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怪世人总将牡丹称为富贵花。它的花朵硕大而明艳,雍容华贵,香气馥郁——花中之王名不虚传。
潮生想起那一年出来观灯,那时她还没成亲呢,那也是何云起和她兄妹两人唯一一回在一块儿过上元节。潮生还记得,那时候陆家还显赫,做出的花灯也十分霸气,是一盏快有房子般大的牡丹花灯,起的名目叫做艳冠群芳。
既然是寿星,当然要簪朵花应节,宫人将剪下的牡丹盛在浅盘中捧了来,潮生先挑了一朵,其他公主、王妃们也都簪了花。一时间殿内花香拂动,花朵衬着女眷们的容颜,倒让人分不出人与花哪个更美。
梁氏今日也来了,她整个人比从前足足胖了一圈,第一眼潮生简直没有把她认出来——梁氏这是……怎么胖成了这样?简直跟吹气球一样。
梁氏也很明白潮生的讶异。有时候她照着镜子,也时常会觉得诧异,怎么就胖成这样了?她以前可是极苗条的人,那一件件衫子裙子更是可着紧着尺身材剪的,真是多一分嫌肥。
可是她现在哪还有爱美的心思?
要说刚怀孕的时候,她想的多是这个孩子会给她带来什么——会稳固她的地位,会让寿王对她多体贴容让……可是日子一天天过去,她的想法也一天天变了。
孩子一天天长大。第一次觉察到胎动的时候,梁氏忍不住失声痛哭。
她再没有哪一刻,象现在这样哭的痛快淋漓,寿王在一边吓得不轻,她全不理会。
这是她的孩子。
梁氏开始想,也许这个孩子,就是她曾经失去的儿子,连名字都没来及取的那个孩子,他又回来了,又投到了她的肚子里,这是他们母子的缘分,他注定了要做她的孩子。头一次没能来得及、她也太糊涂没护住他,可是他不恨她这个当娘的,他又回来了,这一次还做她的孩子。
只要他回来就好。甚至就算这回他投个女胎,那也没关系。只要是他,梁氏就心满意足。
时间越长,梁氏越发坚定了这个想法。
什么身材,什么容貌……这些都不重要了,她压根儿想都没想过,自己要变肥变丑了怎么办?一点儿都没想过。
只要孩子平安,她要好好儿的把他生下来,把他养大。把她上次亏欠他的,都补给他。她一定不斥骂责打他,哪怕他再淘气再不听话,她也不会。她要把这世上的好东西,把她能有的一切都给他。
“太医怎么说?”
梁氏摸着高高隆起的腹部,脸上带着一种简直是耀眼的光辉:“太医说挺好的,这是最后一个月份了,让我时时留心着。”
潮生点了下头。
的确,怀孕头三个月要当心小产,因为那时候坐胎不稳,而后三个月则要当心早产。
一时间,一众女人的话题就围绕着梁氏的肚子打转,倒把潮生这个寿星给忽略了。
郑氏的目光是复杂的。
她刚才进来给潮生行礼的时候,就看到了潮生身上那件宫装。
郑氏的目光在那简直是巧夺天工的绣纹上停留了短短的一刻,她回过神来,让自己把目光移开了。
郑氏刚成亲的时候,就对潮生很不服气。
因为她打小就是远近闻名的美女。家中姐妹众多,她是庶出,可是父亲偏爱她,因为她的貌美。这个优点是实实在在的,谁都看得见的。小时候她不太明白,大了就懂了。父亲和姨娘指望着她的好容貌给家里带来一份儿实打实的荣耀。
而她确实没有辜负他们的期待,她嫁给了皇子,这简直是一步登天。
接着她就知道了诚王妃这个人的存在。
她也是美人,而且五皇子还曾经向皇帝求娶过她,可是却没能到手,这个他觊觎的美人成了他的四嫂。
郑氏在知道的这事第一时间,就感觉到了屈辱。
她觉得自己仿佛一个替代品,一个补偿。因为五皇子想娶一个美人没有娶到,皇帝于是又随便选了个美人塞给这个儿子,不管什么出身,什么性情,反正……她就是那么个不受重视的人。
而且五皇子看她的神情,也让她确定了这个想法。
他审视她的目光,不象一个新郎在看着新娘,而是带着挑剔,比较,估量……
他在拿她和人做比较,仿佛买菜的人,那样随意而轻慢,挑挑拣拣。因为最满意的那一样已经被别人挑走,他只能退而求其次,拿她充数。
郑氏渴望见到诚王妃。
这个女人是笼罩在她头顶的一重阴影,她怎么都挥不去,简直快要魔障了。
诚王妃果然很美。
郑氏虽然从小到大都对自己的容颜十分自负,也得承认,诚王妃……似乎比她更秀美动人。纵然带着挑剔苛刻的标准去仔细打量她,也挑不出她的瑕疵来。
听说当年勇毅大将军的那位夫人就是京城闻名的美人,大概是象了她母亲。
她令郑氏不快的地方不止她的容貌,还有她的运气,她的家世,她的丈夫,她的儿子一
她太得天独厚了。
现在她甚至成了皇后。
郑氏抿紧了唇。五皇子前些日子喝醉了酒,他含糊呓语着,吟着不着调的酸诗,发泄着嫉恨与不满。
“老四有什么了不起?要不是他先下手为强……娶了何云起的妹妹,这皇位……这皇位还指不定是谁坐呢,老四鬼精鬼精的,这是美人和江山兼得啊……”
郑氏吓了一身汗,连忙将人都打发出去——幸好刚才在跟前伺候的也是可靠的心腹。
她不敢让别人进来,自己累得一身是汗服侍五皇子换衣安歇,结果听到他又说了一句:“要是我娶了……哼哼……”
郑氏一怔,手一滑,五皇子的头沉下去咚一声嗑在床头上,把他给磕醒了,瞪着一双红眼看着郑氏。
郑氏手心冒汗,嘴里发干,正要解释一句,五皇子又闭上了眼,立刻就打起了鼾。
郑氏送了口气,心怦怦的跳着。
她在榻边坐了下来。
五皇子那话说了半句,可是郑氏完全明白他的意思。
诚王能坐上皇位,虽然有传位诏书——可要没有何云起关键时刻扳倒了陆家,当即立断杀了陆达、他的长子还有他的两个女婿,那所谓的诏书也不过是一张废纸而已。
何云起为什么这样铁杆的站在诚王那边?大公主那边的因素只怕不重要,更重要的是,他的妹妹是诚王妃啊。这道理是个人都明白……正因为这一重关系,才把他牢牢绑在了四皇子的船上。
这道理前头的陆皇后也明白,所以她才几次出手想置诚王妃于死地。可惜,她都没能成功。
郑氏看着身边这个无能而猥琐的丈夫。她倒不担心他惹祸,几年夫妻,她也明白,这个男人没那个本事,他能做的,也就是酒后发几句牢骚而已。等酒醒了,他在新皇面前比旁人还要恭敬得多呢。
郑氏推开了窗子,让屋里污浊的酒臭发散出去。
不止他嫉恨他的四哥,郑氏也嫉恨那位四嫂。她拥有她努力了一辈子也得不到的东西。
永远都得不到。
可嫉恨又有什么用呢?就象五皇子只敢在这黑黑的夜里抱怨一句一样,郑氏也只敢在心里这么想一想。
等天亮了,在人前的时候,他们就会选择把这些想法遗忘,明哲保身,得过且过。
梁氏进来,坐下,说了些闲话。这么会儿功夫,她的婢女来来回回好几趟,替寿王传话进来。寿王问她累不累,过一会儿又来传话说王爷问她有没有什么想吃的?
屋里的人都笑嘻嘻的看着,半调侃半夸赞:“寿王爷现在可真会疼人啊。”
梁氏一笑,淡然地说:“哪是疼我,他是着紧孩子呢。”
男客与女眷仍然是分开坐席,中间用一大扇屏风隔开。不过说起来也都是自家人,倒也没有太多忌讳。寿王自己腿脚不便,要是他腿脚方便,肯定不会只差遣宫女婢女传话,保不齐自己就会过来了。
潮生仔细观察,梁氏的确不是故意矫情才这样说。她是真的看得淡了。
是的,女人做了母亲,心态就会大变了。原来也许她的心中全是丈夫,或者,是地位、权势、钱财这些她能抓紧抓住的东西。
可是她做了母亲,她的全部心力都转到了孩子的身上。
梁氏曾经失去过一个孩子。
也许正因为她失去过,所以她现在加倍的,懂得去珍惜。
第三三四章 来客
采珠今日也进了宫,许婆婆打发她来的。许婆婆自己活动不便,不肯来给潮生添麻烦,红豆又要照应着家里走不开,就采珠还得闲,而且她对宫里规矩也熟悉。许婆婆只有半边身子能动弹,还让红豆帮着她,做了一个长寿如意荷包。
她在宴开之前已经给潮生拜过寿了,这会儿正和李姑姑一块儿说话。
李姑姑恨不得把自己劈成两半用才好,一半放宫外,一半留在宫里。许婆婆和何勇的感情就象亲人一样,她住在宫外,虽然有人服侍,有人照应,可是李姑姑也还是不太放心。但是潮生这里更离不了她。
李姑姑自嘲说:“都说立于朝堂上的男人才会遇着忠孝不能两全的事,想不到我李玉檀也遇上了。”
宫人端了饭菜过来,采珠道了谢,笑着说:“今天进宫门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心怦怦的跳得特别快,居然有点儿害怕。”
李姑姑也还没吃饭,盛了半碗汤泡着饭扒了两口,听采珠这么说,也笑了:“和我一样。出宫的时候,都不必回头看,生怕自己是在做梦,一回头梦就醒了,自己又会被那扇黑洞洞的大门给吸进去。到了王府里,你知道我干的头一件事儿是什么?”
采珠摇了摇头。
李姑姑说的那种心情,采珠也理解。她被放出宫的那天,也是一样紧张。出宫半天了,还怔怔的回不过神来,不敢相信自己已经出来了。
“我上了府里采买的车,那车赶到东市去了,我就坐在车里听着外面那些动静,羊叫狗吠鸡啼,车辙的声音,卖菜的人吆喝,还有人在讲价,争吵,还有小孩子在哭……”李姑姑又扒了一口饭,自嘲地笑了:“我就痴痴的听着那些动静,坐在车子里头哭得泪流满面。”
采珠却笑不出来。
她知道,她明白。
出宫的这些日子,每一天对她来说都那么新鲜,那么珍贵。她怎么都过不够,连晚上躺在床上都舍不得闭眼。一闭眼,这一天就过完了。
不,其实她还怕,睡着了,她可能会梦见自己又回到了宫里,回到了漆黑不见天日的地方。
每次醒来的时候她都要恍惚一下,才能确定自己现在是在宫外头。
没有经历过那种生活的人是不会明白的。突然被压抑了那么些年,突然间挣脱樊笼的心情——
惊喜,惶恐,患得患失。
刚才进宫门的时候,采珠是真有点儿害怕。
虽然明知道不可能,但就是隐约的在惶恐着,万一进去了,又出不来了可怎么办?
外面的一切那么美好,早晨的阳光映在床头,那桐油的漆色象宝石似的闪闪发光。红豆是个活泼的,许婆婆又很宽厚和气,还教她许多外头的事情。在宫里待了好多年,采珠其实对外面的记忆很模糊了,很多象她这个年纪的姑娘该做的,该懂的,她都不懂。许婆婆没别的事情,闲得很,一样一样的讲给她听。采珠照顾人也精心,一来二去,和许婆婆倒是处得非(提供下载…)常好。
红豆也活泼,人也很好,怕她住不惯,总是问寒问暖的,还挖空心思想些笑话、故事来讲,给她解闷。
想坐就坐,想站就站,想说就说……
这种巨大的幸福常常让采珠觉得不真实。
“婆婆还好吗?”
其实李姑姑隔三差五的就会打发人出去看情形,只是还是忍不住要问一问。
“好。”采珠说:“天气暖和起来了,婆婆也能时常在外面坐坐。太医说多晒晒太阳才好,阳气旺盛人才不易生病。我跟红豆把躺椅放在院子里,每天都让婆婆晒那么一会儿。婆婆总不肯闲着,非要做点什么才安心。”
李姑姑说:“她就是闲不住。”
“是啊,听太医说,虽然那半边身子不听使唤,可是也要时常动动,红豆天天给替婆婆按揉活动。晒太阳的时候,婆婆就用右手剥剥花生什么的。”
李姑姑听得十分认真。
说起来,她觉得自己嫁了何勇,就象许婆婆的儿媳一样了。可是现在却不能奉养老人,连儿子也一起带进宫来,和宁皇子作着伴儿……实在觉得心里不安。
果然采珠说:“婆婆就是惦记着钧哥儿。”
李姑姑低下头:“过了这几日,我带他回去看看婆婆。”
采珠安慰她:‘姑姑别往心里去,反正离得也不算远,只要知道大家都过得好就够了。”
话虽这样说,可是有年纪的人,最稀罕大孙子。许婆婆怎么疼爱孩子,李姑姑也是见过的。
可要把孩子放在宫外,李姑姑一来不放心,二来也舍不得。孩子在宁皇子身边儿,李姑姑是天天都能见着的。再说,孩子一直陪着皇子,长大,读书,将来肯定有个好前程。
说曹操曹操到,外面宫人问了一声:“李姑姑可在?”
“在。”李姑姑已经听出来这声音,是伺候宁皇子的芭蕉。
出来一看果然是她,而且不止她一个人,宁皇子和钧哥儿也手拉手的跟着来了。
“哎哟,你们怎么过来了?”
芭蕉笑着说:“前头有客,他们也坐不住,娘娘就让我们先带着过来了。宁殿下说想吃点心,这会儿可有什么现成儿的?”
宁哥儿生得特别象他娘,秀气。乌黑的头发,白嫩嫩的皮肤,一双眼睛又黑又亮,看着象个小姑娘一般。钧哥儿和他同年生的,月份还小一些,可是和他站一起,倒显得比他还高一些呢。
两个孩子特别合得来,当然,有时候也会争吵闹脾气,可总的来说,好得跟亲哥俩儿似的。阿永虽然是宁儿的亲兄长,可是一来两人差了几岁,二来阿永爱动,和这个女孩儿一样文静乖巧的弟弟不大玩得来,宁儿倒是和钧哥儿更亲近,两人一般大小,又天天在一处待着,有时候连晚上睡觉都在一起睡。
“有,有。”李姑姑笑眯眯地问:“殿下想吃什么?”
宁儿想了想:“上次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