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承恩同陌久寻了一处干净地方避雨。
“这鬼天。”陌久举着湿哒哒的袖子擦了把脸。
商承恩亦是一身湿,鞋子袍子全淋了个透,身上的雨水在脚下积成一个小水滩,商承恩望着手中方才避不及淋了些雨的折扇,眼神沉了些。
见这雨一时半刻停不了,二人便寻了一家茶馆坐下。
“嗨,您说这是个什么天。”店伙计上茶的时候跟他们唠嗑,“亏得商家今儿娶媳妇儿,啧,迎亲队伍现在怕是还在路上吧,那个叫热闹,现在倒好,一场雨还不知给淋成什么样儿了。”
陌久咳嗽两声,偷眼瞧了瞧商承恩的脸色。
大约今儿的客人都跑去看迎亲队伍去了,茶馆里没什么生意,那店伙计没事做,逮着人便开了话匣子,“不是我说,今儿这雨下得真邪乎。”
店伙计神秘兮兮地往周围瞧了瞧,俯身压低声音,“听说了没,护城河死了个人。”
商承恩低头喝着茶,眼神中没什么波动,大约也没在听店伙计嚼舌头。
“知道那人是谁么,说是西祠楼的苏老板。”店伙计惋惜地摇头,“天见可怜的,多俊的一个人呐,也不知惹了谁,愣叫人弄死了。”
陌久早瞪大了眼睛,张口结舌地转头看向商承恩,商承恩亦是顿了手中的动作。
“听说死前让人那个了过。”店伙计瞅了瞅左右,啧啧摇头,“男人呐,长得太好也叫人惦记。”
出了茶馆,陌久的手有些抖,“爷……”
商承恩拧眉,“去看看。”
雨下的更大了,护城河那头早空荡荡,远远瞧着,只隐约能瞧见一道孤零零的白。
油伞是问店家借的,雨势太大,油伞被打得东倒西歪,一阵风夹着雨急急刮过,险些 (炫)(书)(网) 打翻了伞。
那人身上的衣衫被雨水冲得凌乱不堪,露出衣衫之下满身的凌虐痕迹,雨水无情地打在那人身上,淡红色的血水缓缓流到护城河之内,无声无息。
黑色的发丝,苍白的面颊,乌青的嘴唇,谁能想到如今被遗弃在护城河岸,遭风雨肆虐的冰冷躯体,竟是当初名满京城,惊采绝艳的名旦?
“爷……”
“……走吧。”
天际更加阴沉,浓重的黑云沉沉压下,惊雷咆哮般地怒吼,狂风四起,护城河岸才发芽的嫩柳无助地摇摆,电闪雷鸣之中,折断的细枝被卷入混沌的河水,再没了踪影。
“大少爷跑了!”
一句话,如惊雷一般,在商府炸开。
“少爷……”陆青望着跪在护城河边的男人,低低地呜咽。
手指在雨水中划过,冰冷,粗糙,雨水夹杂着残留的浅色液体从指间滑过,商承德咬着牙,手指攥成拳,一下一下捶着地面,发出疯乱的咆哮,“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倾池,啊————”
“少爷,少爷,呜……”陆青跪着爬过来抱住他的手臂。
“老天!啊——————!”商承德仰天长啸。
“少爷?”陆青察觉不对劲,抬头,商承德身体抽搐了两下,猛地一口鲜血喷薄而出。
“少爷————!”
一个人影从旁边窜过来,踹开陆青,一把揪住商承德的衣领,“是你害了他!!”
“不要打了,求你不要打了,少爷!”陆青爬过来。
商承德呕出几口血,仍有花景昭的拳头如雨点凶狠地砸在他身上,口中漫出血来,却带着笑,“是我……害了他,我该……早带他……走,呕!”
花景昭大吼了一声,一拳将商承德打栽倒在地,商承德躺在水滩中,口中的血水被雨水冲刷干净,又不断溢出,眼神空洞得像是没了灵魂。
陆青抱住花景昭的腿,“这不是少爷的错,少爷为了苏老板,已经把都舍了,车子早在城外准备好了,就等今天带着苏老板离开京城,他已经把什么都弃了啊,呜呜……少爷这两个月为了安顿好商府的一切,早日带苏老板走,好几次都吐血了,呜呜……他是真心待苏老板的。”
花景昭看着倾盆而下的大雨,仰头狂笑,“真心……哈哈哈……我又何尝不真心惜他……”
天际黑云滚滚,电闪雷鸣,风雨咆哮,冷风冷雨铺天盖地而来,颠覆了这个无情的尘世,天地间只剩两个男人面对这苍茫的天地长啸。
“少爷————!”
商承德纵身跃下滚滚的河水。
花景昭修身立在护城河河岸,望着茫茫天地,滚滚河流,长笑不已。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倾池,你去哪儿,我都随你。
一眼万年
一场雨让一场喜事险些 (炫)(书)(网) 变成丧事,但商秦两家的亲终是结成了,商家大少爷迎亲途中突发恶疾,由商家二少爷代兄成亲,将新嫂嫂迎进了门,商府上下铺天盖地的红,如今竟这般死寂沉沉。
商承德如今昏迷不醒,房里七八个大夫日以继夜,煎熬不断,商府上下被一片阴沉的愁云笼罩着,哪里有一点喜气。
这样的情况,商承恩不得不延迟几日离京,一面在府内上下安顿,一面又派人出去找寻几日未归的商承俊,内外交困,况商承德高烧不退,大夫手忙脚乱,所有的混乱似乎全集中在这几日,商老爷和商夫人遭此番打击,双双卧病在床,商府内外上下的各项事务,无论巨细,全压在了商承恩的肩上,连着几日下来,他竟没有合过眼,连着身上的衣衫都没时间换。 好容易将商府这堆烂摊子收拾了六七分,商承恩换了身衣裳,推门进了商承德的房间。 满室的浓郁药味,透着丝丝苦涩。 商承恩未想到秦思敏在,不免一愣,随即道了声嫂嫂,秦思敏忙用手绢擦了眼角湿漉,起身盈盈施了礼,勉笑道,“这几日有劳小叔了。” 商承恩碍着男女有别,未近身,闻言只淡淡点了头,“大哥可好些?” 秦思敏闻言眼泪珠子又滚落下来,她也知这般失了礼数,却偏止不住眼泪,一时梨花带雨,模样可怜。 商承恩瞧她这样,只安慰道,“御医都说没大碍,想必几日就能醒了。” 秦思敏感激地点点头。两人不再说话,同时看向床上那个没有丝毫清醒迹象的男子,心中俱是一阵酸涩,商承恩没有多待,便出了房间。 陌久正站在门外,商承恩随口道,“他……可醒了?” 到了一处院落门口,陌久跳下马,牵着缰绳将两匹马牵到里边的马棚里,喂了些干草和水,拍了拍马臀便进了里间的屋子。 这处屋舍原是商承恩置来的歇脚别馆,占地面积不大,只有两间厢房,一间马棚,里边除了桌椅床榻,并无旁物,只这几日添置了一些诸如锅灶碗碟之类的用具。 陌久这几日吃住皆在这里,同住的还有一位老大夫。 “爷,我们几时动身?”陌久替商承恩倒了一碗茶。 “再过几日。” “哎。”陌久不再问。 商承恩端着茶碗递至嘴边,“里边怎么样了?” 陌久脸上的笑敛了下去,沉默半晌,“……大半条命都去了。” 商承恩不语,低垂的眼眸中瞧不出神色。 陌久道,“少爷,那日我们明明都走了,你怎么又折回去?” 商承恩没说话,他那日已经走出几步了,耳边却听到一声微弱的声音。 “……救……我。” 莫若他不信,便是说出来也不会有人相信,那样的电闪雷鸣,那样滂沱的大雨,一个已经咽了气的人如何能发出声音来?明明那样弱不可闻,竟顽强地穿透层层雨幕传至他的耳中,叫他驻足。
商承恩曾想,若不是他练过武,听觉敏于常人,也许,那缕清魄便永远消失在那茫茫尘世了。
多年之后,商承恩再想起这一幕,心口便如深扎了一柄尖锐的匕首,疼得他无法呼吸,每每那时,他总要用尽全身力气拥紧怀中的男子,一遍一遍吻着他,才能压抑住心中那抹锥心的痛。
木门吱呀推开,陌久让了身,商承恩走进去。
房内一片安静,淡淡的阳光自木窗洒泄进来,柔和而不刺眼,空气中飘荡着淡淡的草药香,床上的男子安静地闭着双眼,面色柔和,竟似睡着了一般,唇边带着微微的弧度。
商承恩在床前停了脚步,目光静静地看着那人,大约谁也想象不出衾被之下,那人浑身的伤痕。 “那日二爷不在,没瞧见我和老大夫掰开他嘴看到的东西,他竟……生生咬下对方一块肉。”
陌久叹了一口气,“我原为他不过同别的戏子一样,趋炎附势,邀宠献媚,现在想想,当时他但凡磕头求个饶,也不至落得这般下场,大夫也说他是个硬性的人,他替他刮去烂肉的时候,我就在旁边,他疼得昏死过去,也没出一声。”
半月后,商承德醒了,商府上下顿时忙做一团,商老爷和商夫人忙请了巫师、道公在府里设坛作法,吹牛角,锣鼓而舞,又画了吉兽凶兽零兽贴于屋舍门梁上以驱邪避祟,轰轰烈烈闹了三天。
商承恩去瞧商承德的时候,商承德正靠在床头,秦思敏端着药碗一勺一勺给他喂汤药。
见他进去,商承德挥了挥手,让秦思敏下去,秦思敏收了药碗,将房间让给兄弟俩。
商承恩在床边坐下。
商承德面色苍白,嘴唇也没有一丝血色,说话声音透着沙哑,“他……葬在哪儿?”
商承恩眉间微动,并没有说话。
商承德苦苦一笑,连咳了几声,竟将衣襟上染了一片红。
“大哥……”商承恩皱了眉。
“不碍事。”商承德摇摇头,将喉间腥甜咽下,半晌缓了气,道,“是没寻到他么?” 商承恩低下头去。 商承德笑了笑,冲他无力地摆摆手,“出去罢,让我静一会。” 合上房门,商承恩转身,秦思敏正立在一旁。 走廊尽头,秦思敏揩了揩眼角,“他没死对不对?” 商承恩面上依旧一派冷清。 秦思敏低头,“那日叔叔同陌久说的话,我在一旁都听到了。” 眼中凝聚的湿润顺着清秀的脸滑下来,“我在嫁过来之前就听说过他们两的事,我知道承德心中只有他,但如今我既已是他的妻,便不得不求叔叔一件事,若那人当真没死,求叔叔莫要让他再出现在承德面前。”
商承恩沉默了半晌,“……嫂子放心。”
商府门前停了一辆马车,陌久同马夫坐在前头,商老爷、商夫人、商承德、秦思敏,连同商府一干下人皆在门口替商承恩送行。
商夫人不舍地握着二子的手,早红了眼圈,“好好的,非要去那么远。”
“娘,孩儿会寄书信回来的。”商承恩面上难得地露了点柔和。
商夫人从丫鬟手中接过一个包袱,塞到儿子怀里,“这些衣物带去,军营里那些破棉絮,铁壳一样,若是冻着……” 商夫人哽咽着说不下去,商老爷搂住她,拍了拍商承恩的肩膀,叹气,“多保重吧。” 商承恩点点头,目光转向商承德。 秦思敏搀扶着商承德,商承德面上还带着病态的苍白,只是气色已好上许多,“军队不同家里,少不得吃些苦,我已同刘伯父打了招呼,若有什么需要,你只管同他说,有他照应着总好些。” “大哥,我知道了,你也……多保重。” 商承德虚弱一笑,看了眼马车,缓缓道,“马车虽慢,却比骑马来得安全,路上莫贪急。” 话未说完,已是一阵急促的咳嗽。 商承恩蹙了蹙眉,伸手替他拢了外边的袍子,“大哥,保重。” 说完,转身上了马车。 车夫一扬鞭子,啪地一声,车轮已滚滚地轧过青石板,商夫人攥着手绢低低地呜咽,被商老爷揽进了怀里,商承德拢着衣袍,咳嗽着看着那辆马车愈行愈远。 “咳咳……走吧。”商承德拉紧了衣领,缓缓转身。 秦思敏扶着他转身,商承德却停了脚步,转头又望向那辆马车,久久移不开视线。 “怎么了?”秦思敏抬头看他,却见他脸颊滑下一道晶莹。 商承德摇摇头,嘴边一丝孱弱的笑容,“眼睛忽然……酸得厉害。” 却不知,他心心念念之人,此时正在那辆马车之上。 一帘之隔,错过了,竟是永远。 道旁绿柳垂丝,随风缓缓摇荡,马车渐行渐远,最后消失在浓烟碧柳深处,脑海中忽然浮现初见那人的情形。 雕花碧窗,锦绣白袍,那人浅浅回眸。 一眼万年。
军营
三个月后。 营帐驻扎在距成都和卧龙不远几十公里远的山脚下,背山临水,粮草充裕。 营盘面积不大,紧簇地聚集了大小几十个营帐,加上总兵、千总、把总以及各大小官管,绿营士兵,共计一千余人。 这里地势平坦,却因两边皆有高山,正处于风口,白日冷风鼓鼓,夜间阴风呼啸。 营帐内较外头而言,暖和一些,却依旧能听得外头阵阵紧促而过的风声,营帐被刮得哗哗直响。 营帐的帐门忽而一掀,一道身影迅速蹿进来,带进一阵冷风。 帐内背对着帐门的男子低头正磕捣草药,闻声头也未抬,“轮班守卡的时候偷懒,又在营内混行走动,被管队捉到,这四十加四十,少不了你八十棍杖责。” “嘿嘿。”那人嬉皮一笑,年轻的脸庞透着稚气,“赵大哥你不说,谁能知道,我不过是来讨口水喝,这也不许不成?” 男子将捣好的草药用纸包好捆扎,写上草药名称斤两,放于抽斗内,又从药坛内取出一些药材,研磨调配,神情专注。 那年轻人绕过来,走至男子身后,望了一会子,抬头看男子,“赵大哥身子可便利些了?” 男子长得面白皮净,颦笑间自有一股风情,只是眉角却有一道丑陋的疤痕,自额间至眼角,浅色的一条,交织扭曲,隐约还能瞧出新缝合的痕迹,像一条蜿蜒的蚯蚓,在他额间肆意爬行,这道疤痕偏偏生在这样一张清秀俊逸的面颊上,不免叫人哀叹惋惜。 男子一笑,“好多了。”望了望帐外,听得几声痛哭哀嚎,不免问,“今儿又是谁受了罚?” 男子声音清朗,虽带了一丝沙哑,听在耳间却不觉难听,反多了一分异样的沉稳磁性,叫人心头舒坦。 葛冰嘿地一声跳坐到捣药的木案上,两腿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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