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人饮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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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人饮冰- 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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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务所的事渐渐上了轨道。

苏律师问我以后的打算,我说我很喜欢当诉讼律师。

我喜欢看当事人陈述起事实来或义愤填膺或悲伤不能自已的时候,有时候我很好奇,人类怎么会有这么多情绪,简直是永动机,伤过的心第二天就复原,又可以再哭上一场,明明离婚的时候仿佛天都要塌下来,等到分了财产又能笑着走出法院。

我像在看一场不断更换群众演员的戏。因为自己做不到,所以更加惊叹。

冬至节那天,公司加班,晚上回去有点晚了,郑家的管家打电话说让我过去,我在开车,跟我爸打了个招呼,开去了郑家。

郑敖在书房工作。

他受不得束缚,但常常要开会,所以身上穿着白衬衫,他喜欢窄一点的领带,扯开了挂在衬衫上,非常好看,等要见外面的人再打上。我进去的时候他正在奋笔疾书,仿佛手上握的不是笔而是匕首,看哪份文件不爽,一个批注下去,纸都要被划成两半。看得心烦,直接一本扔了出去,像古代的皇帝扔奏折一样,可惜管家不在旁边,不然可以上来劝解:“圣上息怒,保重龙体。”

我进去的时候,一份文件被扔到我脚下。

我捡起来,拍拍干净,帮他放回办公桌上,顺便准备找个椅子坐下。

他看了半天,仍然是气愤难平,好在也算看完了,扯开领带扔到一边,走到我脚边上,坐在地毯上,手上还拿着钢笔。

我摸了摸他的头,他瞪了我一眼。

我笑了起来。

他看脚边一本文件,只看个名字就踢到一边,大概实在印象太深,大声骂道:“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蠢的人!送上来的全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浪费我时间。”

我安慰他:“你是领导他们的,自然觉得是小事,但是在他们心里都是了不起的大事啊。”

他不愿意再说,把头靠在我腿上,很累的样子。

我其实很能理解他为什么要一直吊着我,他和我在一起很惬意,因为我是对他很好的,和他知根知底,又如此死心塌地,永远不会欺骗他背叛他,虽然不是什么天之骄子,但也是在竭尽全力地对他好。他这么优秀,喜欢他的人很多,但是在这些人中,兼具“他能看进眼里”和“对他好的方式他很享受”两点的,就只有一个我而已。

他曾是我求而不得的一个美梦,连梦话中也不能泄露的一个名字,和只要一见到就觉得开心的人。

但我大概是他多方比较下的权宜之计,稳稳把握在手心里的一块鸡肋,比不上外面那些美人的精彩,也没有足以让他重视的家世和资质,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好在不许花费多大心思维持。

因为我对他太好的缘故,他不愿意和我断绝关系,所以才纡尊降贵地和我在一起。因为在某些非常疲惫的时候,某些脾气发作的时候,没有人会比我更会照顾他,我比宁越那种小少爷要体贴,比高档保姆要用心,所以他舍不得我。

就像现在,他就靠在我腿上,大声要求:“晚上我要吃牛肉。”

“我等会去吩咐厨师做。”我跟他说。

“我要吃你做的。”

我怔了一怔,又笑起来。

“我最近不太想做菜。”

“为什么?”他追问。

“大概是太忙的缘故。”我告诉他:“以后大概也不会做了。”

郑敖没有说话。

他只是站起来,从地上捡起丢在脚边的几本文件,拿起来看。

我知道他是生气了。

可惜我不会为了他的一点情绪去为难自己了。

到了晚上,他又好了。



其实我不知道郑敖有没有察觉到生活里这些细微的变化、和我越来越多的拒绝。他也许会发现,不再是所有随心所欲的要求都能得到我无条件的纵容,我也有我自己的生活,自己的工作,我会把那些摆在他的需求前头。

他这么聪明,大概早就发现了。但他这样的人,从来不会压抑自己不满的情绪。

也许他不在乎吧。

苏律师给了我两张票,是一个法律讲座,主讲人是我很欣赏的一位律师,也是第一个把“受暴妇女综合症”这个概念引进法庭中的律师。

我约了罗熙一起去看,他说很有意思,学到些东西。出来时天已经黑了,正准备去吃点东西,电话响了起来。

当时我们正从咖啡店走出来,外面冷得很,街上人很多,行色匆匆,罗熙把我手上的咖啡杯接过去,在旁边等我讲电话。

是郑敖的电话。

“好无聊……”他在电话那头大声抱怨:“你什么时候回来。”

“我在外面吃饭,可能会晚点回家。”我用手挡住另外一只耳朵,街上人来人往实在太嘈杂了:“你自己先吃饭吧。”

他在那边不知道说了什么,我没听清楚。

“你说什么?”

“你在哪里?”他大声问我。

“我在我们学校这边。”

“和谁在一起?”

我看了一眼罗熙。

“一个朋友。”

那边把电话挂了。



我到郑家的时候,主屋的灯是亮着的,管家很不好意思的样子,连声跟我道歉,说这么晚还打电话给我,不好意思。

“他睡了吗?”我一边脱大衣一边问管家,过来的路上下了点雪,我连帽子都没带。

“还没睡。”管家替我把衣服挂上:“晚上老太太那边说心口疼,先生过去了一趟,见了几个舅爷爷。”

看来是受气了。

我当时电话里也没问清楚,只当他是没事闹一闹,就随便敷衍了他。

“他吃了饭吗?”佣人递上温热的毛巾来,我擦了擦脸,耳朵似乎被冻得失去了知觉。

“饭菜送上去,没怎么动。”管家忧心忡忡。

卧室的灯是暗的。

“你们不放心就等着。”我吩咐他们:“让厨房准备饭菜,等会可能会叫晚饭。”

“好好。”管家连忙答应,放下心来。

我很少使唤郑家的佣人,因为我明白自己的身份。但如果是郑敖需要,我会吩咐下去,因为他们巴不得这个。大概我确实是因为从小长在这个环境中,反而并没有那些“人人生而平等,一切特权阶级都该被取缔”的思想,我很清楚,有人的地方就有分级制度,有分级制度就有三六九等,有些人承担的责任更大,能力更强,享受的自然也更多。

我并没有看不起这些人,但也不会像他们这样活着。

卧室里的光线很暗,只有墙角一点景观灯,地毯很软,床上没有人。

我眼睛适应了室内的光线,这才找到郑敖。

他坐在窗边的长案上,那上面原本摆着水仙花和一方好砚,现在不知道被扔去了哪里。雕花的红木窗装着玻璃,外面在下雪。他穿着睡袍,敞开领,头靠着窗户,仿佛是睡着了。

我朝他走过去。

就算在这时候,郑敖反应还是无比敏锐,我一靠近他身边三米,他就反应了过来,转过头来看着我。

他的头发湿漉漉的,眼神中却有着某些带着刺的东西,我从来都知道他眼中不只有笑容而已,显然关映把他骨子里的杀气刺激出来了。

我还是走了过去。

“把头发吹干吧,这样坐着会感冒。”我跟他说。

他没动,只是看着我。

我想该让关映看看现在的他,只要看一眼,她就再也不会有做吕后的心思了,就算她有这个能耐按得住郑敖,她死了之后,关家绝对会被秋后算账。

不过郑敖不会让她看到这一面。

狐狸,从来不会亮出爪牙的,那是最后的搏命之术,平常的危险,只要用狡黠去应付就好。

这样的郑敖,我并不陌生。

以前我一直以为,我非常了解他,我以为他就算私生活混乱,就算心性凉薄,但心里那点根本的东西是很好的。但是他让我知道我错得有多离谱。

他心里没有那些温暖的东西了。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我开始觉得,真正的他,其实是一个非常冷静的猎手,躲在面具之后,冷眼旁观这个世界。他在下棋,人对棋子是没有感情的。他的杀气是因为动了愤怒,不是因为对关映在亲情上的失望。

我从柜子里翻出吹风机来递给他。

他看着我。

“你帮我吹。”

我没说话。

“怎么,不愿意吗?”

我插上电源,试了试风力大小,准备把吹风机递给他。

他没动,我手碰到他的瞬间,他却反手扣住我手腕,把我拖了过去,我的腹部撞在长案边上,闷哼了一声,整个人栽到了他怀里。

“还给我!”他恶狠狠地说。

“你喝酒了?”我闻到了他身上的酒味,平静问他。

“把我的小朗还!给!我!”他一字一顿地说,他眼角都是红的,目光像刀一样,割得我脸颊觉得疼。我想他是认真的,因为我的手腕快被他捏碎了。

“我就在这里,你要什么?”我问他。

“我要原来那个。”郑敖把我手里吹风机摔到一边,把我拖起来,与他对视,他的眼睛里有某种特殊的东西,是受了伤的猛兽才会有的,那种似乎下一秒就要咬断你喉咙、却又让你觉得很悲伤的情绪。

我想把手腕收回来:“你弄疼我了,郑敖。”

“我要原来那个!”他固执地重复,他这样凶狠,却又好像下一秒就要哭出来:“我要会安慰我的那个!”

“我现在就可以安慰你。”

“我不要你!”他大声吼我,我闻到他身上的酒味:“你是假的,小朗不会这样,小朗会做饭给我吃!小朗不会和别人出去玩,小朗不会这么平静,他会安慰我,会着急地围着我打转,好像这个世界上他只在乎我!你把原来的小朗还给我,我不要你!”

他大声控诉,仿佛犯下错误的人是我,好像我才是那个导致现在这种局面的元凶,仿佛他是最无辜的受害者,是我欺骗了他,辜负了他,在他猝不及防的时候给他揭示了最难堪的真相。

我笑了起来。

手腕很疼,但我笑得很开心。

我一直不明白我为什么还是放不下他,我心里还是这样想和他在一起,我以为是因为我还爱他,我今天才知道,原来我回到他身边,只是为了在这样的时候,这样一个晚上,在他最需要那个原来的许朗的时候,在他理直气壮地嚷着要许朗的时候,站在他身边,轻轻地告诉他:

“你要的那个许朗,已经死了。”



他的眼睛瞬间红了,我几乎来不及看清楚那是愤怒还是悲伤,就被他抓住肩膀,摔在了地上。

“给我变回来,”他掐着我脖子,威胁着我:“不然我就杀了你!”

“你杀了我吧。”我毫不在乎地笑。

他的手扣在我脖子上,练过拳击的手臂修长结实,只要轻轻一扼,所有故事都可以就此结束,悲剧也好,笑话也好,就此落幕,留给后人评说。

但我知道他下不了手。

怎么舍得呢?

是那么深的依赖,好像从最开始的开始,就依靠在一起,那么好的月光,那么冷的夜晚,就算最后变成了我不认识的人,变得那么自私,那么坏,我也没有办法放手,仍然想靠在他身边,汲取一点根本不存在的温暖。

他也一样。

他喜欢外面那么大的世界,那么多的新东西,然而偶尔在某个深夜,他会很疲倦,很想走到那个叫许朗的人身边,安静地睡一个晚上。这样的深夜很少,所以他觉得自己不值得为了这个牺牲掉外面的花花世界。他甚至觉得,只要他愿意来,那个叫许朗的人就会一直等在这里。

他并不知道,那偶尔的一个夜晚,对于那个人来说,就是人生的全部。那个叫许朗的人,很艰难地在这个城市生活着,努力攒出一点温暖美好的东西,就是为了在他需要自己的时候,全部地贡献出来。那个叫许朗的人以为,他会珍惜这点东西,不会扔在地上任人践踏,因为那是他心尖上捧出来的一点东西,虽然寒酸,却也是他的全部。

而现在那个叫许朗的人已经死了。

郑敖从没受过委屈,怎么经得起这样的失去。



郑野狐能欺负林尉,不是因为他不爱,是因为他更坏。而林尉不会给他惩罚。

对于这样自作聪明的坏人,唯有报以同样残忍的背叛和抛弃,玉石俱焚的报复。

房间里那样暗,我看不清他的脸,掐住我脖子的手在微微颤抖,有滚烫的液体落在我脸上,烫得我的心似乎都一起疼起来。

我原以为我已经炼成铁石心肠,刀枪不入,我原以为到这时候,我该大笑,笑他咎由自取,笑他善恶到头终有报。但是真到了这个时候,我自己的眼泪也流了下来。

我恨郑家人的聪明。

他们仗着自己聪明,所以总是自私地想要得更多,他在病房里说的是真话,他要我的爱,我的仰望,他要我像行星围绕太阳一样围着他转圈,也要外面那个精彩的花花世界。他是天之骄子,他觉得只有这些东西加起来,才能配得上他。

他以为我很爱他,爱到奋不顾身,飞蛾扑火,烧掉自尊烧掉过往,继续做那个安静善良的许朗。

可是我做不到了。

我心里的那把火,烧得太大了,把我自己都烧成了灰烬,烧死了那个温暖美好的许朗。就算现在我想给他点安慰,想告诉他没关系,我原谅你,我们重新来过,我也做不到了。

我只剩下这一块尖锐锋利的冰,好不好,都只有这一块冰了。

冰是温暖不了别人的。

他再痛再难,再后悔,再想找回原来的那个许朗,都只有这一块冰了。他问我要安慰,得到的只有尖刺。



我抬起手来,碰了碰他的脸。

还是印象中俊挺的轮廓,他低低地叫了我一声:“小朗。”

他的声音很小,并不像那个飞扬跋扈的郑敖。仿佛这些年时光都是错觉,他仍然是那个幼小而骄傲的小敖,他的声音里有无数的委屈等着我去安慰。

我没有收回手,他侧了侧脸,把脸靠在我的手里。他大概希望我忽然笑出声来,告诉他这一切不过是我的一个恶作剧,什么都没变,只要他好好道歉,我们就能回到过去,继续在某个他觉得挫败的深夜,相依为命地靠在一起。

但我没有。

我说:“小敖,你说,你那么聪明,为什么会让我们走到今天这一步?”



他没回答我。

他甩开了我的手,爬到床上,用被子卷住身体,睡在了床上。

这是一个拒绝的姿势。

我在地上静静躺了一会儿,忽然觉得很冷。没有开心,没有痛快,就是冷。

门被敲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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