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于飞自那军官离开后,心里止不住的打鼓,每日都站在气窗旁张望,她亲眼看见几个被处死的人又被拖出小楼,想起当日那军官的威胁,纵使她心意坚决,可是毕竟心里害怕,房门外稍微有响动便紧张起来。本来她以为张明伦或者别的什么人物还要来威吓相逼,却不料自那日起再也不见一个人影,每日三餐还是按时送进来,她心里面十分疑惑,不知道究竟出了什么事情。这样三四天过去,她心里面反而焦虑起来,唯恐是伪军区政府已经坐稳了位子,在外面实行清洗,一时顾不上这里。
第六天晚上,燕于飞吃了点送进来的饭,复又站在那气窗边,冬天日短,窗外面的夜色已经是浓黑,只看得见下面两盏电灯下一两个哨兵来回走动,脚步声混着枪支敲在皮带扣上的声音,和钻进房间来的风一样的森冷刺骨。她才望了片刻,就听见门外楼梯上有十分急促的脚步声音过来,听声音还不只一个人。她猛然回头望着门,脚步声越来越近,一会就有人推门进来,她紧紧的靠着墙壁望过去,进来的是张明伦与另外一个军官,两人进来也不多话,另外一人只匆匆打量一下她就道:“燕小姐,请跟我们走。”她抿紧了嘴,只觉得脑中骤然晕眩起来,额上沁出几点冷汗来。他们究竟要做什么,她情知问也是没有用,稳了稳精神便举步往门外走,两人也立刻转身一前一后夹着她往楼下走。到了门口只见已经停了一辆汽车,张明伦道:“燕小姐,请上车。”
此刻燕于飞才定下神来,看起来一时半会自己不会有什么危险,只是不知道他们要带她去何处。车子很快启动开出院子去,燕于飞望着窗外,平南城仍旧在戒严,街面上已经是没有了人,只有窗户里门板缝里还微微透出灯光的晕黄来。汽车一路疾驰往平南城外,越开越是荒郊野外,燕于飞才刚放下的心一时又提了起来。只见路越开越窄,最后停在一户农家院外,燕于飞随着两人进了门,院内倒是十分干净,坐着几个男子,见了张明伦他们都站了起来,只听张明伦及另外一人道:“这位燕小姐是我们的贵客,你们要好好看护着,不要粗心大意了。”说着又手望门内一伸对燕于飞道:“燕小姐,请。”她不知道他们究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却料必不会有什么生命危险,当下疑惑的进了门,里面也是很干净的房屋,陈设一应俱全,一个老妈子已经等在房中,张明伦道:“燕小姐,请你在此暂住几天。”燕于飞心中疑惑更甚,便道:“你们究竟是什么意思?”张明伦并不回答她,只道:“这里燕小姐需要的东西一应俱全,要吃什么用什么就和佣人说,只是请不要试图走出院子,外面那些便衣日夜在此监视的。”说完便和另外一人退出了门。燕于飞往房间里四下打量了一下,又对那仆佣道:“这里是什么地方?”那仆佣指了指嘴巴摇了摇头,竟然是一个哑巴。她知道是没有办法得到任何信息,也就死了心,屋中确实东西一应俱全,她久不得换洗衣物,当下洗了澡换了衣服,房中是崭新的席梦思床,她数日来都没有好好休息,一下子就睡着了。
燕于飞在这处场院里住了几日,也不见有任何人来,连张明伦也不曾出现过,她心里想过千百种可能,只觉得自己不会这样轻易被放过,然而外面那些便衣虽然阻止她出门,却是态度很恭敬,她一时半会也想不清楚,隐隐觉得事情发生了变化,却又不敢存了这样的奢望。到了第二个星期上,她正坐在窗前,却听见外面的便衣喝问了一声,立刻又听见汽车声音,她心中忐忑,马上站起身来。门外又是数人的脚步声杂沓进来,燕于飞望向门口,起首进来一人尽然是曾经见过的蔡秘书,蔡秘书快步走到她眼前,道:“原来燕小姐真的平安无事,太好了,总司令特地命令我来带燕小姐回去。”燕于飞乍然见到他已经是一呆,听了他的话越发不明白,只是看着他不作声,蔡秘书忙道:“燕小姐恐怕还不清楚,三天前伪军区政府就垮台了,我们一直在寻找燕小姐,直到今天才有的消息,总司令一听说就命我来接您。”燕于飞听了只觉得难以置信,一时还彷佛是在梦中一样,半天才道:“这么说来一切都解决了?”蔡秘书点一点头,又催促道:“燕小姐先上车吧,上车再详说不迟。”
燕于飞跟着他上了车,犹还觉得恍恍惚惚,思绪百般的杂乱,变化发生得如此迅急,蔡秘书取了报纸给她看,原来伪军区政府内部也是分化严重各自为政,一派和共和政府秘密协商,三天前晚上里应外合的将另外一派一网打尽,上官端又官复了原职,现在平南城里乱纷纷的也是在缉捕余党安抚人心。燕于飞一目十行的看完新闻,犹豫了一下问道:“那前线战况如何?”蔡秘书含笑道:“燕小姐不必担心,总司令已经命参谋长返回平南,不日就可到达的。”燕于飞脸上微微一红,心中却是松了一口气。
车子直接开往军区司令部,蔡秘书对燕于飞道:“总司令正在办公室等你,他希望立刻能够见到你。”燕于飞一脚刚跨下车,闻言愣了一下,蔡秘书已经在前面快步引路,她只好跟了上去。一个月前她刚刚自这条路上走过,虽然世事变幻,但是那种忐忑不安的心情对她来说却是一样的。到了办公室门口,依旧是侍卫守在外面,蔡秘书替她开了门,燕于飞深吸了一口气才进去。
燕于飞甫一进门,便望见燕清人及燕太太从沙发上站起来,猛然间见到父母,她心中又是惊讶又是高兴,只觉得激动,竟然说不出话来,她几步扑到燕太太怀里,只喊了一声“爸,妈!”燕清人及燕太太虽然已经得知她平安,及至见了面才真正放下心来,燕太太搂着她不住道:“总算没事了,总算没事了,你吓死你爸爸和我了。”燕于飞又是哭又是笑,半天才擦干了眼泪道:“爸爸妈妈什么时候来的平南。”燕清人咳嗽一下道:“我们昨天才到的,是总司令派人接我们过来的。”燕于飞此时方转过头去看办公桌后的上官端,他已经站了起来,神色平静的望着他们道:“燕先生燕太太,令媛总算平安无事归来,我也算放心了。”
燕清人道:“这件事情多劳总司令挂心,实在无以为报,只能说是大恩不言谢了。”
上官端道:“说到底燕小姐是因为我们的缘故才受了这样大的折磨,燕先生这样说的话实在是让我十分的惭愧,没有及早的救出燕小姐,实在是让我过意不去。我十分希望有个法子能补偿,我希望晚上能请诸位便饭,一来给燕小姐压惊,二来算我向燕先生燕太太和燕小姐陪不是。”
燕清人道:“总司令这样客气实在是担当不起,能看到于飞平安,我已经心满意足。”
上官端步出办公桌后,坐个手势请他们三人都坐下,道:“这次请燕先生燕太太来,除去为了让你们和燕小姐尽快团聚外,还有一件事情商量。”
第十九章 尾声
燕于飞听见这句话,心里立刻砰然一跳,转过头去却看见父亲微微皱起眉,只听上官端道:“我兄嫂早亡,只余一子,单名衡,表字清源,我看顾他如同自己的子女,他虽然年轻顽劣不懂事理,可是对于燕小姐的心意却是十分真挚诚恳。他跟我提过几次,我听闻燕小姐大方贤淑,很是喜欢。现在虽然是新的社会,可是婚姻事情重大,所以特地想借了这个机会,代清源向令媛提出婚事,希望燕先生和燕太太能够同意。”
燕清人听他这样一番话,沉默了半晌,眼睛只看着燕于飞,她早飞红了脸低下头去,很是不好意思的样子,脸上却又忍不住露出一丝恳求的神色来。燕清人又咳嗽一下道:“总司令厚爱实在是不敢当,参谋长也是年轻有为,只是我们蓬门小户,恐怕高攀不上。”燕于飞听父亲仍旧是这样的说法,忍不住抬头急切的望过去,又轻轻拉了一下燕太太。
上官端似乎已经预料到这样的回答,只是微微一笑道:“燕先生的顾虑我也明白,我这次请两位来也是要打消两位的顾虑。我本家境贫寒,自从军以来,从士官到今日,一直战战兢兢克守职责,并非仗势狂妄之徒,对于清源我也是一直严加教导,断不许他做纨绔子弟。何况燕先生世家累代书香门第,倒是我们惭愧自己才疏学浅,累官至此也不过是时事造人。我今日亲为提亲,只要两位能答允,明日就登报刊发喜讯。何况这次又发生这样重大的事情,燕小姐如此坚贞,我非常的敬佩,若能有侄媳如此是我求之不得的事情。两位请郑重考虑一下。”
燕清人早把燕于飞的情状都看在眼里,又听上官端这样直白的一番话,却还免不得沉吟了一会,方道:“总司令这样说了,我们还能如何推辞,只是孩子的事情还要他们自己做主的好。如果他们两个愿意,我们做父母的总归还是支持的。”
燕于飞听父亲终于松口,一时间又是喜又是羞,她看父母望着自己,眼中虽然俱是慈爱,到底还是不好意思,垂了头下去。上官端听燕清人这样说也是放心下来,笑道:“既然燕先生已经同意,那就再好不过了,不出意外的话,清源明天会回到平南,他们小儿女的事情就叫他们自己去解决,今天晚上我却要和两位好好聊一聊。”
燕氏夫妇来平南时很是匆忙,因为平南城里当时骤然又遭大变,当时也不曾找住处,廖夫人又是一力的延请,所以寓居在廖先生和廖夫人那里。燕于飞刚刚得见父母,又是被监禁了那么久,自然须臾不肯离开父母左右,廖夫人又很喜欢她,当下也留了她一起住下。她虽然遭受了不少折磨,可是现在平安回来,又见到父母,就不肯再提起那些事情,一味的只说这一年里学校的事情。
第二天上燕清人和燕太太受了几个知交的邀约要出门去拜访,两个人因为燕于飞才被解救出来,一致的要她好好休息,不要她一同过去,她也就乐得睡个懒觉,早上十点多才起了床洗漱。佣人送乐早饭进来,又送进当天的报纸来,她取在手里却是丁点也没有看进去,大玻璃窗投进来的阳光穿过窗纱打在报纸上一片斑驳,他究竟是早上到还是下午才到,她心里翻腾的不过是这个问题,有一点的焦灼还有一点的甜蜜。她怔怔的坐着,痴想着,猛然却听见门口有人低声喊自己的名字,“于飞。”那么熟悉的声音,她回过头去,上官衡正站在门口,她坐在那里,竟然一分也不能动弹,心脏拼命的跳着,扑通扑通的,房间里静得听得见他们两个的呼吸声,她微微掀起嘴角,仰起头,彷佛是微笑,眼里他的样子越来越模糊,倏然又清楚起来,脸上却是痒痒的,她想要摸出手绢去擦那泪水,可是连一分力气都没有,抬不起手来,整个人只能怔坐在那里,遥遥的看着他,耳朵里听见他的脚步声,三步两步的,冲到她眼前,猛然的她就被拥入他的怀中,这样亲切的味道和温暖,她忽然哭起来,彷佛积攒了那么多天不曾对人言说的害怕和悲伤都能释放了,她攀着他的脖子哽咽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象一只小兽一样在他怀里蜷缩着颤抖。
他心里又是欢喜又是痛楚,双臂紧紧拥着她,抚慰的拍着她的背,直到这一刻,他还不能相信似的,她已经回到他身边。她哭得累了靠在他颈侧,哽咽得一抽一抽,他扳起她的脸,苍白的脸庞上泪迹斑斑,她的双眼里仍旧含着泪水,双唇却被牙齿咬得通红。他吻下去,使劲的吻下去,象是想吃了她一样,象是想把她呼吸的空气都掠夺走一样,彷佛不是这样用力就不能确定,她真的是在他的怀里。他辗转的亲吻吮吸着,直到她脸色通红的喘息,他才不情愿的放开,他贴着她的脸颊,低声道:“我真想你。”她搂住他的脖子,埋在他的胸前,使劲的点一点头,她也是这样的想他,千言万语也只不过是这一句,我真想你。
五月十五日是黄道吉日,历经了平南的事变,上官衡和燕于飞都愿意尽快的就结婚,虽然本意是要低调,可是仍旧许多的旧识宾朋前来相贺,东南军区总司令上官端的府邸上开了十来桌的酒宴招待亲近的亲戚朋友。行过了中西合璧的婚礼,燕于飞就被送进二楼的新房,楼下那嘈杂的声音仍旧隐隐传上来,叫她心里不得安静,只是怦怦乱跳。房间里按着规矩都是大红的颜色,喜庆之极,她身上也是正红色的旗袍,越发映得她脸如芙蓉。她坐在梳妆台前面,台子上一式两份的婚书,她和他的名字用工整的小楷并列写着,她摩挲着纸面,嘴边忍不住的噙上一点笑意。她微微抬起头,猛然从镜子里看见他从门口进来,本来拍了胭脂的脸颊上越发的嫣红起来,却装做无事一样,轻声道:“你怎么上来了,下面的客人呢?”话虽然说着,可是又不敢回过头去。他走到她身边,笑道:“下面有朋友应付着,我上来看看你。”说着俯身凑到她耳边道:“你今天真是漂亮,他们都说我有福气。”她噗哧的笑了,垂着的双眼一瞥那婚书,越发的甜蜜,他也伸出手去,握住她放在台子上的手,压着那两张泛着红粉色的纸,轻声道:“我们终究是在一起了。”她被他拢在怀里,身子微微的发热,轻轻嗯了一声,她和他,不管是如何开始的,终究是在一起了。
第二十章 番外二
共和十六年,上官衡已经升做东南军区战备处的处长,日常应酬极多,素来他都是携着燕于飞出席。这一天中午平南市的副市长褚昌谏设宴招待东南军区几位少壮派的军官,临入席才见上官衡一人匆匆赶到,立刻就有人问:“今天怎么不携夫人出席?”上官衡唔了一声也不回答,尤有人还要打趣几句,褚昌谏见他脸色十分难看,忙拿话扯开。席间众人见他也不多话,倒是酒喝得不少,心下不由揣摩究竟是出了什么事,又不好相问,只能再三的劝他少喝,一餐饭吃得也不算痛快,因为晚上还有平南建市的庆祝,不过下午一点多就散了。
上官衡回到家中,侍候的佣人早上来接了外套和帽子,他问:“夫人呢?”佣人回道:“早上和骆小姐出去到现在还没回来呢。”上官衡听了脸色不由一沉,摆了摆手让佣人出去。他因为喝多了酒,略微有些醉意,连衣服也懒得换就和衣往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