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下打到身上时,潮生还听到了嘭的一声响,五脏六腑都被这一声巨响震得翻了个。然后才觉得疼,像火烧的一样,疼得她吸不进气。还不等这一波疼痛过去,第二下又落了下来。
潮生咬着牙忍痛,听那人数到“十七、十八”的时候,已经意识错觉。剩下的那几十杖是什么时候打完的,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到的浣衣巷,她也不知道。
再醒过来的时候,她就已经趴在浣衣巷的草铺上了。
这间屋子,就像曾经关她的那屋子一样窄,阳光从破损的窗纸洞里透进来,形成许多道光柱,许多细小的尘埃就在那光柱里飘浮。
潮生动了一下,只觉得浑身上下没有不痛的地方,像是被重重碾碎又拼起来似的。
身上痛,头痛,喉咙也痛,痛得像是有无数的刀尖在剜刺。
她呻吟了一声,痛得冷汗眼泪一起淌下来。
外面有人走动的声音,门被推开来。
“咦?醒了。”
那人走了过来,潮生头也抬不起来,只能微微转过头,看见那人穿着一件早就洗得没了颜色的粗布裙子。
“先喝口水,我去给你端药去。”那女人粗声粗气地说:“你还真命大,烧得那样厉害,都觉得你挺不过去了,谁知道你还又好了。要我说,这人哪,没有受不了的罪,贱命一条阎王都不要。”
潮生不知道她是谁,那人给她喂了半碗水。她说话粗,动作却还仔细,半碗水喂完,也没有洒出来。
等给她药吃的时候,那女人又说了:“我姓伍,这里的人都喊我伍妈妈。你吃药花了我四两八钱银子,身上擦的棒疮膏是一两二钱,这钱得从你以后的月俸里扣了还我。”
六七两银子,在以前看不算多……可是潮生现在一文钱也没有。
想也知道,她是被发配来的,怎么可能还让她把自己的行李细软带来?
她攒的零钱,银耳环,银簪子,还有陈妃赏她的金簪……
伍妈妈看她一眼,嘿地笑了一声:“哭什么?哭可治不好病。赶紧的养好了起来干活儿。你可不能这么容易就死了,不然我的药钱找谁要去?”
潮生躺在那里,想自己擦一把眼泪都抬不起手来。
她只能朝伍妈妈轻轻点了一下头。
后来有人来替她换药,是个比她大不了多少的小宫女,头发乱蓬蓬的,一双手干而粗,结着茧,还有红肿的裂口。
潮生问她的名字,她说她叫满儿。她看起来不怎么会说话,潮生问什么,她就嗯,是的应对。不过换药的时候,她小声问:“很疼吗?”
“是啊,疼得很。”
“那,我轻些。”她动作果然比刚才更轻了。
“伍妈妈把你放这屋是为你好……你现在不能睡床。”她临去时回头说了句:“这稻草又干又软,我听见伍妈妈和宋妈妈说,这样对你的伤好。”
潮生一能动弹,就立刻起来了。
浣衣巷可不养闲人,别人更没那个义务白白养活伺候她。
潮生不是没洗过衣服,可是当洗衣成为专业本职工作的时候,她才能体会到为什么淙衣巷通常是处罚罪人的地方。
这里从早到晚没有别的事,就是洗啊洗。现在她知道满儿手上的茧子红肿和裂口都哪里来的了。这天还没冷,到了冬天天寒水冻又该怎么办,潮生还不敢去想。大件儿的被褥帐幔枕罩毡毯,小件儿的衣裳裙子裤子,每天每天,都能看见堆积如山的脏衣等着要洗。
吃的也当然不像在烟霞宫那样,冷一顿热一顿,饥一顿饱一顿。潮生身上刚养出来的一点肉又没有了。
这里像是另一个世界。
离她曾经的生活,离曾经的烟霞宫,离那些红香软玉锦绣富贵那么遥远。她只能零星得到一点消息,陈妃小产了,但是她得到了补偿,成了安妃。其他人呢?潮生不知道其他人都怎么样了。从她自己的遭遇看,烟霞宫里其他人一定也过得不会太好,也挨打了吗?受罚了吗?可是那些人都在哪儿呢?从事发到现在,她既没见着人,也得不到她们的消息。
伍妈妈管着她们这十来个人,她脾气急,火一上来揪头发推搡是常有的事。可是潮生也觉得自己运气很好了。隔壁院子管事女人时常把她那院的人整治得一身是伤,还不许喊出声来。
第14章 秋凉
如果潮生没有经历过烟霞宫的那段日子,没有莫名其妙被打了,被贬到这里来,而是一进宫就到了浣衣巷,可能她会比较知足常乐。
毕竟这里活儿虽然重,也没有人催着你非干到三更半夜不可。饭虽然粗砺,可是也能填饱肚子。住的地方虽然破旧简陋,可是有片瓦遮头,有五尺长的空能够容身,最低生活保障都有了。她进宫前,想的就是要填饱肚子,要活下去。
应该说,浣衣巷符合她刚进宫时的想法。
可是偏偏她有过了烟霞宫的那段经历。
她知道这世上,即使是宫女,活法也不止这一种。
人总是向往更好的生活,这不是什么劣根性,这是本性。
不是像现在一样,从早到晚的洗衣,手指被泡得发肿,等天再冷一些就会溃烂。不是像现在一样,吃的都是粗饼和黍饭,里面的谷壳碎糠刮得喉咙刺痛。不是像现在一样,睡的席子早已经撕开了边,一不小心就会被边上的席篾子扎破划破。
不是像现在一样的生活。
可是现在的她,看不到一点儿改变的希望。
她只能做些小小的事情,比如想办法找些油脂来擦手,让手不坏得那么快,那么狠。浣衣巷里不缺旧布碎渣,她把席子的边儿用旧布缝起来,这样就不会划伤自己。不但帮自己缝了,还帮满儿的席子也缝上了。
“潮生姐,你手真巧。”满儿摸摸席边儿,又躺上去蹭了蹭:“这下好了,睡觉也不用拘着怕着了。这针脚啊,我看比上房的姐姐们缝得还强呢。”
潮生和她摆摆手:“哪有,我做的也不行。”
满儿拉了潮生一把,两人一起躺了下来。
潮生有些好奇:“满儿你进宫多久了?”
满儿想了想:“十年了吧?”
十年?她现在也不过刚十一二岁啊。
“我小时候就装在木盆里扔在御河桥头边,伍妈妈出宫办事看见了木盆,把我捡了回来,我就是在宫里长大的。我从来没出过宫门,也不知道宫外什么样。潮生姐你呢?你家是哪儿的?”
潮生微微诧异。
她觉得自己境遇已经算是糟糕,好好的穿越到一个孤女身上,进了宫之后又遇到飞来横祸。可是起码自己还有前世十几二十年的幸福快活。
就算不论上辈子那些,比起满儿来,起码她还多了在宫外的见识,在烟霞宫的经历,她知道那些华美锦绣是什么模样,吃过美味的菜肴糕点,甚至曾经得到过一枝金簪。
而满儿连宫门外是什么样子都不知道——或者说,她恐怕连浣衣巷外面的这座皇宫是什么样,也不知道。
“我……我家就住在京城,在靠西北的柳家巷。”
满儿兴致勃勃:“你家中还有什么人?家里大不大?什么样子的?”
“嗯,家里只有我和叔叔两人……叔子不大,是旧房子了,好在还不漏风漏雨。院子里有株杏树,靠着院墙……”潮生对那间小院子的印象并不深。没有亲人,房子就只能算是房子,不能称为家。
那个从来穿过来就没有见过面的叔叔,不知是去哪里了?听街坊说,平时这个人话不多,看起来是个老实忠厚的人。他抛下家中侄女一去不回,是不是遇到了什么意外?若是等他回来了看到家中已经空无一人,不知道会怎么想?
满儿枕着手臂,憧憬地说:“那一定很好……”
伍妈妈手下就她们两个年纪相近,满儿同别人基本不搭话,但是从潮生来了,大概是觉得两人岁数差不多的缘故,自然就做了伴。不但住在一起,干活时她们俩也总是搭伴儿。
满儿侧过头来,小声说:“潮生姐,你手这么巧,干洗衣裳的活儿可惜了。前院儿有专干熨烫缝补的,活儿比这边轻,风吹不着雨打不着的。要不咱们求求伍妈妈,让你到前院儿去?”
潮生心里一动,随即在心里笑话自己。
满儿不明白,她还能不明白?谁不知道轻活儿好干?真那么容易轮上,那岂不是人人抢着去干了?能做那差事的人,要么得有点儿关系,要么得有好手艺,再要么就得有资历。她这么点针线活算不上什么,关系资历更不用提——她一个受罚来这儿人,还肖想上等差事,岂不让人笑掉了牙?
她现在矛盾得很,一方面在告诉自己,要知足。冒出头未必是好事——在烟霞宫的时候她不就冒了头么?结果先被青镜找碴,又因为陈妃小产的事情落到了这个地步。可是心底又有一股不甘愿——
凭什么?凭什么她要承受这一切?她为什么不能过得好一点?
就像白天指着鼻子骂她们“一副贱相,八辈子翻不了身”的那个女人,当时潮生手紧紧握着拳,觉得全身的血都要涌到脸上来了。
她为什么要被人如此欺辱?
满儿却对这一切已经习以为常了,她不知道人还有另外的活法。就算知道,她也没有亲自体会、经历过。她对幸福的憧憬是很现实的——哪天不用干活,还能美美的吃上一顿有肉菜的饱饭,就已经是很快活了。
可是潮生向往的不是这样。
在这个时代,以她的身份,她能向往的也就是岁暮向她描绘的:出宫去谋个自由身,嫁个老实本份的人,你体贴我,我照应你,不求什么大富大贵,只要温饱康乐足矣。
可是这个理想,目前来看就像空中楼阁一样,只是个美好的奢望。
进了十月,天气一天冷似一天,潮生只觉得手插进水盆里,一会儿就没了知觉。而且这时候的衣裳都已经十分厚重,不像夏天的衣裳那样轻薄,洗起来加倍费力。虽然说冬季换衣裳没有夏天那样勤,可是活儿反而更苦更重。连着刮了几天的风,浣衣巷病了不少的人,人手不足,许多宫房只能自己差人送取衣裳。伍妈妈一个人忙得团团转,这天一大早就把潮生叫了过去帮忙。
日子一长,潮生其实也很佩服伍妈妈。虽然她脾气急躁,可是并不有意作践人。看着很粗枝大叶,可是哪个宫房送来哪几件衣裳,颜色料子花样件数记得纹丝不错,绝不会弄出张冠李戴分错送错的事情来。
可她再能干,手下两员大将一宋一田接连病倒,她一个人也没有三头六臂,忙活不开。
第15章 消息
潮生比其他人拔尖的是:她识字,会记数记账,还认识衣料。
前两样本事是她上辈子就会,穿越时的自带技能。衣料却是岁暮后来教给她的,虽然时间不长,可是常见的,该知道,基本上是都知道。
潮生帮着伍妈妈清理收点,忙得头都抬不起来。门外面有人说了句:“我们烟霞宫的衣裳可好了?”
潮生猛地一下抬起头来,正和进门的那人碰个对脸儿。
“采珠。”
她一眼认出了对方,可是采珠却迟疑了一下,才恍然:“潮生?你,你还活着啊?你怎么在这儿?”
不用潮生回答,她已经明白过来了。
“我知道了……”她左右看看,拉着潮生往里走了两步避开人:“我还一直以为你死了……陈,不,安妃娘娘的已经不住烟霞宫了,原来伺候的人也都不知道去哪儿了,”她眼圈儿微微发红:“我还以为你,那个了,真想不到还能再见着你。你怎么瘦了这么多?我差点儿没认出来。”
“其他人都去哪儿了,你也不知道吗?含熏呢?”
采珠摇了摇头:“不知道,从那天之后就都没有再见过。含熏姐姐也不知去哪儿了。那事儿是个大忌讳,宫里没人再提,我也不敢向人打听你们的消息,一直空悬着心……你这手……手怎么变成这样儿了?这里很苦吧?”
潮生和伍妈妈打听过,贬到浣衣巷来的只有她一个。原来伺候陈妃的其他人去都哪儿了?
“还行……你怎么一个人来了?”
采珠说:“不是,我和香露一起来的。你也知道,香露的妹妹也在宫里,她偷个空去找妹妹说几句。”
潮生记得,香露也是伺候徐才人的。
“那事儿……到底是怎么说的?”
采珠惊讶地看着她:“你不知道?”
潮生摇了摇头:“我从到了这儿,就没和外头的人说过话。只知道陈妃娘娘升了份位……”
采珠压低声音说:“这事儿宫里头也没人敢议论。我只听说娘娘是被不好的熏香冲了才滑了胎的,旁的我也不知道了……不过也有人说,是别的娘娘算计了她,我偷偷听到我们主子和郑美人说,下手的只怕就是那天去过烟霞宫的那两位娘娘。”
潮生怔了一下,转过身把一个打好的包袱拿出来:“你瞧瞧是不是这几件。”
采珠也怕误事,不敢和她多说,匆匆的抛下一句:“知道你没事儿我就放心了,我得空儿再来找你。”
送走了采珠,潮生有些迷糊。
陈妃被熏香冲了?
不是那天的晚膳被人做了手脚吗?在刑房的时候,那个曹公公话里的意思,还有他的神情……潮生那时候确定自己没猜错。可是现在她又不确定了。
也许最后查出来的真的是熏香?
陈妃自从有了身孕,熏香这种东西的消耗是大大减少,几乎是不用。就是皇帝临来的那天,潮生记得白天屋里也没有熏过什么香。至于晚上熏没熏……潮生不能确定。
如果是熏香,那曹公公拼命追问晚膳做什么?
下手的人是谁呢?
不管是熏香还是晚膳,问题肯定出在其中之一上头。
一定有人做了手脚。
这人是谁?
虽然见到了采珠,可是潮生还是不知道含熏和其他人的消息。
当时她们三个一起进宫,住在一间屋里,互相照应着,一起吃一起住,一起学规矩,一起挨罚。后来还一起分到烟霞宫。虽然伺候的是不同主子,可她们三个还是很要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