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宝儿扯着嗓子,“鲁道台。”
“哦,那你什么时候回来呀?”
“我哥说唱完就回来。”
那头又跑出一个小子来,“小宝儿,我听说那道台昨个把怜袖堂的小相公弄得只剩半条命啊。”
那小子个子看着小,嗓门却大得狠。
这一嚷,满街的人都往这边看,只是刚才喊那一嗓子的小子已没了人影儿。
轿子一路上颠颠晃晃,小宝儿就趴轿子上跟时不时冒出来的孩子说他们要到道台大人府上唱戏。
估计不出一炷香,这京城就没人不知道这事儿了。
“哥,怎么样?”小宝儿哑着嗓子问。
“不错,继续。”苏倾池摇着扇子,“跟肉铺人说,申时我们过来买肉,还有卖鱼的,卖……”
“嘿嘿,我知道了。”苏宝儿于是又掀着帘子喊起来。
于是,这热热闹闹一路,就差没敲锣打鼓了。
道台府
说是道台大人请去府上唱堂会,实际并非到上。
清代,道台乃京职外官,官位正四品,这次是受朝廷召见才入京面圣,而此时轿子面前的府宅乃鲁道台在京城的老宅。
轿子缓缓落下,与青砖地面发出轻微的声响,轿夫跨过轿前横杠撩开帘子。
苏倾池拢了折扇下轿。
入眼先是一扇五人宽的垂花门,门楣之上饰有卡子花,门前檐柱只短短一节,悬挂在门檐下两侧,下垂的柱头雕成花瓣状。朱漆大门中央是左右对称两个镂空兽面铜质门钹,兽形口衔大环,四周有一圈红门金钉,说是金钉,实际不过是木钉,上面用油漆金粉装饰。
轿夫进去禀报,一个总管模样的男人探头出来瞧了一眼,立刻让人开了门,将苏倾池请进去。
这是一座五进院落,正房重檐歇山顶,正脊中央有宝顶,垂脊脊端有左右相称琉璃狻猊吻,屋檐下檐端飞翘之处分装饰有套兽。
苏倾池不做声响地打量着周围的环境,苏宝儿拉着他的衣袖,两只眼珠子睁得圆滚滚,生怕错过一处景致一般,一眨不眨。
原先在院外并不能瞧出院内的景象,苏倾池原以为不过是普通府宅,进来才知,里边别有洞天。
楼阁亭台、叠山假石、花木池塘、轩院曲廊,无不雕琢精致,装饰奢靡。
台阶踏跺处有垂带栏杆,亭台楼榭有“美人靠”,十八回廊有花式栏杆,一处处雕花棂格,镌刻云纹、龟背锦纹。
身旁花纹透雕此起彼伏,脚下海墁、冰裂、暗八仙铺地连绵不绝。
若说是皇宅深院,怕也不过如此罢。
“苏老板,您坐会喝口茶,我这就去禀报大人。”
管家拱手笑着说完,便有丫鬟端了茗茶糕点来。
管家前脚刚走,苏宝儿后脚就猴急地抓了一个糕点往嘴里塞。
一路轿子颠簸,他早饿得前胸贴后背。
苏倾池眼睛一瞪,一扇柄已经打在苏宝儿手上,苏宝儿手面顿时红了一片,那酥儿印也滚到外边去了。
苏宝儿噘着嘴正想说什么,就见一只尖嘴黑皮的狗把那糕点叼了。
“冒冒失失,成什么样子?”苏倾池话虽对苏宝儿说,眼睛却瞥着那狗,见那狗吞了糕点无事,这才坐回太师椅,端了茶杯,轻轻撇着杯盖。
苏宝儿吐吐舌头,老实坐回椅子,晃着两条腿左看看,右瞧瞧,摸摸这儿,碰碰那儿。
“哈哈哈,苏老板,请到您还真不容易啊。”话音刚落,一只青缎皂靴已踏了进来。
苏倾池眼角微抬,便见一身形臃肿,面色青白,步态虚浮的中年男人。
苏倾池放下茶杯,起身笑道,“鲁大人。”
一旁的苏宝儿也从椅子上跳下来,学着他哥的模样喊了声。
鲁庸自打进来那一刻,眼睛便如胶一般紧粘着苏倾池,暗道,世上竟有如此绝色。
待回过神,鲁庸哈哈哈大笑,两手托起苏倾池,“苏老板快起快起,哈哈哈……”
两手却暗中在苏倾池手上摸了一把。
“哥,这老头摸你。”苏宝儿忽而大叫,一把把鲁庸推开。
“瞎说什么,鲁大人德高望重,岂是那般色|欲熏心,没有人伦之人,再这样瞎说八道,我撕了你的嘴。”
苏宝儿眼睛立刻红了一圈,捂着嘴不讲话。
鲁庸面色红一阵白一阵,咳嗽一声,摆摆手,“罢,童言无忌,童言无忌,哈哈哈。”
苏倾池瞪了苏宝儿一眼,对鲁庸笑道,“让鲁大人见笑了。”
鲁庸摆手,面上虽不计较,心里却一阵不快。
一旁的苏宝儿趁人不注意,偷偷对苏倾池吐了下舌头。
“不知鲁大人想听什么戏?倾池……”苏倾池将视线从苏宝儿身上移回来,转了话锋。
鲁庸伸手止了苏倾池的话,“苏老板身子不适,在这里陪本官说说话便可。”
苏倾池哪里不知道鲁庸心里的鬼心思,只是面上含笑,在鲁庸对面的太师椅上坐下。
苏倾池端了茶杯,手指摩挲了一下杯壁,抬眼看了鲁庸一眼,笑得媚意横生,“鲁大人这里,每一件可都不是俗物。”
鲁庸看得心里直痒,听得苏倾池这么一提醒,他立刻起身道,“前些日子有人送本官一样好物,让苏老板瞧瞧,管家。”
“是。”管家退下,出来时,手上捧着一个紫檀木的匣子。
鲁庸接过,瞧了苏倾池一眼,笑着将匣子缓缓打开,递至苏倾池面前,“苏老板。”
苏倾池放了茶杯,瞥了那匣子一眼,只见那黄色绸缎之上,放着一枚羊脂白玉,色泽柔润,只一眼,便知是件珍宝。
苏倾池点头,“是件好物。”
面上却不见一丝一毫的惊喜,坐下撇着杯盖,却不再看一眼。
“这……”鲁庸正想说什么,冷不防瞧见苏倾池腰间挂着的玉佩,那成色质地远不是他这块能攀比的。
鲁庸暗自思忖一番,对管家使了个眼神,管家点点头,退入幕后,再出来,手上已是一个镂空金缕匣子。
鲁庸满脸堆笑地将匣子打开,“苏老板,这件如何?”
苏倾池脸上露了笑,伸手将那玛瑙镯子拿起对着光线细瞅,竟舍不得放手。
鲁庸摸着浑圆的肚子,笑得满脸油光,“这可是先皇御赐之物,如何?”
苏倾池眼角生笑,“宝物自然是宝物,却比不得银子来得实在。”
苏倾池眼波一转,笑道,“鲁大人莫怪,倾池本就是俗人,自然比不得鲁大人这般雅量有致。”
说罢竟将那玛瑙桌子放回了金匣子。
鲁庸一愣,随即哈哈大笑,挥手让管家退下。
“古有幽王千金博取美人一笑,鲁某愿效之。”鲁庸一击掌,管家已捧了一块红绸巾出来。
苏倾池心里暗自冷笑,怪不得名庸,果然庸才。
不爱江山爱美人,嫣然一笑亡西周。
周幽王烽火戏诸侯,这般昏庸无道之举,竟也愿效之。
揭开红绸,里边赫然一叠银票,粗看之下,竟有千两。
“大人……”管家似是有话要说。
鲁庸抬手制止,“下去。”
“是。”管家退下。
苏倾池嘴角勾起一抹笑,“鲁大人,这是何意?”
鲁庸凑近苏倾池,俯首低语,“苏老板若愿意……这些连同那镯子,便都是苏老板的。”
说话之时,竟趁机在苏倾池腰上摸了一把。
苏倾池不着痕迹避开那猪手,笑道,“无功不受禄,这叫倾池如何消受得起。”
“莫不是苏老板嫌这些太少?”
“哪里的话,鲁大人的心意,倾池心领了,只是这些银钱,倾池不敢收,也收不得。”
苏倾池在椅子上坐下,叹了口气,“不瞒大人,倾池初到京城之时便得罪了都察院左都御史张若溎张大人,鲁大人在京外为官,大概不晓得这位张大人,此人先后任兵部员外郎、兵部郎中、掌京畿道监察御史、刑部、工部右侍郎,如今又是左都御史,官位从一品,深得圣上宠信。”
见鲁庸听得微微变色,苏倾池继续说,“如今满大京城都知道我苏倾池被道台大人您请来唱堂会,想必那张大人也有所耳闻,张大人为官虽清正不阿,为人却古板,朝中几位大臣都因捧戏子,遭了他弹劾,我若真依了大人,反污了大人清白。”
鲁庸果然不说话,皱着眉坐回椅子,苏倾池又道,“鲁大人在京城停留数日之久,怕是已晓得外边关于大人的流言,倾池不是不明事理之人,道台大人几次相邀,实非倾池不愿,实在不想在大人即将离京之时将大人推知浪尖刀口之上,若是倾池今日当真留宿大人府中,岂不将那流言坐实?”
鲁庸抬头瞧向苏倾池,苏倾池嘴边含笑,带了三分媚态七分慵懒,见他面如冠玉,顾盼生姿,如斯倾城绝色,鲁庸便是花丛游历数十年,此时也只觉燥热难忍,心痒难当。
“本官府内之事,你不说,我不说,并不会有人知晓,本官只要苏老板点头。”鲁庸不顾家丁丫鬟管家在场,一把抓住苏倾池的手,将人搂进怀中。
苏倾池听着耳边粗沉如牛的气息,一皱眉,面上却是诚恳感动之态。
他两手抵在鲁庸胸前,“大人,你当真想好了?愿效仿那明末屠隆、本朝郑燮,为倾池罢去官职,日后与倾池两相厮守?若是如此,倾池便当那娈童,遭人唾骂又如何?”
鲁庸猛然停了动作,两手在苏倾池腰间留恋地摩挲,“这……”
“大人不愿?”苏倾池抓着鲁庸的衣袖,满目怆然。
鲁庸看着怀中苏倾池此般模样,只恨不得将人抱入内室床榻之上一番仔细占有,只是……
“本官……”鲁庸搂住苏倾池,正要好言安抚,未想却被怀中之人狠狠推开。
“哼,早知大人这般冷情,倾池又何苦……哼,只当倾池瞎了眼,看错了人。”
鲁庸只贪恋苏倾池美貌,想骗了他一度春宵,哪里想到苏倾池竟会有如此要求。
一时,鲁庸只觉头疼难忍,偏又对苏倾池放手不甘,险些 (炫)(书)(网) 就答应于他。
好在一旁管家多次暗中提醒,他这才未被色|欲迷了心窍。
鲁庸让人将银票连同先前的羊脂白玉一道用绸缎包好,亲自放进苏倾池手里,他摩挲着苏倾池的手,“不是本官不愿,实在是……”
苏倾池却不收,只甩了手冷哼,“鲁大人不必如此,倾池一介伶人担当不起。我苏倾池怎么说在这京城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何时凭白受过这般糟践。小宝儿,咱们走,省得在这让人笑话咱们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白白让人笑破肚皮!”
说罢狠狠瞪了鲁庸一眼,甩袖走人。
鲁庸瞠目结舌,一时之间竟说不出一句话来。
门外有家丁急急跑过来对管家耳语几句,管家面色微变,转头对鲁庸低声说了几句。
鲁庸眉头立刻紧皱,赶紧让人将那叠银票一同让人交与苏倾池,“赶紧去,就说本官一点心意,苏老板务必收下,今日之事全当没发生过。”
家丁匆匆下去,院内只剩鲁庸和管家。
“大人,门外那些人分明是受了苏倾池教唆,大人就这般放过他?”
“还能如何,这些人若真闹起来,皇帝眼皮子底下,你当我们能讨得了好处?”鲁庸不甘地叹气,“罢,这人没碰着,倒惹了一身骚。”
苏倾池谢了几位汉子,随同苏宝儿入了轿。
“银子呢?”苏倾池意态慵懒地摇着扇子,嘴角微微上扬。
苏宝儿抖着那叠银票,“在呢,一张不少。”
苏倾池幽幽叹了口气,“可惜啊,那玛瑙镯子,我倒喜欢得紧。”
苏宝儿收了银票和玉佩,想到他哥之前所说之事,不由问道,“哎,哥,你说那屠隆、郑燮,都是谁啊?”
苏倾池方才费了气力,便将扇子交与苏宝儿,自己靠在锦垫之上闭目养神。
“那屠隆乃明末才子,为人风流,男女不忌,后因与戏子乱来,被罢了官。”
他掩唇轻轻打了个呵欠,一向冷傲的面上带了一丝暖意,想来是得了这一千两,心情不错。
“郑燮是扬州八怪之一,诗书画无不称绝,一手丹青更是绝妙,他生性风流,六十一岁辞去官职,整日与娈童相乐,虽粗茶淡饭却怡然自得。”
苏宝儿点点头,如今官吏文人富商捧戏子养娈童之风大盛,这些事他没少听过。
苏倾池单手掀了帘子,便瞧见不远处的单拱石桥,以及桥上那雕刻兽纹的石柱。
桥下不远处,便是一座两层的楼馆,一块牌匾悬挂其上:春沁园。
轿子摇摇晃晃,在楼前停稳,两人这才下了轿子。
日头落山,外边已隐约可以听得几声由远及近的更声。
洗了热水澡,苏倾池终于觉得浑身透爽,擦了水,穿了衣裳,外边已有人敲门。
“苏老板,刘爷说,三日之后商家老爷做寿,让您准备准备。”老佘头隔着门房说道。
苏倾池低头扣着盘扣,瞅了眼门外,不禁心地道,“商家?哪个商家?”
老佘头笑道,“这京城还有哪个商家能请得起您呐,自然是城东头的商家。”
苏倾池手上动作缓了下来,似是在想着什么。
“跟班主说一声,晓得了。”
京城商家
这日,天气甚好,一片清透明净,只有几缕薄云,一枕清风,干净得近乎透明。
马车车轮行在石板道上,发出细微的声响,声音也是纯净得没有一丝杂音,听在耳边,实在舒服惬意得很。
这一趟上商家唱堂会,春沁园前前后后雇了三辆马车,最前头的马车坐着苏倾池与苏宝儿,中间那辆坐着其他随同一道唱配戏的伶人,最后一辆摆了衣、盔、杂、把四大箱行头。
苏倾池成了角儿之后便有了属于自己的私房行头,向来不与他人混用。
苏倾池半眯着眼,身体微微摇晃,似是正在小憩养神。
苏宝儿趴在车窗之上,东张西望。
清朝,戏园子一般都集中在城南头。
正阳门与永定门之间便有一座天桥,这天桥东边乃天坛,西边乃先农坛,明清两朝皇帝每年到天坛祭祀,便都经过这天桥,而这桥附近便云集了不少商贩,形成一片小闹市,民间艺人杂耍百戏也都云集于此。
而那京城富贾,商家,却是在城东头。
从城南到城东,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