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乖,这是今天最后一碗了。”祖父耐心地哄着她。
祖母蹙眉,背对着他,瘪着嘴埋怨道:“你每次都说是最后一碗。”
“这个真是!”祖父端着碗,严肃地发誓,“我不骗你,真的。”
“我不信你。”祖母闭上眼,还顺便捂上了耳朵。
“你这是逼我出绝招!”
闻言,祖母狐疑地掀起一边眼皮瞅他。
“嘴对嘴喂嘛~!”勾唇一笑,祖父将碗送向嘴边,“原来你期待的是这个!”
见状,祖母惊得坐了起来,指着他大呵道:“上官涵,你越来越无耻了!”
就着祖母伸出的手,祖父将碗放到她手上,微笑地嗔怪,“哎呀,都老夫老妻到要抱重孙的人了,害个什么臊啊!真是的。”
“……”迟疑地接过碗,祖母拧眉,“能不喝吗?”
“不能。”祖父气定神闲地拒绝。
盯着乌黑的汁液,祖母迟迟没有下口,“……”
“乖,喝完了给你奖励。”祖父谆谆善诱。
“我怎么觉得你是像在哄小孩?”祖母眼角抽抽。
“不骗你,真有奖励。”怕药性过了,祖父托起祖母端药的手,催她赶快喝下去,“再不喝,药凉了,又得重新熬上。”
于是,祖母皱眉,很是悲怆地将药一饮而尽。深深吸口气,祖母吐了吐舌,瞅着祖父问:“奖励呢……”
话还没说完,就被祖父倾身吻住。
时间仿佛就在那一刻静止。
祖父闭着眼,嘴角含着温柔的笑意,多了分认真和疼惜,像是对上苍的感激,又像是对珍宝的呵护。祖母温和的面上缓缓渲染开起少女的娇态羞涩,她眼神温软的,专注地凝望着祖父,眼里是不轻易流露的情意。
彼时,他们以一种无比亲昵契合的姿态相扶相持、相依相守。
远远看着,我忽然有种热泪盈眶的冲动。
以前祖母并不怕喝药的,在我印象里,即使再苦的汤药,她喝完也只是皱皱眉头,实在不行也才只漱个口、饮点蜂蜜水。那些个任性的小脾气、撒娇的小性子,原来,她并不是没有,而是只在祖父面前展露。
如果我没爱过,我定然不懂。而今,自己也有了真心爱上的人,才知道这种依赖,也是一种疼惜。
……
一年后,我如愿将心爱的人娶回了家,府上一派洋洋喜气。
“好孩子,好孩子。”祖母笑着接过孙媳妇奉上的茶,气色好得整个晨日里都没咳嗽一声。
“嘿,瞧把这小老太太乐的。”祖父嘴上取笑她,却伸手握住她的手,很紧
祖母没再反驳,只是望着他笑,幸福而满足。
我们都知,祖母的身子一天不如一天,我们只盼着尽量能把她的心愿一样样都给实现。平日里,祖父对此不以为然,总笑骂我们多此一举。可私下,他却找过我一次,他说:“抓紧添个重孙吧,你祖母实在盼得紧……”
祖父没说完的后半句我知道,是:她已经等不了多久了。
其实,他比谁都要知道祖母身子的情况,甚至比祖母还要清楚。
自我娶亲以后,祖母咳嗽得越来越频繁,有时候咳得整个身子都在颤。祖父把她圈在怀里,下颚顶着她的发旋,一言不发。
那场寒疾终究成了痨病。
大夫诊断出我妻子有喜的那一日,祖母生生咳出了口血。她瞒着我们什么都没说,我们也装作并未察觉。只是,她院里的药味,一天比一天浓了。
自病情恶化,祖母就再也没见过我们,说是怕传染。后来,就连祖父,她都不让近身。一日,祖父和我偷偷摸进她院子的,跟做贼一样。被发现后,祖母看也不看我们,只是淡淡地将我们请了出去。′*U
祖父不肯,他上前想碰碰她,却被冷淡拒绝。于是,他哀怨道:“你这可是嫌弃我了?”
祖母摇了摇头,此时她蒙了层面纱,遮住口鼻。
祖父瘪嘴,耍赖道:“那就让我抱抱,我很久都没抱自己媳妇了。”
向后退了步,祖母还是摇头。咳嗽得多了,坏了嗓子,她说话声音嘶哑,索性就不再开口。
见她一再退却,祖父大步向,强势地将她扣在身前,“躲什么躲,我是狼吗?我要吃人吗?”
祖母挣扎,却被祖父牢牢禁锢在怀中,丝毫不放。
“放开!”很久没听过祖母的声音了,不复从前的温润,低沉嘶哑中带着急迫,“快放开!”
“你在怕什么?”祖父抱紧她,下巴搁在她的肩窝里,低笑道:“我还在这,你有什么好怕的。
祖母的身子僵了僵,想离他远些,“放开……会传染的……”
“传染了更好,我陪你病不好么?”
“不好!”祖母重重掐他。
“嘶嘶——!我说你不会是装病吧?”抽痛两声,祖父伸手揉着祖母的脑袋,大笑:“一副病怏怏的模样,还这么大的力气!我腰上都淤青了!”
“你给我好好活着!让我在下面多清净几年,不咳死,都快被你气死了!”祖母撑着他的胸膛,怒视他的眼。(?。hotsino。cnUD·|L′*U
“啧啧,一口气说这么长的话不带间断的,老太婆,你中气挺足的嘛!”不惧她的怒意,祖父又笑嘻嘻地贴上去,“瞧这命硬的!真不愧是我的女人!”
被他缠得无计可施,祖母扭头迁怒于我,“把你祖父拖出去,立刻,马上!”
我摸摸鼻子,笑得无奈,“祖母,这次我是站在祖父这边的。”
刚走近祖母的院子,便会隐隐听见祖母急促的咳嗽,但更多的,却是祖父爽朗清和的笑声。这些日子,祖父总是逗祖母笑,不逗得祖母掐他不罢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祖父的陪伴,祖母这几日都格外精神,每日的午膳都能多进一些。
天气晴朗时,祖母说想见见我的妻子,那时我妻子的身子已经很沉了。
见母子平安,祖母笑眯眯得取了很多她年轻时珍藏的首饰。祖母不爱花俏,首饰大多是素雅别致的玉佩。祖母说十年人养玉百年玉养人,这玉她养了几十年,是时候发挥点作用了。
没待太久,我们就被祖母打发走了,到底她还是忌讳着自己的病。走远后,我隐约听见祖父说“再等等,就能见到咱的小重孙出世了”。至于祖母回答了什么,我就听不清了。
本以为祖母会就此好起来,可看到匆忙赶回尚京的五姑姑夫妇,还有父母日益凝重的脸色,我意识到祖母的病情远远不如我想得那么乐观。
祖母的身子一天比一天虚弱,往常,她总会起身,由祖父搀着在院子里转转。而今,她只能躺在床上,似乎连咳嗽都能耗尽她的所有力气。再后来,祖母变得很嗜睡,以前她是府上起身最早的,而现在她总是整天整天的昏睡不醒。
离我妻子临盆还有半月时,祖母迎来了她一甲子的寿辰。那日阴霾的尚京落了鹅毛大雪,纷纷扬扬的雪花,银装素裹的天地间一片安宁,也在那日,祖母走了。
早晨,祖父端着碗象征长寿的馄饨面,细心喂给祖母吃。祖母进食很少,却吃光了那碗面,连面汤都喝了大半。尔后,家里人轮着祝寿贺喜。等大家散了,祖父和平常一样陪她窝在屋子里说话。
父亲心绪不宁,总和我去他们门外转悠。隔着门板,我们听见祖父温和的絮叨,想他们的年少轻狂,谈他们的细水长流,讲他们的子孙满堂……祖父一直一直在和祖母说话,父亲和我以为他们只是在闲话家常,便没打扰。哪知,入夜后祖父仍未传膳,我们担心他们闲聊忘了时辰,便敲门打扰,这才知祖母已经走了。
那张旧躺椅上,祖母躺在祖父怀里,头靠着祖父的颈窝,面色安详,像是睡着了。
“祖父……”我看着抱着祖母不放的他,不知怎样开口,只能笨拙地说:“节哀。”
祖父侧脸,平静地点了点头,说:“准备后事吧。”
为祖母守灵的那几日,祖父总一个人坐在灵堂里,轻轻抚摸祖母的灵柩。我担心他想不开,就整夜守着他。·
“回去休息吧。”拍拍我的肩膀,祖父说:“我只是坐坐,不会怎样。别担心。”
我摇头,“我陪陪您。”
“放心。小老太太给我下了任务,要盯着小重孙长大成人。”谈及祖母,祖父微微笑了,“不然以后在下面见了面,没什么跟她交代的,她会跟我算狠账的。”
“……”
“回去照顾好你媳妇,她身子不利索,你得多留心些。”祖父将我送到门外,叮嘱道。
“那您有什么事就喊我。爹和叔叔姑姑们也在附近。”
“我能有什么事?”回头环视了圈,祖父打趣道:“顶多就是闹鬼,我还巴不得你祖母回来看看我呢。”
我笑了笑,转身离开。
走了几步,我回头,看见祖父背对着我负手而立。雪夜里,他的身影一如既往挺拔,只是那些潇洒不羁,弥漫着沉重的悲哀和浓郁的苍凉。
四姑姑曾说,无论祖父如何强大,祖母仍会是他的弱点。如今命运狠狠击中了他唯一的弱点,可想而知,现在的他,该有多痛。
回顾祖母一生,虽算不上传奇,但也平淡温馨。她有深爱她的丈夫,有关心她的朋友,有敬爱她的子孙,祖母这辈子所受的关爱不比任何一人少。已然幸福如此,来人世走这一遭又有何遗憾?
我仰面,望着空旷无垠的夜空,心间起伏的情绪渐渐归于平静。
祖父果然如他所言,安然活着,看着我的孩子出世,看着他长大成人。他一直让自己过得充实,逗猫逗鸟逗孩子一样不落,家里人看在眼里觉得欣慰、放心。可每个人心里都清楚,他忘不了祖母,只不过是在一个人时,狠狠地沉沦在思念里罢了。
一个人的日子里,祖父依旧爱笑。
可那笑容,再不及祖母在他身边时那般直达眼底,而是蒙上层灰。也许祖父并未察觉,可对祖母的思念却渗入他生命的所有角落,因为他最常说的一句话便是“要是小老太太还在的话……”
祖父很长寿,在我的长子成年的第二年才安然辞世。他一直都很健朗精神,却在我长子行了成人礼后迅速消瘦,然后一病不起。离开的时候,祖父躺在床上淡淡地笑,“重孙都成人了,我这任务算是完成得圆满。”
到最后,他惦记的还是祖母。
望着屋里人悲戚的神色,祖父却好心情地调笑:“别舍不得我啊,陪了你们十几年,好歹也让我去陪陪小老太太,她一个人在那边怪可怜的。”
闻言,在场很多人眼眶都红了。
目光开始涣散时,面对生命的尽头,祖父勾起唇角,只喃喃道:“这些年,实在想她得紧啊……”
祖父走后,我们依照他的交代,与祖母合葬。
自祖母去世,尚京下了第一场雪后,便年年落雪。祖父总笼着袖子,站在屋檐下静静地观望,他说,那是祖母回来看看了。而这一年,雪格外大,铺天盖地般让人间素白一片,如祖母离开的那年般。
也许,祖父是对的,是祖母回来了,回来接他了。
“那苏浅先谢过了。”
见我刻意疏离,顾莛之面色暗了暗,故作不在意地问:“你现在叫‘苏浅’,我听见昭……她唤你‘唯儿’?”
【尾声】
再次醒来时,我躺在冥城自己的宫殿内。
脑子晕晕沉沉的,耳边嗡嗡作响,一时间,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醒了?”一个女声幽幽传来。
循声望去,我看见桌边坐着个绝美的妇人。记忆慢慢回涌,我认出她是冥城城主,我的母亲花清闲。
“人间好玩吗?”微微眯起眼,她冷笑道:“敢在册封大典放我鸽子,你胆子越来越大了嘛。”
册封大典……是要册立我为冥城储君……伸手揉了揉额角,我记起自己是在那时私自下凡去了人世。
“儿子醒了?”门开了一条缝,父亲从中探出头,关切问:“情况怎么样?魂魄都聚齐了?”
“哼。”斜睨了我一眼,母亲优雅起身,莫名其妙地抛下一句,“执迷不悟。”
闻言,父亲倒是乐了,“那是!我们家的人,个个都是痴子。”
回应他的是一声冷哼,但母亲看向他眼神却温和了不少。
见我欲起身,父亲连忙大步走过来将我按下去,“你的三魂七魄流连人间不愿回来,你母亲花了好大的心思才让你醒过来。眼下魂魄刚归位,正是虚弱,需要休息。”
我张嘴想说话,却被母亲打断,“有什么事等身子好了再说,否则,一切免谈。”
于是我闭上嘴,目送他们携手离开。
房门关上时,我伸手摸出那枚镶了红豆的骨骰,前世今生的衔接如梦般迷离,分不真切。只有那个深入骨血的名字,刻骨铭心,不停在心头盘旋——
苏浅苏浅……
身子一恢复,我便大肆搜寻苏浅的下落。
凡人转世,必会路经冥城,即便已投胎转世,也会在冥城留下记录。第一次如此感激自己的身份和权力,能这般寻觅她的下落。翻看着经卷,我不停地想,苏浅苏浅,你这一世又会在哪?会不会也在寻我?
一日又一日,一载复一载。
我终究,没有找到她的下落。
苏浅消失得很干净,冥城丝毫没有关于她的记录,就像这个人从不存在一般。不可能,她明明存在过!手捂着心口,我否定这个荒谬的念头。
苏浅肯定存在过,不然,为什么我能如此清晰地记得她的一言一语、一颦一笑?不然,为什么心口会痛得这么压抑苍凉?
清冷依旧,我一个人坐在冥城的高楼上,望着夜空上那轮永恒的明月,什么都不想。只要有和她同名同姓或是描述相似的人经过,我都亲自去辨认。可每一次的满怀期待,最后都是落寞而归。
我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她到底去了哪。
期间,镜姨的女儿初曦来看过我。她应是听了长辈们的话,来劝我出去走走,别盯着冥城不放。
初曦喋喋不休地讲了很多,六界的趣闻轶事她都说于我听。她说上次离家出走,为了躲避父母的追查,误打误撞进了一方未知的大陆。她说她在那片大陆上转悠时,在雪山上发现一个沉睡的女子。她说,上次去看时,那女子忽然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