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儿话多,继续道:“姨奶奶,还有更稀奇的呢,一抱了回来,杜姨娘先抱去给老太太瞧,谁知老太太见了那孩子就十分欢喜,说这孩子和万家有缘,又是杜姨娘抱回来的,索性就让杜姨娘养活。”春雀啊了一声,也忍不住了,和青儿说起这稀奇事来。
初雪觉得耳中嗡地一声,瞬间是什么都听不到,接着深吸一口气,面上露出笑容问青儿:“是吗?那杜姨娘可真有福气。”青儿见初雪爱听,歪着头道:“其实不是杜姨娘有福气,是那孩子有福气。”
春雀忙用手捅一下青儿,两人继续收拾起来。初雪轻叹一声,把眼角不知什么时候出来的泪水擦掉,既然已经做了决定,想那么多又有什么用?
用过了晚饭,在院里坐着纳凉,初雪给万克己打着扇,随意说起这件事:“那孩子命还真好,一捡就被杜姨娘捡到了,老太太也是善心人,说杜姨娘无儿无女的,就让她照顾这孩子。”万克己哦了一声,伸手轻拍一下初雪的手:“你在想景儿了?”
万文景,万克己的长子,初雪的孩子,在出生一个多月后终于有了自己的名字,初雪把手抽了出来,轻声道:“三爷得老太太照顾,是他的福气。”说着初雪又觉得眼里又要有泪,就算想又能如何,也看不到他,抱不着他,连他什么时候醒、什么时候睡都不知道,忘了,彻底忘了,忘了那曾对万克己的心动,忘了曾苦苦挣扎生下孩子。从此后循规蹈矩,在这后院里过这一生。
万克己沉默一会儿,终究没有说话,这是他和初雪之间的一根刺,但这根刺现时无法拔除,规矩就是规矩,说再多安慰的话也不能坏了规矩。
月亮升了上来,带有浅浅黄色的月亮悬在半空中,初雪突然笑了:“这月亮真像一个刚出炉的烧饼,小时候家里穷,能吃到一个烧饼就已很好了。特别是刚出炉的,上面再撒上几粒芝麻,真香啊。”初雪很少会说起过去的事,看着初雪的浅笑,万克己也笑了:“你从没说过你的家人,不如我让他们去寻一下你的家人,虽说不能做亲戚来往,但对你总是好些。”
那些事,是没有进庄家之前的短暂快乐,之后就没有了。初雪面上的笑没有变:“没家人了,那年发大水,爹娘都没了。叔叔把我卖给庄家换米去救堂弟,就再没家人了。”别的同伴们不管是家生子还是买进来的,总会有家人、有惦记着的人,但是初雪没有。
初雪曾那么渴望有家人,曾经庄老太太也许诺给她一个家,可是这一切都随着庄老太太的去世烟消云散,之后有家人更成了奢望,当时也想过,年老色衰之后,进庵堂存身就是最好的结局了。
万克己站起身,握住初雪的手,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初雪抬头一笑:“那些事都过去了。”都过去了,包括曾经有过的心动也该全都过去。
月亮很圆、月光很美,可是李氏的怒火都不知道该往谁身上发,从下午到现在,丫鬟们因为伺候的不好已经受了她无数责骂,不是茶烫了就是点心不合口味,再不就是明明要的是桃花胭脂怎么买了茉莉胭脂回来?全然忘了自己之前听说谢馥春的桃花胭脂做的最好,要换下常用得茉莉胭脂呢。
到了晚间那怒火更甚,万三老爷回来刚说了几句,就脚转了个弯,溜进东厢房去看秋蝉和她新抱回来的那个孩子了。听到东厢房里传出来的笑声,李氏更觉得心口一团怒火堵的人说不出话来,替她卸妆的丫鬟本就紧张,抬头正好看见镜中李氏那双眼简直就像能把人活撕了,手一抖拆李氏簪子的时候竟把李氏头发扯下几根。
头皮传来的疼痛让李氏更怒,她站起身来顺手拿起一把梳子就往这丫鬟身上打去:“你也不想服侍我了吗?连梳头都不用心,难道个个都想往上爬?”丫鬟被打也不敢回嘴,只是跪着哭道道:“太太,是奴婢不小心,求您饶了奴婢这次吧?”
房里有几个小丫鬟也忙过来跪着求情,李氏觉得心中一股悲意涌起,初过门时,和丈夫也是一双两好,那时自己的小性子他都能忍的,哪像现在,自己已经低声下气,反而让他气焰越来越高。现在和自己说不了两三句话就急急出去,活似外面有人栓着他的魂一样。
李氏把梳子一丢,坐回椅子上哭了起来,她这一哭倒让丫鬟们摸不着头脑,却没有一个人敢去劝她,怕触了她的逆鳞。有人走了进来,见状示意屋里的丫鬟们退了出去,这才走上前,用梳子给李氏通着头:“四姑娘你何必和那些阿猫阿狗生气,这样置气不过白白气坏了自己的身子,还在老太太面前落了个不贤良的名声。”
不说还好,一说李氏更伤心起来,自己从没因婆婆那样的出身而对她有不敬,可是自己的恭恭敬敬换来什么?换来的是她往自己房里放了个碍眼的女人,还护着青云那个贱丫头,不但让她好好出了万家大门,还把她生的孩子抱了回来。难道自己的辛苦婆婆看不见吗?
李氏咬着下唇,话语里带有了恨意:“我落个不贤良的名声又算什么?她眼里只有那个丫头生的孩子,也不想想,我给万家添了一儿两女,还常说珏儿瑜儿是她的心头肉,呸,见了丫头生的就忘了正经媳妇生的了,真是不愧她出身丫头,对丫头这么好。”
急得邱嫂子忙去捂她的嘴:“四姑娘,这样的话可不能说,现在怎么说老太太都是你婆婆,况且抱回来又如何,还不是姨娘养的,怎么都越不过你去。你啊,有空就好好想想,怎么把姑爷的心拉回来。”
提起万三老爷,李氏仿佛又听见东厢房传来的笑声,她摇摇手指,疲惫地趴在妆桌上:“还拉什么,他现在一颗心都在那个秋蝉身上,防我防得紧,现在又把青云那个贱人的孩子抱回来,更是如珠似宝似得,我瞧着,珏儿瑜儿她们就该后退了。”
说着李氏突然用胳膊撑起自己,斜睨着邱嫂子:“早知他迟早会变心,我当初就该把你给了他,你和我,好歹还是一条心。”
提起旧事,邱嫂子不由脸一红,但她很快恢复过来:“你就别想那么多,先顺着三老爷,他既喜(…提供下载)欢那个秋蝉,你就多赏几样东西,那孩子的东西也一色换成好的。这院里,毕竟都是你亲自挑的人,生死大权都捏在你手里呢,谁敢说个不字。时日久了,秋蝉不新鲜了,你再给姑爷挑个中意的。到时就看着秋蝉怎么对待新人。慢慢地,姑爷的心不就回来了吗?”
这些都是李氏没出阁前她的娘曾经教过的,李氏的手紧紧地抠着桌子边,颓然地道:“我知道,我晓得该怎么做,可我做不到。”就算现在再恼怒三老爷,可李氏也忘不了夫妻之间曾有过的恩爱,又怎么舍得把夫婿的恩爱分给别人呢?
邱嫂子叹了一声,又劝道:“姑娘,我知道你难受,可你不能只为了自己,也要为二爷和两位姐儿想想,再说,那边舅爷也……”说着邱嫂子长叹一声,李氏娘家已经不像当初结亲时那么风光了,这几年李氏的爹已经慢慢衰老,生意归了李氏的兄长打理,可是李氏的两个哥哥都是风花雪月的主,这打理生意就有些难办。
这一年已经暗地里和李氏借银周转,虽说每次都不多,不过几百两银子,可是李氏手头上难免就会有些紧。李氏不由咬了咬牙:“如果不是爹他最近身子不好,哥哥们生意还没做上手,他怎么敢这样嚣张?”邱嫂子心里说着未必,嘴上却道:“姑娘啊,女人的风光不外就是在婆家和娘家,你在婆家好了,才能帮衬娘家,这样大家都好。”
31人心
帮衬娘家,李氏的泪又要出来,邱嫂子忙拿过帕子给她擦着泪:“姑娘,这些话你自己放在心里,早些歇息吧,再气也不要熬坏自己的身子。”李氏从邱嫂子手里抢过帕子又点了点,转头去看门口,门口处门帘照旧垂着,看不见那人掀起帘子走进来。
邱嫂子顺着她的视线瞧去,这夜怎么说万三老爷也不会回屋了,邱嫂子扶起李氏:“姑娘,睡吧,想那么多做什么,男人的心在那都没关系,最要紧的是名分,他再宠秋蝉,再疼那个孩子,他们也越不过你去,你又何必为此伤心。”
李氏任由她扶着躺到床上,眼里的泪竟流不出来,怎么甘心,他们是少年夫妻,也曾恩爱相对,怎舍得就这样拱手让人?可是不舍得又能怎样?又不是没想过别的法子,但男人的心一走就拉不回来,难道要像娘和嫂嫂们一样,满置姬妾,冷眼看姬妾们争斗?她们只要握了管家的权、受了正室的尊荣就好?
邱嫂子把帘子放下,叫进丫鬟在李氏床边守夜,又叮嘱她们小心火烛,这才离开院子,看着东厢房尚未熄灭的灯火,偶尔还能听到传来男子的笑声,邱嫂子叹了口气,舍不得又怎样呢?男人的心,变起来可是比什么都快的。
虽然关起院门李氏也会发脾气,但出了院门,特别是在万老太太跟前,李氏不管心里怎么想,也要张罗着给那孩子找奶娘,又要给秋蝉再安排个小丫头服侍,做足了正室太太和嫡母风范。
不管这些是不是做给万老太太瞧的,万老太太也要夸奖李氏两句,又让人寻出好些衣料来给那孩子做衣衫。名字就随了哥哥姐姐们,定了叫文珍。家里的下人都称呼她为四姑娘,万老太太还把家里的管事人等都找了来,叮嘱不许私下议论四姑娘是怎么来的,若别人问起也只说一句这孩子和万家有缘就养了,旁的那些话一句都不许说。
管家们自然领命而去,下人们瞧见万三老爷似乎更喜(…提供下载)欢四姑娘一些,虽心里奇(…提供下载…)怪面上也要去凑主人家的欢喜。这样的做法更让李氏恼怒,恨只恨当日棋差一着,当时就不该声张,好好安置了青云然后瞅空子一贴药把她连孩子全都给送了,毕竟满院子都是自己的人,哪会寻不到机会?
本以为把青云打发了能震慑住丫鬟们,让她们休想和万三老爷胡乱,谁知反而夫妻离心,还让婆婆趁机塞了个人进来。现在反倒看着别人拥着美妾,抱着孩子,他们倒像足了一家三口,自己只有孤枕难眠,暗自吞泪。
秋蝉得了宠,又有了文珍这个女儿,外人看着她的日子越发好过,身上穿的,头上戴的,都和原来的不一样,慢慢气度也出来了,再不是原先服侍万老太太那样。万家也有几个姑子媒婆走动,瞧见秋蝉这样总要夸几句万老太太会挑人,瞧着秋蝉是个尖儿,果然就是个尖儿,还要顺带赞几句李氏是个宽容大度的这样的话总让万老太太笑眯一双眼,这后院之中更显得和睦。
而秋蝉的遭际也让这院里的丫鬟们生出了一点向往之心,虽说生的不如秋蝉那么好,但是总有觉得自己长得不丑的。况且万家三位男主人,万克己这只有一个初雪,万二老爷那里没有妾室,万三老爷除了李氏也只有秋蝉一个。他们三个年纪都不算老,最大的万克己今年也不过三十六岁,万三老爷更小,还有好几年才到三十。
怎么算都是上上之选,就算做不了姨娘,先成了通房,等生下一男半女,总是要抬举成姨娘的,那时就有了依仗,一辈子有了靠。不然到了年纪,不过就是出去配个小厮,就算说亲,顶天了就是那种做小买卖的,哪是万家这种日子可比的?
有这种心的人总是能找到空子的,于是初雪奇(…提供下载…)怪地发现,最近来寻自己说话的管家娘子特别多,还有转着弯儿问自己房里还添不添人的?初雪自从进了万家谨守分际,知道添人撵人这种事自己做不了主,只是笑着回道:“多谢嫂子关心了,只是这种事,哪轮得上我做主?”
管家娘子笑了:“姨奶奶总是这么守规矩,旁的不说,大老爷这么疼您,您要添个把人,瞧准了,去和大老爷一说,大老爷怎会不应呢?况且您这里本就该有两个大丫头的,只是去年人手不足,这才先让春雀过来,现在您又生了三爷,这人啊,就该补齐了。”
听到儿子被提起,初雪觉得心口又有点疼,算起来他从落草到现在也有五个月了,可是这五个月来自己见他的遭数不过六次,有两次不过是在奶娘手里见了一面,连抱都不能抱一下。更别提自己给他做的小衣衫,就从没见他穿过一次。
初雪有些恍惚,管家娘子连叫她两声,初雪这才醒过神来,含笑道:“话虽这么说,不过我这事不多,三个丫鬟尽够使了。再说连老太太那里听说秋蝉走了都没补上去,那里我这里就先补起来?”管家娘子晓得初雪遇到这种事是绝不肯多说一句的,又说几句也就讪讪告辞。
等她走后,春雀进来收拾杯盏,话里不由带上几分不满:“王婶子真是的,她女儿晓绿今年十四了,原本是服侍大姑娘的,最近也不晓得怎么了,见秋蝉上去了,她家也动了念头,二太太三太太那里都插不进去,瞧姨奶奶您说话软和就往这边跑,也不晓得安的什么心。姨奶奶您可千万别被她们哄了去,这些人,哪是真心为您好。”
初雪轻轻一笑,做丫鬟的,遇见男主人年纪不算很大,又有几分温柔宽厚,想往上走也是常事,只是选了自己这里下手未免就有些荒唐了。正室为男人置妾还可以说是贤良,一个妾开口说要给自己再寻个妹妹说出去只会被人笑婢学夫人。
见初雪不说话只笑,春雀哎了一声,姨奶奶什么都好,容貌好、脾气好,可是就有一样不好,心眼太死,不趁着现在得宠的时候争上一争,多攒些银子,那等到年老色衰失宠时候哭都来不及。
看见初雪又拿起针线在做,春雀又叹气,瞧这式样定是给三爷做的,虽然姨奶奶嘴上说着不念不想,可是总会做几件衣衫送去,可是那些衣衫从没见三爷穿过。三爷的奶娘也不晓得受了谁的叮嘱,生怕姨奶奶和她抢孩子一样,每见到姨奶奶过去总是把三爷抱得紧紧的,也不想想谁才是三爷的亲娘?
窗纸咔喇喇地响起来,春雀忙放下思绪上前把窗关好,看向远处的天,不由嘀咕了一句:“都入秋这么久了,怎么这雨还是说下就下?”初雪把针线放下也看了一眼,就这瞬间的功夫,雨已经滴了下来,青儿她们已经忙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