑子不紧不慢地在应了一手。二人适才早已计算周全,当下落子极快。连着下了七八子后。随着卓南雁向中腹的一子单跳,棋盘上形势突变,黑棋棋形厚实,白棋果然已见危势。
这一步棋显是在那老者意料之外,他忍不住啊了一声,手拈须髯,抬头望着他道:“老夫昨日刚得了一本棋谱,谱中以这题‘紫漠困高祖’最是难解,你以前可曾见过?”卓南雁老老实实地摇了摇头,道:“晚辈也是头回得见!这珍珑劫中有劫,险中生险。想来还有许多变化。”当下摆布棋子,将黑白双方跳、立、断、渡、虎、打的诸多手段,一一推演。连着想出四五种破解之道。
“想不到龙骧楼中竟还有这等人物!”那老者看得双目发亮,道,“好,好,老弟可有清兴,与老夫手谈一局?”他先是叫卓南雁“贼小子”、“你这厮”,这时觉得他棋艺不凡,竟换作了“老弟”。卓南雁笑道:“求之不得!”
那老者觑见那药火候已足,转身端下了药罐,倒了一碗浓浓的汤药。放在桌前,这才跟卓南雁重开棋局。分先之后,却是老者执白先行。这老者着法谨严,行棋如堂堂之阵,稳稳不失先手,棋艺之高,竟还在清虚道长之上。卓南心中甚喜,他素来随敌长棋,对手棋艺越高,越能激发他自身棋技,当下行棋落子,便如神龙经空,妙招迭出。那老者眼见卓南雁运思巧妙,着法看似随手而为,却又高妙得出人意料,心底更是惊讶无比。
数十子后,那老者忽然哈哈大笑:“好,是你胜了!”卓南雁道:“前辈棋力高超,此时胜负未明,何出此言?”那老者摇头道:“《易》称见机而作,此局这时虽然难见高下,但在学易之人看来,老夫先机已失,勉力而为,也是枉然。”说着手拈白须,眼望卓南雁,笑道,“你说你叫南雁!好,好,根骨清奇,气韵高远,不枉了老夫等你十年!”这一声笑得声音大了,不由连连咳嗽。
卓南雁听得他语带玄机,奇道:“前辈是说……”那老者的目光在烛光中幽幽内动,叹道:“易道精深,老夫邵颖达久思一传人而不得。数十年之前,老夫在庐山脚下偶遇棋仙施屠龙,一见之下,大为投机,老夫便想将易学倾囊相传,只可惜那次聚别匆匆,施屠龙只学得天文和战阵两道,而便是这些,他也未尽堂奥。这十年来,老夫一直要寻个传人,想不到今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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