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了安息香……难怪自己人事不省,苏浅缩在被中,咬牙道:“这些事有朱衣、碧琳操持,不必劳烦王爷,请你回去!”
薛琅琊怒极,翻身坐起,逼视着她道:“我想与自己的王妃同榻、共枕,有什么不应该吗?”
苏浅又惊又怒,感觉喉咙几乎哽住:“你、你若是……”
薛琅琊凝声打断,语气阴森:“我若是对你肆意轻薄,你一定会杀了我!”袍袖挥处,一声清吟,玉髓软剑已然出鞘,还不等苏浅反映过来,他已将玉髓剑平置在锦褥之上,剑尖向下,将两人隔开。
缓缓躺平,仰望着月白罗帐,他的声音苦涩至极:“养珠,在你心里,我就这样不堪?”
苏浅僵在当场,这已经是他第二次问这个问题,在心里,他到底是怎样一个人?似乎连自己也不知道答案。
眼前人(7)
良久听见薛琅琊低语道:“躺下……咱们好好说会儿话!”稍停,他又说:“我竟不知道,养珠会吹哀茄!”
苏浅全身一震,才发现在玉髓剑之侧、玄色袍袖下,薛琅琊左手正攫着那只牛骨哀茄,心中暗忖,他当然会知道,经纬堂里,除了碧琳,从朱衣至粗使仆妇,不知道安插着多少他的眼线耳目。
只是向太医来访、寝间里突如其来的哀茄声、携玉册匆忙出城,将这些线索串连起来,不知道他能猜出多少真相!
听见薛琅琊呼息渐匀、沉静下去,可是苏浅再也无法入睡,睁着眼拥被枯坐,直到天明。
自这夜起,薛琅琊多半会来经纬堂与她同宿,每次都会在两人之间的床榻上,放置出鞘的玉髓剑,守礼自持,秋毫无犯。
他会对苏浅说起朝野中的琐事,中书令孟登丰欲将自己的次女孟青岚,嫁给他做侧妃;文帝借他之手,大刀阔斧清除异已;边境与京都武将,实行定期调任,绥舞阳在岁元节前将回到青厥城,五郡兵士改由毛冼率领。
只是苏浅最想知道的事、最惦念的那个人,他却绝口不提。
雀头金簪里的云笺,已经不知道被她摩挲了多少遍,里面每一个字,已经烙刻在心里,“八千里狼弛血战,誓还南楚,身死则魂予”……
这一日,被沁人心脾的香气从梦中唤醒,警惕地望向身侧,发现薛琅琊已经不在,大概是上朝去了,月白色缎枕上搁着一枝红梅,艳丽夺目,像喷溅了一枕的鲜血。
迷惑地支起身,却感觉肘部被什么东西硌得生疼,掀开锦被,看见枕下端放着两只桃符,四边烙着流云文,中间雕着篆书,右为“郁垒”,左为“神荼”。
朱衣蹑手蹑脚进来添香,见她手拿桃符,怔怔倚在榻上,便笑道:“王妃,王爷叫我告诉您,再过几日便是岁元,殿下说,这是王妃与他大婚以来的第一个岁元节,特意嘱咐,要王妃醒来后,亲手挂上桃符……”
眼前人(8)
苏浅嗯了一声,出神地望着手中的桃符,半晌突然轻声道:“朱衣,你与碧琳把桃符挂上吧!”
“可是王爷说……”正想分辩,朱衣却看见苏浅将桃符缓缓放在榻沿,神色极冷淡:“挂上就是!别再说了……”
等朱衣取了桃符、退出寝间外,转目又看见那枝梅花,像是见到毒虫般,掂起远远丢开,从来没有发现,时间原来是这样残{精彩小说下载百度搜索:炫 书酷,一日一日,逝者不掇,削减着深情,冲淡着仇怨。
死死咬唇,泪如雨下,浚源哥哥,你要我等到哪一天?
薛琅琊冒雪来到经纬堂的时候,已近亥时,止住朱衣、碧琳通报,炽书为他解了大麾,悄悄步进内室,看见灯烛之下,苏浅伏在书案边写着什么,她披着雀翎羽裘,翠金雪羽间露出一截粉颈,当真合了那句诗,“肤若凝脂,领如蝤蛴”。
想起方才挂在门楣左右的桃符,胸中柔情翻涌,真想就这样将她抱入怀里,百般爱抚,千种亲昵,可是,她大概不会喜欢!
生生忍住,无声无息踱到她身后,案上不是她往日默抄的《金刚经》,而是一张尺余见方的细绢,绢上绘着一个负手临风的白衣男子,凤目菱唇、丰姿如神,她正在旁边添诗,极清矍的小楷:
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
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
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
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胸口如中大锤,一腔热火顿时冰消,薛琅琊黯蓝色眸子渐渐变成静灰色玄冰,半晌缓缓道:“好一个‘所思在远道’!”
苏浅全身一震,起身立起,羽裘已滑落在地,里面一件浅绿色罗裳,腰间束着翠色丝带,整个人纤瘦得像一茎青竹。
她并不幸福!自大婚以来,竟是逐日清减。
心头像撕裂般痛楚,自十二岁起,日日夜夜、岁岁年年珍爱到如今的养珠,在他身边衣带渐宽、相思成病,却是为了另一个男人!死死盯着她,想看透这具纤细柔美的身体里,到底有一颗怎样的铁石心肠!
眼前人(9)
苏浅敛眉垂睫,神容静澹,像是化成了石像。
薛琅琊俊美的脸庞有些扭曲,看来似乎像是狞笑:“我待养珠还不够好,对吗?才叫你所思在远道,才叫你忧伤以终老……”
他走到门边,停下脚步,头也不回地冷冷问道:“俗话说千年修得共枕眠,若养珠和我,真有一千年的缘份,你如今为什么要惦着别人?”
正月朔日,新岁之元,这日五更过后准时醒来,第一件事是满心警惕地望向身边,没有看到雪白的玉髓剑,也没有看到那个男人,苏浅这才想起,已数日没有和薛琅琊照面。
心中松弛,如释重负……他最好不要待她太好,不想接受,也接受不起。一颗心不过方寸,除了那个白衣如雪的人间谪仙,再也装不下别人。
朱衣碧琳侍奉她穿衣洗漱,早膳前上了酽茶椿饼,煎成焦黄的椿饼清香扑鼻,表面蘸了红曲,印着“岁元”两字,突然觉得人生真像黄梁一梦,义父、义母、浚源哥哥、阿重、小满姬、景天翘,不过数月之间,生死离散、各自飘零!
整个早晨,听见远远传来锣鼓、歌乐、欢声、笑语,朱衣见她听得入神,小心翼翼地道:“这是民间社火的声音,今日皇城太微宫特许开放,由北方太庙过中正御道,穿过太白门和苍龙门,再过十里长街,听声音似乎还未过苍龙门,王妃想去瞧瞧吗?”
看了朱衣一眼,这个慧黠温柔的女子,向来虚怀若谷、善解人意,可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的态度愈见恭谨疏离。
朱衣贴身侍奉自己起居,时日已久,有些东西不言自明,在她眼里,或许自己是一个水性杨花、不知好歹的女人,心里惦念着别的男人,肆意践踏丈夫的尊严。
一念及此,顿时意兴阑珊,低声道:“罢了,我并没有这样的心情!”
外面锣鼓喧天,更衬得房内气氛极为怪异,清冷得令人难以忍受,朱衣又轻声道:“王妃,府里响铃湖有两景,在青阙城也算小负盛名,湖畔柳、桥边梅,小阳春适合观柳,如今霁雪初晴,正好适合赏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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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想起那日清晨,枕畔的那枝红梅,原来竟费了这样的一番周折,薛琅琊五更起身,需要先走过半个长庚王府,去响铃湖折了梅花,再返回经纬堂,才能著衣上朝。
朱衣见她怔住,脸上风云变幻,便喃喃道:“且将旧时意,惜取眼前人……”不知是在说给她听,还是自言自语。
这细微温柔的女声,却像一把尖刀,深深扎进心口,苏浅冷冷盯着她,一字一句地道:“姑娘是在教我如何做人吗?”
朱衣脸色骤变,双膝跪地,光洁前额已渗出一片亮晶晶的细汗:“朱衣妄言是非、罪不可恕,请王妃责罚!”
盯着她良久,苏浅才慢慢放松了神容,眼中只剩下难以形容的灰黯与悲哀,责罚?她不过是说出了自己的真实想法,仅此而已。
丢下长跪不起的朱衣,也阻止了碧琳相陪,苏浅一个人缓缓出了经纬堂,雪停后天气分外明媚,可是出来时心思烦乱,忘记披雪裘御寒,冰冷的空气逼入每一个毛孔,像是在周身浇上凌冽的冰水。
冷!冷得手脚刺痛、全身发颤,头脑却难得这样清明!那个男人,心机这样阴险深沉,虽然不再用锁链与兵刃困住她的身体,却想用温柔与深情困住她的心。
漫步走到了响铃湖畔,九曲桥两端果真种有梅林,积雪之下仍然灿若朝霞,而石板朱栏,就像是霞光中探出的神道,在泛有轻雾的水面曲折延伸。
缓步踱过听笙阁,走到观澜居偏殿墙外,今天薛琅琊与文帝在太庙祭祖,应该不在王府,所以没必要忌讳什么,正在这么想,突然听见身侧咯喇一响,长窗被人推开,苏浅下意识地将身体向后一缩,紧紧贴在墙角。
咫尺间传来熟悉的冷诮语声:“我为什么要帮你?”
一个动听的女声响起,干脆利落:“各有所图,各取所需!”
比突然听到薛琅琊的声音更加震惊,苏浅摒住呼息,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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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琅琊发出讥嘲的一声低笑:“景天翘与远征军出发时,将你丢在南楚,如今,舞隐娘子不过是被弃的萧国罪人,你有所图不假,可我看不出,你身上有什么东西是我需要的!”
小满姬淡淡道:“文帝与王爷只派七千骑兵送本国太子回国讨逆,殿下智勇双全、心机深沉,口中不说,未必就心中无怨!若我回到洛都,能让楚萧两国冰释前嫌!”
“就凭你?”冷哼一声,不以为然。
小满姬语声轻缓,听来极为笃定:“我不能,但是文将军能!”
这次,薛琅琊似乎连哼都懒得哼一声了。
略一犹豫,小满姬似乎下了决心:“若他不肯,我腹中孩子,应该能使他回心转意……”
因为羞涩,她的声音越来越轻,听在苏浅耳中却不啻晴空霹雳。
“不妨对王爷直言,小满姬盗窃本国太子令信,被弃在青阙城,本是罪有余辜,只是腹中已有三个多月的身孕,实在不愿让他与文将军……骨肉分离!”她的声音又是柔和,又是苦涩。
薛琅琊似乎十分意外,沉吟半晌才缓缓道:“我本以为文将军高才雅望,是个谦谦君子,原来不过如此,始乱之,终弃之!”
“不许你这么说他!”小满姬厉声斥道,声音竟有些发颤:“当日,他可没有应承我什么,一切都是我自己愿意……”
苏浅睁着眼,却觉得眼前一片漆黑,试着张嘴,却发不出声音,想抬起手,却感觉不到骨骼肌肉的存在。
这种境况下,思维却冷静得可怕,迅捷无比地在脑中计算着:八月初六自己与薛琅琊大婚,八月半浚源哥哥出征,今日是正月朔日,小满姬说她已有孕三月余,时间正好相合。
双脚软得站立不住,背靠在墙上缓缓滑坐在雪地中,贝齿已将下唇生生咬穿,鲜血顺下颔一滴滴落在膝前,在这刻突然想起不相干的事:自己的短裳襦裙上,方才的泪痕未干,如今又添了浓酽的血色,“血泪盈襟”大概就是这样吧!
眼前人(12)
(今天网络坏了,素荣我这样的功能性文盲,只能抓狂加抓瞎……对不起看官大人们,晚上补两更!)
耳中听见小满姬继续柔声道:“文将军当日说,因缘际会不可强求,执念太深,并不是件好事……”
【炫】恍【书】然【网】大悟,他也对自己说过:不通转寰,并不是件好事!原来他口中“转寰”,应作如是观!
小满姬继续轻言细语,语声中带了说不出的羞涩之意:“只是我想到,一晌之欢,便有了文将军的骨血,未尝不是一种因缘际会……自文将军远征后,小满姬一直穿着他赠的百色虹裙,天寒地冻也舍不得换下,若他气我,念在这一片用心,必定不会见责!”
原来如此……在听笙阁跳章丹巫步也就罢了,在槐林中接她去太一观时,小满姬身上也穿着那件行动不便的百色虹裙。
想到太一观,就想起浮舟上他的亲吻、拥抱、誓言,胸腹中似乎被利刃翻绞,痛得难以喘息!
小满姬仍在侃侃而谈:“青阙至洛都路途遥远,萧国刚刚平定内乱,境内烽烟未息,何况我有孕在身、又是背叛了太子的罪人,若是王爷不能遣使相送,只怕小满姬也很难活着见到文将军!”
全身软得像酥酪,已经没有力气坐直,苏浅倒在雪地中,蜷起双脚、紧紧抱住双肩,潮湿冰冷的雪花在脸颊四周消融,喉间哽堵得喘不上气来,颤抖着想:死了吧!就这样死了吧!
可是她并没有死,耳中仍然听见薛琅琊冷凝却带着讥诮的声音:“生离两不见,万古难为情。既然你待他这样深情厚谊,我也没理由不成全你,回菊庐收拾行装吧,明日我会安排刁白护送你去洛都!”
“谢王爷!”
微微抬起头,昏乱的视线里,小满姬正在走上九曲桥,只穿绉纱短裳和百色虹裙的柔弱身影,在琼雪寒梅间显得楚楚可怜,虽然腹部并没有太突出,后腰的曲线已经有些圆润,步姿间少了毫无顾虑的灵动,却多了几分孕妇的谨慎爱娇。
最后一丝希望也已破灭,不忍再看……死死闭上双眼,泪水成串落在雪中,发出扑簌簌的轻响。
第13卷
念成伤(1)
不知道是怎样回到经纬堂,苏浅双眼发直,脸上满是雪泥和血水,就这样摇摇欲坠迈进阁间,口齿不清地低声说:“出去!”
侍女们吓得魂飞魄散,碧琳抱住她失声叫道:“王妃!”她只觉得,怀中的身体冰冷而僵硬,不像活人,倒像是一具尸体,转头向仍跪在地上的朱衣尖声哭叫:“朱衣,瞧你做的好事!”
朱衣伏在地上膝行到苏浅身边,带着哭腔道:“王妃若是心里有气,只管责罚奴婢,不要折磨自己!”
“出去!”苏浅捂住耳朵,其实完全听不清她们在说什么,只觉得周围乌燥燥、乱纷纷,随手拿起桌上的青花山水茶壶,用力摔下,想让她们闭嘴。
瓷器破裂的声音却让她莫名快意,嘴角上翘露出淡淡微笑,拿起另几只青花山水茶杯,一只一只掼在地上,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