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带咬唇偷偷望了望身边面无表情的卫兵,欲言又止,终于还是掩不住同情之色:“王爷吩咐过,不论王妃说什么或做什么,不准我们向他禀报,违者杖毙!”
松了手,苏浅淡然道:“是这样……”没有拿起描金食盒,她缓缓转身,走过吊桥和长廊,绿带望着她瘦竹般的身影,慢慢被黑洞洞的经纬堂吞噬,心中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升起一股莫名的恐慌。
此后两日,每次打开院门,都没有再见过苏浅,放在院门前的食盒依原样放着,就算薛琅琊颁下严令,绿带还是忍不住,在内厨院外的一个私密角落拉住了朱衣,知道苏浅已有三日粒米未进,一向沉着稳重的朱衣也急了。
商议许久,苦无良策,两人只得愁容满面地转出山墙,差点和一个青衣男子撞个满怀,原来是薛琅琊身边的贴身侍从炽书,这一惊非同小可,两个丫头骇得脸色雪白,炽书却是神容如常,一言未发。
流年错(11)
薛琅琊一向饮食清简,可这天也发现颇不寻常,菜品简单也就罢了,份量都极少,一只巴掌大的刻丝珐琅碗内,莼菜芙蓉羹只浅浅盖过碗底,举箸未动,眉头已皱了起来。
侍立在一旁的炽书解释道:“精厨那边以为王爷今日公事烦忙,不会回府用饭,因此没有开灶。”
心中一动,府中精厨只负责自己与苏浅的饮食,冷眼望着炽书,见他垂眉敛目,毫无异状,以小时候的经验来看,他越是这样悻悻作态,就越是有古怪。
“谁吩咐精厨不用开灶?”
炽书神情愈加无辜:“绿带……”
心下雪然,绿带负责苏浅每日的饮食,看来那个女人是要绝食明志了?薛琅琊砰一声搁了象牙箸,冷笑许久,缓缓道:“很好!很好!”
炽书不抬头,只是感到长庚王倏地立起身,拂袖而去,暗自长吁一口气,十几年朝夕相处,炽书比任何人都看得清明,王爷折磨她,其实就是在折磨自己。
走进经纬堂时,本是挟了一肚火气,看见榻上静卧的女子,却觉得胸膛中的怒气慢慢消逝于无形。
苏浅向里侧卧,流云般的裙摆垂落在蹬前,一只细瘦的纤手搁在腰间,来回玩弄衣带,宽袖褪到肘下,露出腕间石青丝线和火焰般的五粒珊瑚珠,青白红交映,色泽说不出来的妖异。
空阔的寝间,回响着她耳语般的低声呢喃,凝神听了许久,才断续听懂几句:……须菩提,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无众生,无寿者,修一切善法……
怔了许久,薛琅琊冷然道:“养珠精研佛法,或许能告诉我,什么叫八苦?”
苏浅背部一僵,半晌才淡淡道:“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五阴炽盛。”
“若只有我一人‘求不得’,你们谁也别想团圆美满!”略一沉吟,薛琅琊语声蛮横阴沉。
他看着女子转过头来,清瘦脸庞皎如明月,眸光却十分宁定:“若是苦求不得,多半因为你要的东西,根本不属于你……”
怒极反笑:“养珠这么说,未免言之过早!”
“定时用膳,让我开心一点!明日或许我会考虑带上你,去送他一程!”飘然出了寝间,身后留下冷冷一句。
流年错(12)
这个男子确实言出必践,第二日寅时刚过,朱衣便到了经纬堂,立在湘竹屏外低低道:“王妃,今日远征军出城,薛庚大人在院外候着,说是遵王爷令,带您去谯楼观礼!”
话音刚落,便看见苏浅出现在屏侧,显然早已准备妥当,她换了素净长衣,外罩着退红纱罗,长发挽了垂鬟,因为断了三日水米,嘴唇干枯,肌肤显出病态的苍白,眼眶下浮现隐隐青气。
朱衣随行,坐着云辇,帷帘低垂,从缝隙中看见长街上人头攒动,大概都是送军队出征的平民,隐约听见有人议论,说绥重主动请战,升任宣威将军,与左戎直阁将军文浚源一起出征,心头略松,虽然当日景天翘说定会保他平安,但是和他的承诺相比,绥重会更可靠一点吧?
云辇已离开喧闹的人群,向北门行去,贴心的朱衣倾头到帷前,低声道:“皇上、王爷和文将军,还在太庙祭旗授符,叫王妃先去谯楼上等候!”
下辇立在谯楼前,听见钟声长鸣,震耳欲聋,等钟声停止,朱衣这才扶着她登楼,一边在她耳边解说:“谯楼上铜钟前发三十六击,整军肃阵,搭起祭台,刚才是中发三十六击,皇上他们已在赶来北门的路上,念完讨罪诏,大军就要出发了!”
感激她的善解人意,苏浅向她颔首微笑。
谯楼上多是文武重臣,突然见到两个女眷毫不避忌地登楼,各自惊疑不定,由薛庚护着来到侧梁边,看到城外的情景,苏浅不禁心头震颤。
护城河外,齐齐列着三队骑兵,白衣银缨倒映日头,就像一片茫茫的雪海,书有“讨罪伐逆”四字的旌旗,居然也是白绸所制,日头下字字如血,顿时泪眼模糊,在出征之前,全军缟素、白甲白旗,浚源哥哥定是抱了必死之心吧?
身后铜钟再次敲响,后发三十六击,说明皇上已到了北门下,转身提裙飞奔,不顾身周投来的惊诧目光,伏在朝向内城的朱栏上,正好看见身着武弁服的当朝皇上薛琅玑,端坐在马上缓缓行来,后方是薛琅琊、景天翘并骑,绥重今日也穿着白袍银甲,英气勃勃,可是最为夺目的,仍是雪镰座上那个修眉凤目、温润如玉的男子。
隔空相望,再也移不开眼睛,文浚源仰着头看她,突然绽开微笑,一时间脸庞上宝光流转,苏浅向他回以温婉的笑容,可是控制不住,全身颤抖、泪如雨下。
不知道讨罪诏是什么时候念完的,似乎只是一眨眼,金鼓响起,号角长鸣,七千白袍军像流水般波动,拔营启行。
以北门为界,城外平野长林,城内楼阁高耸,没有了浚源哥哥,不管向哪边望,景致都是一样凄清。
第11卷
旧时意(1)
靖清二十三年初秋,文仲景由乌川调回青阙,任职秘书中丞,名为敕赐正二品、御前行走,实则是个/炫/书/网/整理(。。)奏本的闲职。
刚得到消息,苏浅暗自在心里冷笑:文帝与长庚王真是好手段!明升暗降,削去文家实权,将义父义母变相扣押在都城,牵制远征萧国的浚源哥哥,他战死沙场也就罢了,就算能够成功打回洛都,有了这层顾忌,也不能心生反意!
薛琅琊时常会造访经纬堂,多数时间埋头处理公文,少数时间会沏一壶雨前茶、读几页闲书,他会对苏浅说话,有没有回应,似乎也并不是很在意,从他留下的某些公文中,可以知道远征军的一些零碎消息,有时候苏浅也会想,他这样做,是无心?还是有意?
远征军的第一战就震惊朝野,那是渡沧江之役,面对的是河阴门户随阳城,前线战报称,文将军扎营在沧江以南足足十五日,随阳城守军由热血沸腾等到人心惶惶,由同仇敌忾等到满心狐疑,第十五日当夜,满城守军突然听见由后方传来悲愤壮烈的萧国战歌,回头一看,漫山遍野火光如龙、烟尘冲天,无数萧国平民向随阳城滚滚涌来。
白袍军在此时登舟渡江,看见家乡父老倒戈相向的随阳守军,早已没有斗志,象征性地抵抗了一下,便溃不成军,随阳失陷之后,降兵才得知,泽水在首日便偷偷渡江,持萧太子令信在沧江北联络四方乡民,因为地域广阔,直用了十数日,才聚集起足够的人手,这些手无寸铁的老弱妇孺,根本无法攻城,依令留在流箭飞蝗的射程之外,高唱长风狂诗曲,轻易瓦解了七万随阳守军的战斗意志。
首战告捷之后,白袍军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席卷萧国的山岗平野,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其时,镇安亲王景文颂已经自立为帝,绝望之中,调集各地兵马,围聚在洛都城之前,连设九道防线,准备殊死决战。
山雨欲来,黑云压城,八千里外的萧国洛都是这样,苏浅的心情也是这样。
旧时意(2)
焚香净手,想抄撰经文,却没有心情,持笔呆坐在案前,苏浅突然听见门外绿带的问安声:“拜见王爷!”
立即站起身,脸色不由自主地阴沉下来,薛琅琊推门进来,旁若无人地踱到案边看她抄的经文,半晌不语。
苏浅冷眼瞧去,发现他双眉微微蹙起,薄唇抿成一条直线,神气极为不愉,朱衣绿带都不敢作声,屋中静得连呼吸声都几乎听不到。
“自嫁入王府,养珠一直没有归宁吧?”薛琅琊突然开了口。
长庚王今天看来不太高兴,浚源哥哥能够打到洛都,一定让他很不痛快吧!苏浅嗯了一声当作回答。
“文仲景大人近日感染了风寒,明天我陪你回府探望!”
掩不住惊愕之态抬头望去,薛琅琊避开她的凝视,似乎不想让人窥透心思,怔了半晌,苏浅才微微屈膝施了一礼:“谢王爷!”
薛琅琊转身向门边走去,突然驻足回头:“养珠……”他的神情变幻莫定,终于什么也没说,大步离去。
文仲景夫妇仍入住文浚源的京畿都督府,牌匾已改成中丞府,可是驻马石、花径山窗、斗弦疏花两进小院,除了秋意萧瑟外,都和数月前没有不同。
文浚源出征,带走了文墟和司凤,只留下了碧琳和几个院公侍从,文仲景由文夫人搀扶,立在前庭等候,一袭宽袍更衬得瘦骨嶙峋。
“父亲大人!母亲大人!”盈盈拜下,鼻中酸楚。
薛琅琊与文仲景夫妇,虽然行礼如仪,但是客气而生份,言谈间苏浅听出,义父染病后,宫里派出数名太医诊治,文帝也多有恩泽赏赐,但是今日看来,病势竟然没有好转,稍坐半刻,文仲景便难以支撑。
留下文夫人作陪,苏浅扶持义父退入内室,/炫/书/网/整理(。。)靠枕锦被,扶他卧下,看见他憔悴苍老的侧脸,神容惨淡,似乎隐忍着病痛折磨,竟有些像赐婚圣旨颁下的那日,浚源哥哥的样子,再也忍不住,泪水一滴滴落在床缘的锦褥上。
旧时意(3)
文仲景望着她,眼珠幽黑,满是掩不住的忧色:“浅浅,你还好吗?”见她垂首不语,又是一声叹息:“这话问得真多余……”
苏浅忍着泪:“浚源哥哥远行,您要保重身体!”
文仲景默然不语,半晌突然伸出手,按在她腕间:“浅浅,如果有一天你能重见浚源,告诉他,很多事不能由人,不要太过苛求!”
“义父!”虽然是这样平静淡漠的语气,苏浅却觉得心中惊骇莫名。
文仲景的手掌干燥枯瘦,冷得像石头,他盯着苏浅微微一笑,缓缓道:“若是浅浅得与浚源相守,记住,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不要再深究!”
心头剧颤,苏浅死死咬住下唇,半晌才决然道:“义父放心,生不能相守,死必共随!”
眼前的文仲景,并没有欣慰的表情,神容反而更加黯淡,半晌才低叹道:“何必轻谈生死,浅浅太认真了……如果有一天,你们不能幸福,至少不要让彼此太痛苦!”
惶恐地望着他,苏浅不知所措,还想问个究竟,可是文仲景似乎已是力尽神竭,疲倦地合上了双眼,又静静陪坐了一阵,直到感觉自己手腕上压力渐松,文仲景已陷入沉睡。
轻轻将义父的手平放在榻上,突然看见枕下露出一角云笺,细黑的松墨小楷跃入眼帘,这样的风骨笔致,过去数年与浚源哥哥相处,已是烂熟于胸。
想起文府两地传书,多用豢养的鹰隼,这或许是浚源哥哥的亲笔书信?一念及此,感觉整颗心立时便要跳出口腔。
云笺极薄,尤如蝉翼,上书寥寥数语:
源将临洛都,八千里狼弛血战,誓还南楚,身死则魂予。玄机法师故日有云,行坐皆禅定,源重回沧江南岸之日,杀伐亦慈悲,唯患双亲急难,各自珍重!
滴滴热泪落在笺上,瞬间融开,模糊了几行细字,苏浅捂住嘴,缓缓蹲在榻前,浚源哥哥说,一定要回南楚,就算死了灵魂也会回来,心碎欲死、五内俱焚,倚在榻前无声无息地痛哭。
旧时意(4)
不知过了多久,想起义母还在前庭,留流太久,不免会引起薛琅琊疑虑,吞声忍泪,/炫/书/网/整理(。。)形容,想将书信放还枕下,在手中摩挲良久,终于还是舍不得,迅速对折几次,卷成极小的纸卷,拔下雀头金簪,由口喙处塞入钗身。
苏浅走出中丞府时,看见文夫人立在门前,不过数月的时间,两鬓已经苍白,老态毕露,回身一把抱住她,哽咽道:“母亲!”
文夫人温热宽厚的手掌轻轻抚摸她的背心,声音柔和而疲倦:“浅浅,你知道的,世事难料,总也由不得咱们自己!”相拥良久,好像才下定了决心,文夫人缓缓推开她,眼圈微红,却露出慈和的笑容。
回到经纬堂,熬到入夜,摒退朱衣绿带,在灯下取出云笺,一字一字饥渴地细读,浚源哥哥在离自己千万里之遥,不吝一身、浴血苦战,就是为了回到南楚,只要能忍耐到那一天,就能够与他重见,苏浅心神激荡,全身战抖。
突然想起,今日离别时,义母对自己说,世事由不得自己,义父也说“很多事不能由人”,回想起来,有种不祥的感觉,这一夜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直到天色初白才朦朦入睡。
浅眠中,突然听见凄烈的女子哭叫声,苏浅猛然翻身坐起,耳听外间一阵纷乱,扬声问道:“朱衣,什么事?”
朱衣匆匆走到寝间,立在湘竹屏风前回道:“大概是哪个婢子受了委屈……”
远处撕心裂肺的哭声又响起,一声又一声地尖叫:“小姐……小姐……”
苏浅下意识地立起,整张脸已变成青白色,就算那个声音凄厉得不像人能够发出来的,她还是听出了,是碧琳!
赤着脚狂奔出经纬堂,推开拦阻的绿带和护卫,发疯似地飞奔到响铃湖畔,看见九曲桥两头数十名带刀侍卫正在步步逼近桥中心的碧琳,薛琅琊穿着玄色寝袍,立在观澜居长窗前冷冷相望。
“碧琳!”急切地叫她,却被薛庚、刁白两人一左一右架住,拼力挣扎,想冲到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