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淼心中的伤口似被洒了层霜盐,更加深了疼痛。柳荷,怕再见你,可又多少次张望,期盼着门口再次出现那抹身影,那怕是虚幻梦境,哪怕就匆匆一眼。
柳荷走在回去的路上,身后住院部的高楼渐渐看不见了。每天都这么隔着病室的门窗望一眼陈淼,十分小心不让他瞧见,这份小心中还藏着些许慌张,万一被他看见了,两个人,又该说些什么?
不想再被他赶走一次,怕自己再被伤一次,更怕他的心也跟着痛一次。
他们两个人的这份感情又该何去何从?
视线里,刻着的是陈淼形单影只的萧条,走道里,听见的是旁人唏嘘不已的闲言碎语。紧握双拳,指甲都陷入了肉里,可依旧不能转移那酸楚的心痛。
知道别人也许只是好奇罢了,亦清楚议论并没有什么恶意。可柳荷听到耳里顿生厌恶。她不要陈淼被人唏嘘,被人同情,被人可怜。不需要,甚至是不允许。
柳荷曾经对刘珊说过,有时候她真的觉得陈淼很可怜。
刘珊说这想法一定要从脑海里删除,更不能让陈淼知道。“如果让他知道你是同情他的话,那等于是把他逼死。”
柳荷觉得自己在情感的领悟上总没有刘珊看得通透,当她看着病床上的陈淼,半靠在枕头上,额发下垂,看不清他的表情,虽显得淡然,可柳荷能体会出,在这四周温暖独他清冷的环境里,他所隐藏的不自在。他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指轻翻书页,偶尔几下,他会收手抚上胃部,仅是轻按几下,便又放回了书上。不曾抬头,脸上的神情也未有一丝改变。可一切柳荷看在眼里,心就抽痛了。
陈淼,原来我从来都不曾可怜你,那样是伤了你的自尊,又何尝不是让我自己内心受挫。我心中的酸楚,从来只是心疼而已。
接到陈玮的电话,嘀咕不停的汇报着“陈淼今天把馄饨都吃了,他说不要转病房了,他想出院了,他……”
柳荷知道,她的脑海中,内心处,记忆里,都被陈淼填得满满的,说放下,又几时放得下。
陈淼后来接受化疗的时候,每个疗程都被折磨的很痛苦,周而复始的呕吐,胸闷,疼痛。极度的不'炫'舒'书'服'网'也会令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发脾气了,就会推开柳荷,“你别管我,我不要你可怜我。”
柳荷上前抱住他,安慰他,声音沉痛却吐字清晰,“我从来不可怜你,我只是心疼。更讨厌任何人看你的眼神中带着怜悯,那样你不好受,我会更不好受。”
陈淼,我不知道哪个公主更好,可我想,我也许是那个豌豆上的公主,你就是那颗豌豆。纵使层层羽绒丝绸覆盖,我依旧深刻感受的到你的存在,痛你所痛。童话里,那个公主是娇贵至极,一粒豌豆可让她夜不成寐。可我不那么娇贵啊,我如此难掩心疼,只是因为爱你至深。
爱一个人,内心总有着些许不安和卑微,怀着这份自卑的心境,让人无力去可怜同情别人?有的,唯心疼而已。
无常
这几天,柳荷感叹人世无常。
柳荷回家时,电视机里正在播关于地震的消息,白天柳荷一点都没有感受到震动。可在远方,世上无数条生命就顷刻消失了。地震局的专家说,精确预测地震,仍然是世界科学难题。
就在前几天,柳荷休息,网上突然跳出条新闻说某辆公交车起火,三人死亡,多人受伤。那条线路就是柳荷平时乘坐的。她想,那些死者,他们当时坐车所怀有的心情,一定和自己平时坐车时一样平静,至少从没想过自己会死亡。
想到去年,柳荷坐在回程的飞机上,突然遇上暴风雨,飞机开始晃动,下降几次都没有成功。在天空中盘旋了将近一小时,才在机场降落。因为天气关系,没能降落到指定地点。下了飞机,大雨磅礴,空旷的平地上,等得浑身湿冷,几分钟后来的车,人们伸长脖子似乎期盼了几个世纪。手机通话声此起彼伏,人们都在报平安,惊魂未定之余,寻求家人的安慰。柳荷捧着手机,去按不下拨通键。脑海中回荡着一个声音:至少这一刻,我们都还活着,何其幸运。
柳荷一直悲叹陈淼生命的流逝,原来,自己的生死也只是一线之隔。
柳荷母亲给柳荷添了碗饭,放在桌上,把电视的声音稍微调轻了点,似乎想缓解一下低落的气氛。大家静静的坐着吃饭,无人言语,少了往日的轻松愉快。
“来,陈淼一勺,柳荷一勺,”柳荷母亲打破沉寂,边添菜边笑着对柳荷说,“有我在家,你放心,如果有震动,我一定立刻带着陈淼飞奔下去。”
“妈,你会逃我相信,不过恐怕是陈淼拖着吓呆了的你吧。”柳荷才不相信母亲有那么镇定呢,回想当年青海余震波及本市,妈妈吓得门都忘了锁,外套也没穿。
饭后,陈淼看着柳荷坐在窗前发呆,心情似乎比较低落。从身后环住柳荷,在她耳边轻声说,“别瞎想了,不管什么状况,我一定会照顾好阿姨的。”话音刚落,手背被人猛掐了一下,忙补充,“还有我自己。”某人满意地揉了揉他的手背。
记起那次青海余震是快十年前的事吧。
第二天上作文课,老师进来就问,“昨天地震有谁还留在家里的吗?”
大多人都坐着,零星站起来几个人,脸上带着些许大无畏的骄傲。
老师环顾了几下,不动声色地说,“我和儿子包了条被子就从二楼阳台跳下来了。”
课堂上一阵哄笑,柳荷想还好老师你家阳台不高,不然没地震也要骨折。
“不准笑,”平日老师柔和的皱纹突然冷硬了几分,“人一定要认真对待生命,我们不光为自己活着的。我想着我在外出差的夫人,她一定接受不了突然失去我和儿子的。”说到此,神色才柔和了几分。
多年后,除了满脸的皱纹,柳荷几乎回忆不起那个老师的长相,可依旧清楚的记着这句话。“我们不光为自己活着。”
“陈淼,我知道你一定会照顾好我妈妈的。”柳荷回身抱住陈淼的腰,吸气抬头正视他,“可如果没有这份责任,就你一个人,你会拼尽全力逃吗?会吗?”
“嗯。”陈淼把柳荷按入怀中,他岂能不懂柳荷的担忧,“我知道,我的柳荷受不了那么失去我的。”
“不管下一刻会怎样,我们一定要努力活下去,绝对不能放弃。所以陈淼,你一定要拼命逃,拼命逃。”柳荷紧抱住陈淼,感受着他的心跳,突然感到人生真得很幸福。
如果死亡就代表悲剧的话,那么在演出之前他们至少还看了剧本,不会那么猝不及防。即便心中悲凉,日夜担惊受怕,柳荷仍是感激。即便命运不可改变,老天至少给了他们时间,至少还有悲伤的余地,相守的机会。如此安慰着自己,心中的悲伤似乎淡了些,只是感叹命运的无常,突然想到了泰戈尔的诗。
“赌注
你已把我放进失败者的行列之中。
因此,我知道我既不能赢,
也不能离开这场游戏。
我将投进这又黑又深的潭中,
虽然只有下沉到水底的一途,
我也不能就此离开。
……”
以前读到这里是,柳荷几度绝望,可今天柳荷突然想加一句,“即便如此,我仍心存感激。”至少,还能下赌注,还好,还能慢慢下沉……
刘珊还是知道了陈淼住院的事,她看着对面平静喝着奶茶的柳荷,心里突然一阵冒火,真不知道陈淼喜欢柳荷什么,这两个人真是能折腾。
“你为什么还坐在这里?”边说边伸手夺去柳荷含在嘴里的吸管,这种时候这个人竟然还有心情喝奶茶?
“嗯?”柳荷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看向刘珊满脸的不解。
“你还不去陪他,只知道和我诉苦,知道他那么孤单你干嘛还在这里?”刘珊都快气晕了。
“他不让我见他,上次为了赶我走,他很激动。”柳荷解释。
“你几时怕过他了?”刘珊想到平时想什么就做什么的柳荷,几时变得那么听话了?
“可是,我妈也不让我们见面。”几日的门外徘徊,越是张望越是没有了面对陈淼的勇气。
“我换了三个男友了,没一个我妈不反对的。”刘珊理了理额前的头发,语气散漫。“我随便玩玩都有和我妈抗争的勇气了,你们那么认真反倒一下子就退缩了?”
“陈淼说我妈是为了我好。”柳荷不是没想过反抗,如果那天陈淼拉住她的手,她一定会抗争到底的。可要是有那么不顾一切的魄力,那个人也是陈淼了。
“他也有问题,就因为你妈妈的几句话就放弃了?他到底是不是真的喜欢你?其实你妈能拿来说事的也无非那几点,他改不就是了。”刘珊交了几个男友才发现,感情真的强求不得,能遇到两情相悦的已是不易,如果是她说什么也会争取在一起,才不会像他们那么婆婆妈妈,硬要上演这段被人拆散的苦情小言情。
“可是……”柳荷看见刘珊翻了个白眼,心中奇怪,怎么这段时间自己日夜悲哀的事情在刘珊看来如此不痛不痒?换作以前,她一定会和自己一样唉声叹气的。
“柳荷,你从小就不用争取什么,即便你喜欢陈淼,可表面上看来都是陈淼护着你,你们能走到今天,陈淼的努力比你多得多。”刘珊看向对面仍有些迷茫的柳荷,拉住她的手给她勇气,“这次他退缩了,是不是该换你努力一次了?”
柳荷抬头,被刘珊一语点醒。是啊,陈淼一直都对自己说,他不要别人说她不好。是自己表现的太懦弱了,才会让陈淼以为自己经受不了别人的言语。陈淼太想保护柳荷,才会那么委屈自己的。
“我现在想通了,做人就不该退缩,想做的事都要努力一下,哪怕最后失败了,总好过藏在心里一辈子后悔。”刘珊的眼中闪过一阵异样的神情,但很快就消逝了。“柳荷,如果那天陈玮没有去陈淼家,如果陈淼真的就这么丧命了,你会怎么办?”
“我……我会后悔,为什么没能和他一起走。”柳荷依旧沉浸在刘珊给她带来的震撼中,本能的回答。
“傻瓜,死的勇气都有了,为什么不在活着的时候好好争取呢?”刘珊拍了下柳荷的肩,示意她该清醒了。
看着柳荷快步走出店门的背影,刘珊苦笑,这个笨蛋怎么早不和自己商量,或许这个心结早就能打开了。
柳荷走入医院,脚步逐渐加快,多日来要同陈淼说话的渴望一下子全被释放了出来。她冲入房间内,也许是速度过快。同对面要离开的人撞了个满怀,腰背部撞上了身后的门把手,刚拿手揉了揉酸痛的腰,就听见对方不满地指责,“怎么走路的,没长眼睛啊。”
“对不起。”柳荷忙道歉,必尽是自己太匆忙了。
“对不起就算了,我的项链呢?”刚才的冲撞似乎牵扯到了对方的项链,不小心就给扯断了。柳荷方看清对方的长相,以及脸上浓浓的不满。
“怎么了?”柳荷不知如何应对之际,突然传来了陈淼的声音。
“没什么,就是撞断了项链。”对面的女人立刻收敛了些许怒气,转头像陈淼解释,柳荷才发现病房里站了不少人,照此情景推断,这些人应该是陈淼的同学吧。
“怎么那么不小心。”陈淼起身走了过来,那个女人的脸上犯起了些许红晕。
“没什么,你不用起来。我们这就走了,你自己好好休息。”那个女人欲伸手扶住陈淼。
柳荷当然看的出这个人喜欢陈淼,心里不由犯酸,还当你一个人呢,才那么着急赶来,早知道你有美女相陪,才不着急呢。
可想到这种场景不知道陈淼会不会装做不认识自己呢?如果是她一定会那么做。于是识趣地蹲下身去捡方才散落的珠片。
“撞疼了没有?”头顶还听到陈淼地询问,以及那个女人连声说,“没事没事。”
哼,那么关心人家,不就撞了一下吗?柳荷愤恨地把手伸向珠片,却被另一只手抢了先。不解地抬头看见了也蹲在对面的陈淼。
“问你话,怎么都不回答我。”陈淼看着柳荷,眼中有了抹忧色,柳荷怎么突然跑来了?
柳荷反射性地起身,不知该说什么,之前来的路上想了很多话,可遭遇了刚才那一场意外,如今脑海中一团浆糊。
“出什么事了。”陈淼也随即站了起来,可能是久未下床活动又起身太快,一瞬间眼前发黑,不由晃了一下。
“怎么了?”柳荷本能地伸手抱住了自己眼前站立不稳的陈淼,扶他站稳才发现四周的人都奇怪地看着自己,可又不敢放手,怕陈淼摔倒。
“没什么事,你们都回去吧。”陈淼闭了闭眼睛,想赶走那阵眩晕,和同学解释,“只是起来太快了,头晕。”看着同学离开时不解,询问的眼神,陈淼苦笑,该怎么介绍呢?便不多做解释,任由柳荷扶着自己往回走。
“头晕你没事蹲上蹲下的干什么,当自己是好人了啊。”柳荷气愤,把陈淼扶回了床上,心想:要你怜香惜玉,还帮别人捡珠片,晕死活该。
“撞疼了没有?”陈淼半靠在床上,伸手揉了揉柳荷的腰部,刚才他当然看见了柳荷撞上门把手后不停地揉自己的腰。可问了她半天,她却总不理自己。
“你是问我?不是问刚才那个美女同学?”柳荷诧异地抬头,没发现自己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语气有多酸。
陈淼不觉好笑,柳荷会吃醋,这好像还是第一次。
“他们来看你?为什么会有女的?”柳荷追问,完全忘了自己今天来的目的。
“柳荷,你怎么来了?”陈淼好心提醒,神色也凝重了几分。
“你又要赶我走?”柳荷看向陈淼,眼中满是委屈,上次的事她依旧记忆犹新,这还是第一次陈淼拒绝她。“那你刚才干嘛不装作不认识我。”
“我……”陈淼突然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我想通了。”柳荷替他盖上被子,给自己拖了把椅子在他旁边坐定。“我们不能这么分开,不管我们之间有什么差距,我们可以努力弥补。我妈妈现在不同意,我们可以努力到她同意为止啊。”
“柳荷……”陈淼内心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