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典型的窝里横,除了教育姨娘时,在外头我其实不大会说话,老国公问一句我答一句,又呆又木,偏老公爷待我极耐心,笑眯眯地听我磕磕巴巴的说着傻话,一旁的五堂姐眼珠子都快爆出眼眶了——明明她才是阖府最伶俐最会说话最能讨人喜欢的女孩儿!
老国公临走前,还掏了块巴掌大的羊脂玉牌给我,玉牌通体剔透,洁净温润,我虽不识货,但从身旁三伯母的倒抽气声来判断,应该相当值钱。
那日后,三堂姐很是尖酸刻薄地说了我几句,什么‘丑人偏作怪’,什么‘这样肥蠢,简直丢尽了盛氏的脸’,连还算和气的四堂姐都不理我了,至于五堂姐,故意去和七妹妹好,时不时指桑骂槐。我心里很难过,我明明没做坏事,准确的说,我什么都没做,却得受欺负。
姨娘很高兴,连连说齐老国公是慧眼识珠,半天前她还觉得我是‘猪’,这会儿就成‘珠’了,权势和财富真好呀,什么都能改变。
姨娘问我老公爷长什么样儿,我答不上来,当时我只顾着怕了,怕不得体没礼数受责备,后来回想起来——齐老国公和祖父岁数相仿,也是白面长须,清癯中带着一股威严。
可也不全一样,祖父素来不苟言笑,眼神严肃凌厉,可老国公却多了几分飘逸,微笑起来,含笑的眸子轻轻一扬,宛若河岸边上流动的清风,吹拂在脸上又清爽又舒服。
我从不知道,一个老人家也能这么漂亮。
顾家二舅舅也很俊美,可性子全随了祖父,要么不说话,一张口必没好话,实在暴殄天物,年纪越大行事越厉害,多少三四品的大官见了都膝盖发软,更没人敢注意他的长相了。
后来我听偶回娘家的二堂姐说,齐老国公是当年的京城第一美男子,至今无人能出其右——那口气好生怅然,似是遗憾自己晚生了几十年,没能得见当年这位绝世美男子的风度。
屋里众姊妹吃吃轻笑,引得二堂姐夫十分不悦,大步穿过屏风,捉着老婆连夜提溜回家去了。
此后同在京城为官,齐老国公时不时会来府中寻祖父下棋评诗,每回来必要见我,每见我必要给见面礼——岭南的红犀角笔管,拇指大的海南珍珠,范大成制的紫云石砚台,关外雪岭的大东珠……连我爹都少见这样的好东西。
姨娘的眼睛直了,对门的邱姨娘母女眼睛绿了,最受宠的李姨娘眼睛眯了起来。
“都说齐家富庶难言,果然是真的。”爹这样道,“老国公没有女儿,也没孙女,大约拿六丫头当孙女了罢。”
木秀于林,人必欺负之。
好好地跳百索,我就会重重绊倒跌跤,三堂姐来扶我时胳膊上就会被狠狠拧一把,我若喊疼,她就会故作惊讶道‘哎哟摔这么重呀’。
好好走在塘边,就会‘一不小心’跌进池子里,好在池子不深,不过弄湿了半幅衣裙,外加着凉卧病六七日,七妹妹倚在对门,笑的很娇俏。
好好在亭中乘凉,草丛里就会冒出一把眼熟的弹弓,半湿的泥丸子打在身上也蛮疼的,九堂弟和五堂姐是嫡亲姐弟,素来要好。
四堂姐在闺学里的座位就在我身旁,有好几次我看见五堂姐跟她使眼色,四堂姐咬着嘴唇,看看五堂姐,又看看我,端着墨砚的手抬起,又放下,轻轻叹了口气,低下头,自顾自的对仗新作的诗。
二伯父醉心学问,官儿做的没三伯父大,我很感激四堂姐。
我偷偷把那方紫云石砚台包好送过去,谁知第二日小包裹原封不动地又被送了回来,一起包着送来的,还有一小瓶治瘀伤的膏药。
很久很久以后,四堂姐被聘给了三皇子为侧妃,又过了几年,三皇子那病弱的正妃过世,便把已生育不少儿女的四堂姐给扶了正。
真好。
揉好淤青,我把老国公送来的那些珍宝一件件收了起来,用大锁锁好,认真地对姨娘说:“将来我若嫁得不好,照拂不到姨娘,姨娘就拿这些东西换银子养老罢。”
姨娘眼眶红了,抱着我哭了半日。
谁都不喜欢忍气吞声,可该忍的还得忍,把事情闹开又能如何,五堂姐是嫡出,有的是嫡亲兄弟,三伯父又得祖父看重,姊妹们闹意气争执是可小可大的事,还是别自讨没趣了。
只那一次,池水清可鉴人,我看见自己的脸上被弹弓打出了一块好大的淤青,我捂着脸躲在假山里,蹲着呜呜哭了半天,大颗大颗的泪水滴落在泥土里,形成一块小小的濡湿——小九是故意的,他的弹弓一直准的狠。
怎么办,怎么办,这下瞒不过去了,不能让姨娘看见,姨娘会去找爹诉苦,可爹哪敢跟三伯父争辩,这半年曾祖母已病得神志不清了,没人会给我和姨娘撑腰的,哪怕五堂姐和九堂弟受了责罚,姨娘和我也落不着什么好。
我忍着疼痛拼命揉脸,想把淤青揉掉,酸涩的眼眶却不听话,心里委屈极了,只能不停的哭,不停的哭……最后我只想出一个笨主意,故意在山石再摔一跤,把额头磕破,才在姨娘面前糊弄过去。
“你这不省心的孩子,把脸弄破了将来怎么嫁人呀!”姨娘的尖叫一如既往的中气十足。
不过恶有恶报,没过几日,祖父大约看小九镇日顽劣不是办法,决心把他送去松山书院托好友代为教养,三伯母看着最心爱的幼子远行,哭得眼眶红肿,却一句都没敢多说。
五堂姐大概是太伤心了,幼弟出门后大病一场,连闺学都没法上,祖母心疼她,便把她搬到自己屋里亲自照看,足足养了大半年,五堂姐才病愈出来。
大病后的五堂姐再没欺负过我;凭七妹妹怎么讨好撺掇,都冷冷地不理不睬。
没多久,曾祖母过世,祖父开始丁忧,和齐老公爷来往的更密了,九个月后我满十三岁,我爹作为孙子服孝结束,齐府忽来提亲,老国公要为他的次孙聘我为妇。
祖父很平静地答应了。
不过府里的其他人却不平静。
这件事便如平地一记惊雷,惊倒了除祖父母外的所有人,大家都用惊异的目光的看着我。
比家世,老国公虽不如祖父在朝堂上强势,却也所差不多,而且人家到底有个世袭罔替的爵位在,综合来看尤有胜之。
比家财,老国公的母亲平宁郡主几乎把大半个襄阳侯的财帛给了儿子,老国公的父亲做了十几年的盐道,老国公自己又放了十几年的外任,这还没算国公府几代的积累。
盛家固然也算富庶,却怎么也比不上;且盛家子嗣旺盛,而老国公统共两个儿子另三个孙子,怎么分都富富有余。
比人品,新郎人选年方十六,已有秀才功名在身了,其父是老国公的次子,目前位列从三品大员,而我爹……
不用再比下去了,这样的公门贵介公子,只有三伯父的嫡女五堂姐,或二伯父的嫡女四堂姐才勉强配得上,连大伯父的庶女三堂姐都比我强些。
在盛府众人的恍惚愕然中,由祖母和大伯母亲自主持的定亲礼有条不紊的进行准备着。
接下来,我的日子过得十分诡异
几位堂姐心中如何想我不知道,但面上还是依旧的文雅客气,几位伯母始终处于惊愕中,百思不得其解,祖父母一脸高深莫测,也没人敢去问,大家面上装着喜气洋洋,一起来向我嫡母恭喜(幸亏八妹妹早早订了亲,不然我真不敢看嫡母的脸)。
这是聪明人的做法,笨人的做法就精彩多了。七妹妹看我的目光,像是想活活吃了我,如果目光能化作利剑,大约我已千疮百孔了。
在我正式定亲礼前一个月,我姨娘和邱姨娘十几年的战争终于分出了胜负。因前阵子我定亲的事,我姨娘完全傻了,以至于连巴结我爹的工作都不够尽心尽力,让邱姨娘领先一步生下了儿子。
我爹老树开花,抱着新弟弟喜欢的不得了;邱姨娘趁着爹爹高兴,提出一个异想天开的建议,为着幼子将来有依靠,怎么也得给他亲姐找们好亲事,这样罢,既然齐老国公能不嫌弃六丫头的身份,自也不会嫌弃七丫头,不如跟祖父说说,把这门亲事让给七丫头吧。
——不得不说,邱姨娘和我姨娘的实力的确旗鼓相当,难怪能缠斗十几年。
乐昏了头的我爹还真的呵呵去跟祖父说了,当场乐极生悲。
没有曾祖母拦着了,祖父很解气的用家法狠狠收拾了我爹一顿,我爹足足大半个月没法下炕,连我的定亲礼都是大伯父扶着他出了一面,意思意思算完。
“你以为齐老公爷是瞧上了你,还肯聘你闺女做孙媳妇的?!也不照照自己的模样,我替你臊也臊死了!”
这是祖父痛打我爹时骂的话,其实也是说给六位伯父伯母听的。
这桩婚事处处透着奇怪,三位伯母都是人精,怎会贸贸然行事,只有我那倒霉的爹,还有更加倒霉的邱姨娘才这么傻。
曾祖母过世后,祖父丁忧在家,闲时无聊,早想着要收拾我爹了,偏我爹丝毫不曾察觉,居然还自己送上门去,这不找抽么。
原本祖父为父亲准备的磨练,不过是到一个穷乡僻壤去做书吏,收收纨绔子弟的性子,不求他闻达天下,至少不能败家。而这件事后,祖父发现我爹的愚蠢程度远超自己的预期,于是待遇升级了,我爹一养好伤,就要被送到西北荒漠某小城去当编外教谕。
我爹当时就软了两腿,哭爹喊娘地被押送上车,临行前,我嫡母心情很好地把我爹的一大堆女人召集起来,询问‘老爷长年在外不能没人伺候,可有人自愿跟随’?
此话一出,众女眷静默半刻,然后齐齐向后退一步,只父亲素日最宠爱的李姨娘不知被谁推了下,转身不及,突出众人而立。
嫡母抚掌而笑:“好好好,我就知道平日老爷没白疼你;来人呢,给李姨娘收拾行囊!把十哥儿送到我屋里来,小心些,别惊着小孩子了。”
李姨娘颓然软倒在地上,满脸惊惧。
父亲走后几日,邱姨娘无声无息地消失了——祖父最恨妾侍插手哥儿姐儿的婚嫁。
有人说她被发卖了,有人说她沉塘了,刚出生的十二哥儿自也由嫡母抚养了。至此,父亲的一嫡二庶三个儿子,全都在嫡母手中了。
姨娘瑟瑟抖了半日,对我道:“太太果然不是吃素的。”
“你还想生儿子么?”我问。
姨娘叹道:“算了,退一步海阔天空吧。”
不过嫡母不算坏人,到七妹妹快满二十岁的那年,嫡母果然给她准备了三个婚配人选,一个家境贫寒的有为秀才,一个出身大族的丧偶缙绅,一个十分富裕的江南布商。
据说,最后七妹妹靠摇色子决定了江南布商。
我及笄后的第二年,彻底抽条长个,浑身肥肉消失无踪,成了个娇媚可爱的少女——姨娘大松了口气。没过几个月,祖父起复,齐盛两家很低调地办了婚事。
挑开大红盖头,我看见了新婚夫婿,是个清俊严肃的少年,喝过合卺酒,他一动不动地坐在床边,我想,他可能是嫌弃我配不上他。
看着龙凤烛泣血般地滴泪,我委屈地想哭。这桩婚事又不是我求来的,人家早准备好要当有钱人家的老板娘或秀才娘子的,你既不喜欢我,干嘛还要乖乖成婚呢。
我低声道:“…你,你是不是不喜欢我…”
夫婿僵硬地扭转脖子,习惯性地点点头,我顿时泪成滂沱,他立刻慌了手脚,忙不迭地摇头又点头:“不不不,我是说我喜欢你,不是不喜欢……”
我破涕而笑。
后来夫婿才告诉我,成婚前老国公曾威胁过孙子,一定要好好待我,不然要收拾他;夫婿坐在床边是太紧张了,苦思冥想如何才能让老国公满意。
是夜,他十分努力地‘好好’待我。
夫婿是端庄稳重的人,不知如何才算闺房之乐,更不知怎样讨女孩高兴,我偏偏喜欢顽皮地逗他,两人倒也相得益彰,日子久了,他越来越爱在人前严肃,人后和我嬉闹。
公爹可能也不很满意这桩婚事,但还是能以礼待我,婆祖母是早就没了的,唯一的麻烦是我婆婆,她明显不喜欢我,可统共只有一个儿子一个儿媳,除了我,她也没别的儿媳可喜欢,并且除了站规矩,也没别的法子可收拾我。
进了齐府后,我才知道老国公立过一条奇怪的规矩,婆母不许插手儿媳的事,具体表现为不许给儿子房里塞人,纳妾开脸是人家小夫妻自己的事。
当年齐大太太曾想给刚进门的大儿媳一个下马威,结果被老国公当着满府人的面弄了个灰头土脸;我的婆婆出身还不如长嫂呢,更不敢造次。
在这条神奇的家规下,我很顺利地生下了长子,次子,长女和三子。
眼看儿孙绕膝,家里一日日热闹起来,婆婆再不喜欢我,也只能渐渐软化,左边抱一个,右边搂一个,怀里坐着一个,脖子上还吊着一个,对着我也绷不住冷脸了。
尤其是在大房子嗣凄凉的情况下,我一个人生的孩子就抵过大嫂和三弟妹两个加起来了,婆母站在长嫂齐大太太面前,底气愈发足,天天满面红光。
那年,婆母染了风寒,久病不起,我直接睡在她的榻前,日日侍奉汤药,给她洗澡,换衣,喂饭,梳头,甚至伺候出恭——如此,足足两个月,婆母病愈了,我却足足瘦了一大圈,亏得自小身板壮,不曾累倒。
纵使人心是顽石,捂久了也会热的,婆母终于放下冰冷的面孔,拉我手道:“你是好孩子,以前…是我委屈了你,我总觉得,觉得你配不上我儿…”
她红着眼眶继续道,“现在瞧来,是我鲁莽了,到底老公爷有眼力,你这孙媳挑得极好。”
一经卸下心防,婆母便真心真意地待起我来,直把我当亲生女儿待着,连夫婿瞧了都假作醋意。
听说齐家两个儿媳都是老国公亲自挑来的,想想也是,老公爷这样精明厉害的人,怎会挑那种真正心肠歹毒的妇人为媳呢?
“公爹这辈子,也算是坎坷了。”婆母叹气道,拉着我开聊。
都是美男子克妻,这句话在老公爷身上应了个十成十。
老公爷一生总共娶过三个妻子,头一位是嘉成县主,新婚不久即死于‘申辰之乱’,据说死法极不光彩;第二位是晋南申氏大族的嫡女,家中屡出大员,曾生有一对龙凤胎,可惜那年随老公爷赴任闽南,恰逢时疫爆发,母子三人一齐殒命;第三位是庆宁大长公主的嫡孙女,婚后不久即夫妻俩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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