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分明还不热,潮生却急出了一身汗来。
这回她是一点儿办法也没有。
小顺出去见潮生的叔叔。
说实在的,小顺想着这人一走几年没音信,侄女儿的死活也不管。这回突然又找上门来。
是不是得了什么信儿,知道侄女儿现在在府里头日子过得不错,想来谋算点儿什么?
呸,小顺就看不上这样的人。
虽然自己也是家贫被卖的,人牙子当时满口答应得好,说是卖到好去处,吃穿不愁,长大还能谋个自由身。可是一转眼儿,就给押进了不见天日的地方,生生挨了一刀。
小顺推开门,屋里坐的那人站了起来。
小顺只听骆小元说了,这回真看见人,也吃了一惊。
这人个儿真高。
而且全不像小顺想的那软骨头贪富贵没囊气的样儿。
这人肩膀极宽,个子又高,站起来头快都顶着门框了。鬓边修得齐齐的,没有蓄须,方脸,浓眉大眼的。
这人就算穿着一身布衣,也让人觉得一股英武之气扑面而来。
而且他看人的时候,目光神情都坦荡磊落,哪里有一点猥琐小人的样子?
小顺怔了一下,那人抱拳为礼:“这位管家不知怎么称呼?”
“呵,客气,府里人叫我小顺。”
“原来是顺管家。”
这人说话一板一眼的,并没有废话:“我姓何,侄女儿潮生就在府里头做事儿。我因为出去一趟,受了重伤,派了送信儿的人又因为旁的缘故耽搁了,阴差阳错。顺管家倘若能做主,我这就给潮生赎了身契出去。”
小顺今天是一愣接着一愣的。
赎身契?
小顺这么一犹豫,那人已经明白过来:“是不是这事儿还帮回禀商议?府上哪一位管事能作主,烦劳顺管家给引见。”他解下背上的包裹,那包裹看起来扁扁的,男人背着也不吃力。但是包袱一抖开来,里面银饼子金钉子,个了当都散了一桌,成色都是上佳,绝非杂金烂银。
乖乖,小顺不是没见过金银,可这是个人,这个人的钱,还有这个人的气势,都让小顺有种招架不住的感觉!
潮生啊!你怎么不告诉我你叔叔是这么个人物啊。
小顺回过神来,咳了一声:“何叔”这声叔喊得有点几不大顺。这人看起来也就刚三十,称一声何兄都不过份。
“何叔先把银钱收起来,潮生是宫里头出来,不是一般身契买卖来的,“这事儿我真做不得主。您先坐着吃杯茶,我去回禀一声齐总管。”
那人点头说:“那就有劳了。若是方便,能不能让我见见潮生?”
出了门小顺才长吁一口气。
潮生在屋里正坐立不安,小顺儿一溜小跑就来了。
“哎哟潮生,你叔叔真是个人物……”小顺端起茶来灌了一气,也顾不得冷热了:“你猜你叔来干什么的?”
潮生心悬着,声音也有点儿颤:“来做什么?”
“来赎你出去啊,银子都带来了,一包里沉甸甸的,他是做什么的,能攒下这么多钱?”
不,其实攒钱并不是一件难事,难的是这么一下子拿出来的气势。
会攒钱的人多,可是捂着藏着生怕露了白,恨不得把银子供成祖宗。
可这人明显不把钱当钱嘛。
“我也不清楚,那时候我小。”潮生这个借口还是扯得上的,好几年了么。
小顺也说:“嗯,说得也是。”
“你说,他要赎我?”
“对!”小顺想了起来:“齐总管还没回来么?这事儿?”
这事儿怕是齐总管也做不了主吧?
小顺看了一眼潮生。
潮生是殿下身边的人哪。
而且,现在这个节骨眼儿上。
宅里不少人明里暗里,都猜着潮生会不会就成了……
可这时候,突然一个叔叔横空杀出。
这叫什么事儿?
小顺当差这么多年,从来没遇着过眼前这样的局面。
在宫里头自然没有哪个宫人,有家里人找上门来说要赎人的。
而外面的府里,当然有赎身这一说。卖的是活契,家里境况好转了,这种情形不是没有的。
可是。
可是这两样,潮生都沾边,又都算不上。
这会儿王爷不在,齐总管也不在。
小顺可没个人能讨主意。
过了一会儿,他问:“你,要不要见见他?”
潮生转头看着小顺。
说不想,那是假的。
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不管这人是不是抛下她不管不顾,总是一个念想,一个依靠啊。
可是,又不敢见。
要是露了马脚,要是……
要是被发现自己的破绽,那怎么办?
“我猜,你叔叔多半儿也认不出你啦。啧啧,你当初刚到东宫的时候,又黄又瘦的,“女大十八变,你叔叔一准儿不知道你现在长成大姑娘了。他刚才说,想见你一面哪。”
对!
潮生总算有了主心骨。
是的,她现在不是小孩子了。
中间隔了好几年,而且是小孩子长成大姑娘的最重要的几年。
潮生和叔叔生份、疏离,那是应该的。
“我……”
“想见你就直说,又不是什么难事儿。”
潮生犹豫了一下,终于点了点头。
“成,你等着,我给你安排一下……”
要见是可以,不过当然不能单独见。不光小顺在场,还有骆小元,还有一个李姑姑在。
潮生进屋的时候,屋里坐的那人立刻站起身来。
他往前迈了一步,看起来很急,一双眼把潮生从头到脚的打量了又顿住了脚步。
“潮,潮生?”
潮生匆匆看了他一眼,低声应了一句:“嗫。”
李姑姑一双眼比小顺要利。
这人是个练家子。看那行走坐立的架式就知道。
功夫一定不浅。
潮生的叔叔竟然是这么一个人物。
“这位何官人,有话慢慢儿说,你先坐吧。”
人分了两边坐下,李姑姑拉着潮生的一只手,能感觉她在微微发颤。
唉,这孩子可怜,几年没见过面的亲人来了。
看得出来,潮生的叔不比潮生轻松到哪去,嘴张了几次,才说了一句:“我对不住你,“这几年,让你受苦了……”
潮生也不知道怎么,明明这人是陌生人,从来没见过。可是听了这短短两句话,忽然觉得鼻子莫名的一酸,赶忙低下头去。
苦不苦?
当然是苦的。
这几年来,受的罪,捱的苦,战战兢兢,惶恐茫然。
还是头一次有人说,她受苦了。
小顺和李姑姑也没吭声。
他们也不能辩解说,潮生这几年过得很好。
为人奴婢,怎么能算得一个好字?
个中滋味儿,小顺和李姑姑都是过来人,还能不知道?
“我现在都好了,我来接你回家去,以后肯定不会让你再吃苦的。”
这句话说得斩钉截铁的。
小顺是知道这人的决心的。
那一袋子金银就是他的决心。
如果站在潮生这边儿,小顺自然是希望她好。
这几年相处下来,彼此脾性人品都了解。潮生心眼儿好,性情也好,当奴婢实在委屈可惜。现在家人来接,出去了就是自由身,以后也不用再看主子眼色,担心朝不保夕。
可是。
小顺也知道,潮生的事儿没有那么简单的。
不是像人家那种卖了十年契、几年契的奴婢一样,赎了身契就能走人的。
再说,自家王爷,舍得么?
小顺是个宦官,都觉得不舍得。
再说,正卡在这个时候,王府的后宅要添人哪。数来数去,府里头论人才,哪个比得上潮生?
这事儿,可难办哪。
第12〇章 选择
屋里头一时静了下来,潮生不说话,她叔叔也闷不作声。小顺和李姑姑互相看了一眼,腼腆。
这一点儿倒是一样。
潮生也不是轻狂的人,她叔叔话也不多,不过看着人就实在。
茶送上来,小顺可算找着能说的话了:“喝茶,喝茶。”
潮生悄悄打量这位叔叔──
他坐得笔直,端茶时兜底一抄,又稳当又不显得粗俗。喝茶时也没有吸吸溜溜的声音。
外头有人问了一声:“顺哥儿在这里?”
小顺脸上顿时扯开笑站起身来。
进来的这人潮生也认得,是温氏安插的负责采办的人手,也算个管事可惜不管是能力还是人望都不成,还什么都想沾一把,不怎么吃得开。
这人闲散了不是一天两天了,怎么今天突然过来?而且是在这个时候?
小顺没迎出去,那人已经进来了。扫眼一看屋里有人,挂着几分假笑问:“哟?有客啊?怎么称呼啊?”
小顺满心不情愿,也得给他说:“这是潮生姑娘的叔叔。”
“哟”,那人眼睛微微一眯,可是谁都看得出他表情并不意外。
他肯定进来之前就知道了,这是明知故问。
李姑姑和小顺顿时警惕起来。倒是潮生,她现在心里全想不到这些。
“这亲人相见,是好事儿啊。”那人笑呵呵地,眼珠滴溜溜转,从潮生身上转到叔叔身上,又从叔叔身上再转回潮生身上。这种打量带着不明的意味,着实让人觉得不舒服。
小顺想,幸好那些银钱已经收起来了,要不然这人更不知要想些什么说些什么。
“瞧瞧,看我胡涂的。齐总管不在,这人来客往的事儿顺哥儿你也不便管哪。这么着,我领这位去外面坐一坐歇一歇,这时候不早了,也用顿饭。不知这位,今天来是为什么哪?”
小顺心里一动,可是不等他岔开话,潮生的叔叔已经说:“我是想赎潮生出去。”
那人眼一睁,回过神来就呵呵笑了:“哟,这是好事儿啊。顺哥儿,你说是不是?”
小顺皮笑肉不笑:“看白哥说的,自然是好事儿了。不过齐总管不在,王爷也还没回来,这事儿咱们也做不得主。”
姓白的眉梢一挑:“顺哥儿,这就是你的不是了。齐总管是不在,可是王妃那里,你总得去禀一声儿啊。这内宅的事儿,还不是咱王妃说了算?”
这事儿要糟。
小顺不知道姓白的打什么主意,可是这会儿扯上王妃来,王妃难道还会对潮生宽大柔善不成?
李姑姑说:“白管事,潮生是宫里出来的人。”
“瞧姑姑说的,这我还能不知道?可潮生姑娘现在不也在府里的名册上么?”
潮生紧紧抿着嘴不说话。
这出去不出去,现在已经不是她自己的选择。
姓白的那人唤过一个婆子:“去传个话儿,潮生姑娘家里人来了,要赎她出去,你问问秦荷姑娘,看王妃是怎么个意思。
李姑姑脸色不变,朝小顺使了个眼色。
可是小顺脚步一动,姓白的就拦了过来:“顺哥儿别走,正好,我这儿有事儿还要和你商量。”
小顺这会儿也不和他客气了:“白管事能有什么事儿要和我商量的?”
这口气像是自认身份不如对方,但是白管事这些日子一点正事儿都摸不着,小顺这话里的意思,就不那么客气了。
姓白的嘿嘿一笑:“瞧顺哥儿说的,自然是有要紧事。刚才我过来就是寻顺哥的,王妃那里有事儿呢,要找你过去问话。来,这就跟我去吧?”
温氏的盘算,李姑姑已经猜出几成来了。
小顺既然脱不得身,李姑姑出了屋就差人出去报信儿。
四皇子这会儿一准在工部,一来一回的,应该不算晚。
温氏把小顺拘住,可是她看不住全府所有的人吧?
去传话的婆子回来了,低眉顺眼儿的说:“王妃传潮生姑娘过去问话。”
李姑姑握着潮生的手微微一紧,潮生看了她一眼,目光在无声地说,让她放心。
潮生的叔叔跟着站起来,白管事的笑怎么看怎么让人腻歪:“哟,王妃只传了潮生姑娘,这位可不能进内宅去您放心,咱们王妃那是一等一的慈善人,潮生姑娘这是,嘿嘿。”
潮生低声说:“叔叔在这儿等我吧。”
王妃传她做什么?
潮生心里没有底,可是她并不害怕。
真奇(提供下载…)怪,一个陌生人而已,也没说几句话,可是却让她心里一点都不慌了。
她刚才根本没想过自己的身份问题,没空担忱自己会不会露出马脚,让人看出破绽。
她只觉得心里发酸。
酸得她自己都不明白缘由。
要说是见了亲人可是这人并不算是她的亲人。
但心里的这种感觉又是怎么回事儿呢?
就像在海里飘荡了很久的船,终于见到了前方远远的岸。
虽然不知道岸上是什么地方,可是心里一下子就踏实了。
她的叔叔。
她的亲人。
她在这世上是有根的,有牵挂的。
进了正院的门,满儿和几个丫鬟都站在门外面廊下,满儿笑着迎上来,小声说:“潮生,你家里真来人了?这可是喜事儿啊!”
潮生这会儿也不把和满儿的那些不快放在心上,朝她点一下头。有人回禀过,接着打了帘子让她进屋。
温氏坐在左首的第一张椅上,笑吟吟地说:“听说你家里来人了?”
潮生见过礼,恭敬地说:“回王妃的话,是奴婢的叔叔,听说了我的消息,特意寻了来。”
温氏对一旁的秦荷说:“这可是桩好事儿。原来只听说家里人都寻不着了,谁知竟然今天又能找着。你叔叔是做什么营生的?家住哪里?”
潮生真不知道叔叔是做什么营生的,因此只说自己不清楚。家里原住什么地方,府里册子上想必都写了,温氏这会儿问这个不过是显得热络亲近。
“正好,我这儿也有一桩事,本来早想问你的,正好和今天这事儿赶上了。你叔叔也来了,倒是赶得正巧。”
温氏顿了一下,还带着笑意:“你也知道,咱们府里人少,内宅里也冷清,我看你一向不错,生得好,手也巧,在王爷身边儿也服侍了几年了,知冷知热,知根知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