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在他看来,顾幻璃本身像是包裹着一层厚厚的壳,这壳并不坚硬却柔韧之极。而她在镜头前,就像是从衣柜里选择了一件适合的衣服套上,然后将她性格中的某一部分展现,甚至是放大。有时,章晓川甚至觉得,站在摄像机前的她远比生活中的她要真实许多。
“我真要怀疑你是不是有pervasive developmental disorder【广泛性发育障碍】了,据说,其症状之一就是对某一物体或是人所表现出的执着。”顾幻璃有时并不能理解章晓川为什么会突然起兴想要拍自己,但是合约就是合约,既然条款只是她必须允许他跟着她,那么,拍出什么样的照片就是他的问题而不是她的。
“不好意思,我并没有你所谓的……pervasive……”章晓川精锐而犀利的黑眸闪闪发亮,那目光让顾幻璃觉得他整个人的感觉都强悍起来。“不过,可不可以请你再说一遍这个词。”
顾幻璃站起身,走到章晓川的身旁,俯身在他耳旁轻声说道,“pervasive developmental disorder”,旋即走开,去领她的盒饭。今晚是大夜戏,而且要连续三天,不管是对演员还是剧组的工作人员都是一个考验。
章晓川看着她随意挥了挥手的背影,唇边微微露出一抹笑容。一会儿是温婉得让人觉得可以随意欺负的温吞模样,一会儿又是那种带着些许调皮教人气得牙根痒痒的无辜神情。
一会儿,顾幻璃回来,顺手多拿了一盒盒饭。“章大师,像现在这种拍摄环境不好控制的夜晚,像现在这样耗着,完全是浪费时间。”
“没办法,我眼前有一根胡萝卜。”章晓川将相机收好,然后拿过顾幻璃放到桌子上的盒饭,“所以说,想让倔脾气的驴子走开,最好的办法就是在另外的地方拴一个它会感兴趣的胡萝卜。”
“其实,还有另外一种办法。”顾幻璃实在不想欧阳聿修觉得她是故意在吻戏前吃一些奇怪的东西,所以,今晚的盒饭她只能浪费了。
“消失?不可能。衰老?需要的时间太久。丑陋?这个倒有可能,不过在此之前,你最好再努力一点点。”章晓川比划了一下,笑道,“不过我倒是不太相信你会彻底抛弃良好的家教,彻底堕落。”
欧阳聿修从他们身边走过,他看了眼顾幻璃根本没有动过的盒饭。半个小时之后,有人送来了热气腾腾的海鲜羹。顾幻璃看着用蛋花和稀奶油勾芡加之诸如螃蟹、龙虾、蛤蜊、海参、干贝、鱼翅的海鲜羹,疑惑地眨眨眼。
浅浅的尝了一口,顾幻璃眯起眼睛淡淡地笑了,是她喜欢的味道,一定是哥哥知道她要拍大夜戏所以特地让给她送来当夜宵。顾幻璃掏出手机想要打电话过去,手指在拨出键上犹疑了好久,最终她还是选择放弃。
而这时,她才发觉章晓川的表情,明明有话要说,却举着相机在拍工作人员,然后又拍了会儿导演那把专用的椅子,紧接着又跑到摄像师那里聊了一会儿构图,途中不知从什么地方变出一朵花送给心情还算是不错许琴,最后搞到了一份报纸又回到顾幻璃的身边。“你确定自己能熬下去么?我记得医生说过,你之所以受伤后会昏迷那么久,不只是因为轻微脑震荡,还因为你疲劳过度才引起的精神恍惚和轻度休克,所以,在拍摄之前,你应该小憩片刻。”
直到章晓川真得一本正经拿起报纸读了起来,顾幻璃终于忍无可忍,“你有什么话想说就直接说。”
章晓川面不改色心不跳,连眉毛都没有抬一下并看着报纸认真严肃地说,“彼得。西斯的作品主要表现个人自由生活的意志。深刻的思考,使彼得。西斯的作品在细密如繁锦的图画、丰富的认知元素、巧妙新颖的设计之外,更增加了哲学的深意……”
就这样,顾幻璃愣愣地听着章晓川读报,滔滔不绝,但是没有提超过报纸范围的一个字,甚至他读到了那位25岁的加拿大摄影师本杰明以梦境推动自己挑战一些不可能的事,创造引人注目的艺术作品之事,都没有做出任何评论。于是,顾幻璃无奈地从椅子背上拿过小毯子搭在身上,打算小憩片刻。
谁知看到顾幻璃的动作,他也停止了读报,反而重新拿起相机。
顾幻璃“刷”的一下睁开眼,紧紧地盯着他,“我拒绝。”
章晓川却是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合同上有规定,所以,你不能拒绝我,可爱的独角兽少女。”
听到他的话,顾幻璃本来浮躁的心情却一下子平静下来,再次露出那副冷若森然的样子来,“你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我想要什么?”章晓川笑笑,“不是我想要什么,而是你能给我什么吧?”
顾幻璃一挑眉毛,“你什么意思?”。
章晓川放下手中的相机,看着她的眼睛慢慢地说,“如果你想要拒绝,那么签合约之前你就可以完成这件事,但是,你没有。如果你不接受,那么,你只要不给我开门就可以阻止我搬到你的公寓和你同住,但是,你却选择让苏静华也住进来,并且让她作为你的助理。不拒绝,也不完全接受,亦或者,你真实的目的要么是不想让自己显得那么孤独,要么是想给某些人造成一种错觉……就像是那幅画……”
章晓川每说一句,顾幻璃的面色就冷一分,直到最后,她已经全身无力,只能软软地靠在椅背,闭目思索。
“相机所呈现的,比人眼所见的还要真实。就算是演技再好的人,在镜头下,也会被一层一层地卸去伪装。你有没有想过,通过我的镜头,或许能更快的达到你的目的。”章晓川轻笑着,“也许我们可以合作,当然,在此之前,你要告诉我,你想呈现的自己是何种模样。”
顾幻璃抬眼静静地看着他,“章大师的意思是你完全看穿我了,更近一步说,你已经找到了制胜的关键点,而且你有把握借由它足以说服我。可是,这么做对章大师有什么好处?”
“至少不是因为仁慈和怜悯。”章晓川这下收起了微笑,目光忽然透出一副顾幻璃从未见过的漠然,他淡淡开口说,“真正懂得生活的人不惧怕死亡,顾小姐,你的生活富足且安稳,虽然你以独立和梦想的名义选择了娱乐圈,可是,在这里,你真得觉得有趣并且得到过满足么?”
他这样一问,顾幻璃愣了一下。她忽然想起白天在医院时,她久久不能从裴琳琳的情绪中脱离。这与她扮演琉月或是扮演九凤院紫姬完全不同,她是真的将自己视为裴琳琳,指尖裹满创口贴,故作坚强……
“我不懂你所谓的有趣和满足到底是什么,亦或是达到怎样的程度,但是,对我而言,我很喜欢现在的生活。”
“也就是说,你并不喜欢之前的生活。”
顾幻璃心中一跳,皱了下眉,“我以为只有静华姐喜欢做心理分析,没想到,章大师也擅长此道。”
“这不算是心理分析。”章晓川听到顾幻璃的回答,眼中的漠然更甚,严肃地看着她说,“就像你在观察我,分析我,辨别我,判断我一样,我也在做相同的事情,或者说,每个人每天都在这样做着,生活着。”
顾幻璃笑笑不作答,如果每天都要这样的生活,未免太过复杂。有太多人只是擦肩而过,完全没有必要了解,也完全没有必要深入别人的生活。就像是苏静华,她听了太多别人生活中的悲伤、无奈、痛苦,她甚至要感同身受,这样的生活过久了,要么是得抑郁症,要么恣意洒脱到百无禁忌。
“其实你只是想让自己完全不符合标准,这样,就算是你哥哥有心替你安排婚事,对方的长辈也会因为你的种种‘劣迹’而不满甚至是拒绝。”章晓川嘴角露笑,整个人靠在椅背上,闭上双眼,一手揉着自己的眉心,“真不知道该夸你有勇气,还是该嘲笑你的单纯。”
“你可以什么表示都不做。”顾幻璃凝视着坐在距离他们不远处已经开始沉淀情绪的欧阳聿修,因为章晓川而被煽动的不断摇曳的理智渐渐回归。“如果把消极作为一个人的演化过程的话,那么消极过后的不远处就是崩溃与毁灭。所以,我宁愿选择乐观且积极的面对。”
“因为你知道,在消极到崩溃的转化过程中,有更长的一段时间是堕落与自残。所以,你在极力避免一些事情,一些会让你重蹈覆辙的事情。”
“我不知道作为摄影师,还要去调查被拍摄者的过去。”顾幻璃并未紧张,也没有一丝被人握住把柄或是戳中死穴的恐惧,她的眼神随着缓慢的语速逐渐变得坚毅且勇敢,就像是振翅欲飞的鹰。
看着顾幻璃离开,章晓川沉默良久,最后轻轻地开口,“万里碧霄终一去,不知谁是解绦人。”
“这算是预言,还是感慨?”苏静华在章晓川的身旁坐下,食指和中指间夹着一根犹自燃烧的香烟,白色的烟雾融于夜色中,只剩下浅浅的烟草味。“很多人会选择安逸,也有一些人会选择堕落,可她不是。对于目标,她决不放弃,绝不退缩,正是这些,让她显得与众不同,甚至是特立独行。而你,以及你的好奇,在我看来,绝不是因为好感而产生的怦然心动,那么,你想从顾幻璃身上得到什么,你在寻找的,又是什么?”
“真实。”章晓川没有露出那种在外面常挂的笑容,相反神情更加严肃,“就像花开、叶落、蝉鸣、雪飘,我想拍的是她最真切的喜怒哀乐。”
“只是这样?”听到这句话,苏静华身体微怔。
“难道还有别的什么原因?”章晓川从摄影包中拿出一个定焦的镜头换上,冷冷道,“你这样问我,是为今天早上的事情耿耿于怀,还是因为你又替我找到了新的病症?”
苏静华缓缓地喷出一个白色的眼圈,声音低沉却肯定,“我只是想告诉你,如果你的目的真得像你所说的那么简单,那么,你选错方法了。”
“你的意思是我应该借住顾家老宅?”章晓川说到这里,不禁又露出了他一贯的微笑,看似悠闲实则嘲讽的笑容。“顾天熙比骆奕臣更难对付,我可不想找麻烦。”
“你以为你现在的行为就不是找麻烦?”苏静华微垂了下睫毛,“你私下里调查过顾幻璃,虽然和骆奕臣是表亲,但实际上你们的关系说不上好。啊啊,我有一点小小的关系,所以,想要做点调查也不是难事。比如,当年你远赴欧洲,根本不是因为家人阻止你追求梦想,真正的原因是你所拥有的骆氏传媒的的股权被剥夺。”
“然后呢?”章晓川的声音平淡如水,不露情感。
“你比任何人都要爱骆氏传媒,虽然,不能掌管骆氏传媒让你痛苦,但是,更让你愤怒的是骆奕臣的‘不务正业’。”
“这算是你的反击?”
“不算是。”
“你没否认。”
“同样也没承认。”
感觉自己被反将了一军,章晓川淡淡扯动嘴角,一个若有似无的轻笑漾在唇边。“你想要什么?钱?你不缺。事业?你自己放弃了,随时都可以拾起来。权力?那家医院连院长都不敢惹你,难道你想从政?爱情?裙下之臣众多,只要你想嫁,愿意娶你的人怕是两位数都不够数的。”
深深觉得自己被耻笑,苏静华扬起下颚,颇有准备开战的气势。但在她头顶上的怒气有机会爆发之前,章晓川站起身,随意将夹克套在身上,光是这样的动作就充满无边的魅力,吸引着苏静华心头的那口老血。所以,满心羞愤在眨眼间就这么消失无踪,悲哀得连一点残渣都不留。
其实这个女人很简单,甚至简单的有趣。章晓川挑挑眉,“不过,我建议你结婚之前,最好去新娘学校学习一下。虽然你的生活应该不需要你亲自下厨做饭,但是,对男人而言,会做一两道小菜懂得生活情趣的女人,绝对要比一个纯粹的花瓶要可爱的多。”
被他的话惊醒,苏静华给了他一记白眼,“如果不能欣赏我的优点,反而要求我要像谁谁谁,或是谁谁谁那样,那还不如去娶那个谁谁谁,或是谁谁谁。”
“虽然年纪不小了,但是,你对婚姻这两个字的定义以及需要承担的责任和义务,只怕还没有顾小姐知道的多。”章晓川勾了个微笑,目光笔直地朝镜头而去。他不想再浪费时间在无端的争执上,苏静华能够调查出来的事情,都是他不在意被人知道的事情,多一点或是少一点,对他而言没有太大区别。
何况,从化妆师走出来的顾幻璃,眼角眉梢之间比平日的她多了些许魅惑,些许妩媚。就像是陷于爱河的少女,整个人看起来都是容光焕发的。
章晓川开始专注精神,一心一意把注意力放在镜头上。
顾家的优良血统,还有良好的教养果然成就了一个与众不同的偶像,章晓川边调整镜头边想。虽然还略显青涩,但她的美的确是摄影师心目中最理想的素材。假以时日,她终会绚丽盛开。
食指压了下,传来一声快门活动的声音。章晓川换了个角度,快门又被按了数下。随后,他向后一步,蹲了下来。对于购买写真集的人而言,需要的是那种能够从平面上切实的感受到叫人晕眩的恍惚感。而且,性感从不是顾幻璃的卖点,如果只是少穿几件衣服,多露一点肉,那么这本写真集还有什么好看?
所以,越是看似容易的东西,实际上深入做起来越困难,何况被拍摄者是一个对自己有着极强保护欲的人。
不过,说真的,有时,他真想说一些诸如,“更专心地看着我……对,然后拨一下头发”,或是“现在,身体微微向后仰……颈子打直,双手的拇指贴在大腿后侧”。又或者是“身体可以再侧一点,倾斜也无所谓,手就让它像刚才一样自然下垂就行”的话。所以,第一次做这种类似剧照师的工作,其实,他并不是太适应。
虽然,马上就要拍吻戏,虽然顾幻璃看起来和每一个陷入爱河的少女一样,但是,仿佛少了一小角的拼图一样,虽然仍引人注目,却非完美无缺。
她始终无法全情投入,就好像连她自己都像是必须扮演的一个角色。自始至终,她都无法做到放松,以及无怨无悔的付出。
“她叛逆过么?或是做过什么疯狂的事情么?”章晓川突然这样问身边的苏静华。
苏静华双手一摊,“你正在经历她的叛逆以及疯狂。”
而在镜头前的顾幻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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