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适才在芮王府中,便是你血口喷人,诬我是偷藏咒餍!”凝神细瞧,见这人黑巾罩头,只露出一双精光四溢的眸子,心中疑惑顿起:“这人是谁,怎地偏要跟我作对?他武功不俗,听他言语,更似对我甚是熟稔,为何我偏偏想不起他是谁?”
那人一双眸子骨碌碌地转,瞥见卓南雁一直盘膝端坐,沉沉笑道:“是我又如何?”霍地斜斜踏上两步。他这身形一转,身子陡地背向月光而立,便只剩下一袭消瘦的影子。卓南雁见了这道影子,只觉眼熟无比,但硬是想不出在哪里见过,忽地觑见他双手在月下蛇一般地微微抖颤,显已蓄势待击,猛然浑身剧震,一个万分熟悉的轮廓闪电一般地射入脑中,他忍不住大声喝道:“你是叶天候!”话一出口,只觉一股寒气腾地自脊背间蹿起,心中突突乱颤:“果然是他吗?他是人是鬼?”
“卓老弟,果然精明!”那人哈哈大笑,反手撕开头巾,现出一张普普通通的脸孔,正是已“死”去多日的叶天候。他对卓南雁甚是忌惮,适才双掌蓄劲,本待暴起一击,但这时见他喝破自己身份,倒收势不击。卓南雁心中的万千疑惑一起涌起,第一个念头就是:“叶天候没死,当日完颜亨只是跟叶天候串通了这场戏来骗我!”随即想到自己潜入龙骧楼,那是何等机密之事,但后来完颜亨却对自己的行藏了如指掌,这是他近日最为匪夷所思之事,这时脑中灵光一闪,一字字地道:“是你当初向完颜亨泄露了我的底细?”
叶天候幽暗的脸上却显出几分狰狞之色,缓缓道:“老弟这时才看出来吗?”他越是这么直认不讳,卓南雁越是觉得可怕,眼见叶天候眼中杀机涌动,知道这人心肠狠辣,立时便要下死手,当下一手抚胸,微微呻吟。叶天候见他痛呼出声,心中倒犯了疑心,凝住步子,冷笑道:“卓老弟,这时还要跟你老哥我耍什么花活吗?也罢,你只需交出婷郡主,念在往日情面上,老哥便饶你一命!”
诸般念头在卓南雁脑中奔突来去,许多往日里百思难解的疑云却渐渐清晰起来。他望着黑黢黢的地面,呵呵地冷笑道:“原来天候兄早就给芮王完颜亨收服了!你到底是何时给完颜亨识破了雄狮堂的身份?”
“没有人能瞒得住完颜亨!”叶天候的眼中不禁闪过一抹沉沉的恐惧神色,“我一入龙骧楼,处处小心,时时谨慎,拼死拼活地做上了凤鸣坛主,自以为已将完颜亨蒙在了鼓里。嘿嘿,哪知就在半年之前,他忽然出手制住了我,三言两语便道破了我的身份。”想来完颜亨点破他身份之事在他心中恐惧之极,这时提起来还是语音发颤,沉了沉,才道:“但他识破我是雄狮堂的细作之后,却没有杀我。将我收服之后,仍旧让我继续做这坛主。我感激涕零之下便献计要引得罗雪亭前来自投罗网,但那时候完颜亨正在全力对付心怀叵测的萧裕,无暇顾及雄狮堂。我叶某人也算是个能人,他完颜亨正在用人之际,才将我留了下来。嘿嘿,还有,他是要用我这根长线,引得雄狮堂上钩,直到最后掀翻雄狮堂。果然后来不久,你便来了……”
“这么说,你也吃了他那龙涎丹了?”卓南雁长长一叹之后,眼神陡地凌厉起来,“自此之后,你便成了完颜亨的一只狗,死心塌地地给他干事?我一入龙骧楼,你便将我的来历尽数泄漏给他?”
叶天候嘿嘿一笑:“我本想早早就将你的身份告知完颜亨,但随即发现完颜亨对你竟起了爱才之心,而我也要借你之力得到《冲凝仙经》,所以在你入龙吟坛之前,我可处处对你全力相助。”他的眼神在黑夜中鬼火般地闪着,随时在寻找卓南雁身上的破绽,但见卓南雁大咧咧地毫不防备,倒不敢贸然上前,只得自顾自地说下去,“但这完颜亨岂是那么好蒙混的,自你一入龙吟坛后,他忽地对你的身份大起疑心,命我再找雄狮堂的故旧仔细探察!我知道这下子再也瞒他不住,胡乱找了两个江湖汉子,冒充是跟你一道的雄狮堂细作杀了,跟着才大吃一惊地将你这细作身份禀报给了完颜亨。”
“为何我一入龙吟坛,完颜亨却对我大起疑心?”卓南雁心中一沉,忽然想到:“想必便因我毫不费力地破解了那《灵棋剑经》的图谱,让完颜亨看出了我这棋仙弟子的身份!嘿嘿,我轻轻巧巧地便入了龙吟坛,更一上来便得机会参悟《灵棋剑经》,焉知这不是完颜亨对我的试探?”
“他果然叫卓南雁,他果然是雄狮堂的细作!他一直都在骗我,一直都在骗我!”完颜婷躲在墙后,听得清清楚楚,只觉心底生出一把锐利无比的刀,在自己的心上疯狂地割着、磨着,将自己的心切得七零八碎,娇躯簌簌发抖,泪水刷刷地无声流下。余孤天也料不到是叶天候忽然到了,紧紧地搂住她,心中七上八下,盘算对策。
叶天候这时却笑得眼中放光:“哪知完颜亨听了我的禀报,竟并不如何吃惊,好似他早就料到似的。他可不知我早就跟你联络过,却让我速速以雄狮堂死士的身份与你联络,让你写信诱得罗雪亭北上。嘿嘿,这沧海龙腾行事之奇,委实出人意料!而你卓老弟也没辜负老哥我的一番厚望,给我写了书信,又给我偷出了《冲凝仙经》!嘿嘿,这天衣真气效验如神,老哥待会儿可得好好相谢!”
卓南雁回思当日情景,心底暗自悔痛:“我自认聪明绝顶,却终究年少识浅,处处落在叶天候和完颜亨的算计之中,当真可笑可怜!”口中却忍不住叹道:“完颜亨心智武功果然全是高人一筹!只是他却低估了你,制服了你后,便以为万事无忧,只当你真会变成一只驯服听命的好狗!”
叶天候对他话中的讥讽全不在意,呵呵笑道:“他哪里料到,叶某骨子里是狼,终究没法子变成狗!那百毒龙涎丹虽然厉害,但配制丹药的耶律瀚海却是我早混熟的了,对他的脾气秉性,早就摸得一清二楚。”他素来行事狠辣利落,但这时说到自己的生平得意之作,却不禁滔滔不绝起来,“嘿嘿,叶某早说过‘以亮制亨’之策,你当那是说说玩的吗?我费尽气力,跟天刀门的蒲察怒套上了近乎,却才得知,原来圣上也在挖空心思地在龙骧楼内找寻我这样的一个人!这叫踏破铁鞋无觅处,心有灵犀一点通!一拍即合之后,我便得蒙圣上亲自召见,有了这尚方宝剑,万事就容易得多!耶律瀚海见了圣上密令,冥思苦想了一番之后,终究答应随我倒戈一击!嘿嘿,那百毒龙涎丹是他亲手制成,有他相助,老子还怕什么?狗也罢,狼也罢,叶某终是狠狠咬了他完颜亨一口!”卓南雁只觉腹中内伤隐隐作痛,暗自思量对策,口中冷笑道:“你投奔了完颜亮后,非但掀翻了完颜亨,报了一己之仇,更赚来了荣华富贵!叶兄这一石二鸟、狗仗人势之计,当真让人佩服!”
“是一石三鸟!”叶天候照旧不理会他话中的讥讽,施施然笑道,“明日此时,罗雪亭便会到京,我到时自会巧设机谋,将这老东西一举斩杀,替皇上他日横扫江南,除去一个眼中钉。那更是大功一件!”越说越是得意,忍不住呵呵大笑,却又怕笑声传远,只在嗓子里含混着,听起来古怪之极。
卓南雁又惊又怒,回想此人当初默不作声地杀死武通,又帮着自己救下厉泼疯给他南归送信,更曾不露声色地逼走林霜月,种种伎俩,委实果决狠辣,不由忍痛笑道:“这不是‘一石三鸟’,却是‘两面三刀’!叶兄先向完颜亨卖了我,再向完颜亮卖了完颜亨,最后再卖了罗雪亭!嘿嘿,厚颜无耻,当世罕见!”
“若要成就大事,便得厚颜无耻,不择手段!”叶天候呵呵低笑,“完颜亨最大的错处,便是刚愎自用,自以为是!凡是他认定的事,便百折不挠地一干到底!为了断你归路,他便让我跟他串通演了那场假死之戏,再将你斩杀雄狮堂细作的消息遍传江南,却让我易容隐居一段时日!嘿嘿,完颜亨为了你,也是煞费苦心啊!只是他万万料不到,这一次他的敌人不是仆散腾,也不是我叶天候,而是当今圣上!圣上的心机计谋决不在他之下,却更多了不择手段的狠辣无情,完颜亨焉能不败!”
眼见自己几句话间,说得往日机敏无双的卓南雁默然无语,叶天候不由双目放光,笑道:“好兄弟,还要多谢你写了书信让罗雪亭北上京师。只须罗雪亭来得京师,我自有法子料理了他,那时天下便再没有人知道我这雄狮堂的细作身份!在圣上眼中,我叶天候就是献了‘一石三鸟’妙计的红人!自然,老弟是难逃一死的——足下不死,孤不得安!”说话之间,浑身劲气凝聚,指尖便闪出几丝妖异的白光。
卓南雁知他片刻之间便要冲上动手,暗中猛提真气,仍觉腹内生寒,但这时自知大限将至,反倒安下心来,冷冷道:“你甘愿陪完颜亨演了那出假死之戏,想必也是另有所图。你以为你若活着,我卓南雁自不会做那偷偷摸摸的栽赃之事,但若是你死后遗愿,我悲愤之下,说不定便会暗中栽赃完颜亨了,是也不是?”余孤天听他问到这个,心便咚的一跳。
“完颜亨说了,只需我陪他演一场假死之戏,便让我入龙吟坛精修!我又何乐而不为?”叶天候十指格格作响,语调却悠然舒缓,“况且完颜亨的书房,谁也进不得!要找个能诬陷完颜亨之人,委实可是费力至极。你出了龙吟坛后,我一直加意撮合你跟婷郡主,便因我看上了老弟这个上上之选!果然在九州鞠会之后,完颜亨竟当着皇帝的面,将女儿许配给了你!老弟便成了得以进出他书房的第一红人……”说话之间,浑身气劲弥漫,缓步上前。
余孤天也瞧出叶天候片刻之间便要狠下杀手,却更怕他再说下去,心思电转,忽地伸掌在完颜婷肩头一拍,内力到处,完颜婷穴道自解,跟着他挺身而出,喝道:“王爷,叶天候这狗贼在这里……”
叶天候这时最怕的便是完颜亨,听得“王爷”二字,登时魂飞天外,几个起落便退出数丈开外,但疾奔之中,忽地心内一动:“若是完颜亨果真在左近,又何必由余孤天大呼小叫?”刚要向后张望,忽见身后传来一道冷冷的哼声。这声音如此冷定却又如此熟悉,可不正是完颜亨的声音!叶天候陡觉全身发软,急提一口真气亡命奔逃,月色之下恍若一抹青烟般瞬息远去。
卓南雁见他一走,忽觉浑身酸痛,便即软倒在地,猛听身后传来冷湫湫的一声呼喝:“南雁!”卓南雁见了完颜婷那张挂满泪痕的面庞,陡然心中一片冰凉:“她什么都听到了!”他虽知事到如今,许多事情原也瞒不住她,但这时见了她又恨又痛的目光,心内还是一阵说不出得酸楚歉疚。
“原来你叫卓南雁!”完颜婷一步步走近,声音颤颤地透出一股剜心般得痛,“原来你是南朝雄狮堂的细作,你……你从来都在骗我!”卓南雁呆愣在那里,万千言语涌上心头,却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完颜婷见他怔怔不语,心内更是空空荡荡一阵难受,隐隐地竟盼他再伶牙俐齿地说出一番让她心安的道理来。她忽地踉跄着扑上,嘶声哭道:“雁哥哥,你告诉婷儿啊,那些话全是假的,全是骗叶天候的……你说,你说啊!”卓南雁脸上淌满了她的泪水,却轻轻道:“婷儿,那全是真的,我……我便是卓南雁!”声音虽轻,却如焦雷般响在完颜婷耳内,将她心底那点残存的希冀炸得无影无踪。霎时间她整个人定在那里,说不出话,甚至透不出气。
余孤天眼见完颜婷哀痛欲绝,腹内酸气搅动着怒火直冲到顶门,大步跨上,喝道:“郡主,这时候还啰嗦什么,便是他跟叶天候内外联手,害得你家破人亡,还不一剑斩了他!”卓南雁忽地大喝道:“不是我!我来龙骧楼找完颜亨报仇,却没做过鬼祟勾当!那偷下咒餍的栽赃之人,决不是我!”
完颜婷怔怔盯着他,似是盯着—个毫不相识夕人,忽地大叫一声,反手便向自己眼中插去。余孤天大吃一惊,出手如电,攥住了她的腕子,喝道:“你干什么?”完颜婷哭道:“我这双眼睛瞎了,不如挖下来给他!这辈子只当从没见过这人!”挣扎着伸指又向眼中插去,却给余孤天紧紧握住腕子。
卓南雁却觉她那纤纤玉指早戳在了自己心内,胸中热辣辣、酸楚楚的,再难说出一句话来。余孤天猛地把心一横,抽出腰间的辟魔神剑,直塞到完颜婷手中,道:“郡主何必为这南朝细作伤心,一剑宰了他,给你全家报了大仇!”卓南雁眼见完颜婷怔怔地接过那把辟魔神剑,悲愤的心内忽地腾起一股自责自伤之气:“她竟为了我伤心至此,嘿,无论如何,今生今世,我欠了婷儿甚多,给她一剑杀了,倒是干干净净!”眼望完颜婷,挺胸叫道:“婷儿,总之是我不好,你杀了我吧。”
完颜婷痴痴凝望着他,浑身发颤,那把剑也突突地抖个不停,泪水扑簌簌地直落到长剑上。余孤天忍不住道:“郡主,多少大事还等着咱们去做!快斩了这南朝细作,咱们还要去寻王爷!”完颜婷蓦地抛了长剑,俯下了腰,痛苦地咳嗽起来。卓南雁听得她撕心扯肺地痛咳,心内也似要裂开一般难受,猛觉腹内气息乱窜,眼前发黑,便昏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忽觉鼻下人中穴一紧,卓南雁睁开眼来,才觉自己正躺在床上,浓郁的药气扑鼻而来,榻前一灯如豆,眼前晃动的正是邵颖达那张苍老的面孔。他喘息一声,挺身坐起,道:“邵老,婷儿呢?”邵颖达长叹一声:“那女孩嘛?走啦,给那姓余的小子拉走啦!嘿嘿,适才你昏过去,那姓余的只说要亲手杀了你,你那婷儿只是不肯!老夫在旁瞧着心惊,乘他们争执之时,将你拉进了篱笆院中。姓余的小子想冲进来杀你,却不明阵法,险些困在阵中,又见那小妞哭哭啼啼,咳嗽不止,便携着她跑啦!”卓南雁心中一阵发空,叹道:“倒让先生担惊了,想必适才您早就到了吧?”
邵颖达苦笑道:“如何不是!若非老夫学着完颜亨那声冷哼,只怕便吓不走叶天候那小子!”他说着悠悠一叹,“老夫最烦的便是江湖上的无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