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贾大哥一把抓住了鞭梢,一个怀中揽月狠劲一扯,那书吏便直被带着撞到栅门上,门牙都撞到了两颗。这时外面象过节一样欢闹,人人感觉出了一口恶气,欢呼叫骂声如海啸一般。里的四个书吏都有些怕了,退回屋里再不敢出来,商议着是否再开门纳粮。
“偏巧这时,县里的丁捕头带着两个手下从这里路过,看到众人躁乱,便过来询问。贾阳如实说了,并说还要去衙门告状,揭发户房书吏的卑鄙龌龊事。那丁捕头原是与贾阳有过节的,他的一个侄子在乡下仗着叔叔在衙门里做事,整日偷鸡摸狗却又无人敢惹,一日色胆包天竟劫了老赵家的女儿,向树林里拖欲行猥亵之事,偏偏让贾阳撞见,揪住打了个半死。那小子在床上养了半月,添油加醋向孙捕头告了,丁捕头已然在心里记了贾阳一状。现在看了贾阳又在城里闹事,便有心要惩治他一下了。丁捕头偏又是一个阴险狡猾的家伙,在户房门前见众人人多,情势汹汹,不便在这里下手,便和颜悦色告诉贾阳,如落大家所说属实,王县令定会严惩,现在就请贾阳到衙门里详细诉说一下。
“贾阳不思有诈,气昂昂便同丁捕头去了。剩下众人松一口气,都以为户房收粮这个多年积弊能就此改轻了。哪里知道贾阳此去,犹如虎落陷阱之中。那丁捕头进了县衙,根本没往里院走,冲门口手下使个眼色,手下会意先进屋布置去了。等贾阳跟着丁捕头,刚一跨进捕快房,便扑上来七八个如狼似虎的家伙,用铁链将贾阳捕了,木枷铁链牢牢困住,劈头盖脸先是一顿痛打。
“贾阳大声喝问:‘我是来告状的,你们为何却这般打我?’丁捕头抹下脸来,啐一口狠狠骂道:‘也不撒泡尿看看你是谁,竟敢跑到亳州城里来撒野!打得就是你这个不懂规矩,目无上下的家伙!’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打我???’贾阳大喊大叫:‘你必须要给我一个说法,如果你不给我一个说法,那我就一定要给你一个说法!’”
山寨卷 14 乡村老塾
14 乡村老塾
覃小贝觉得这句话似曾相识,仿佛在哪里听到过,一时没想起来,马四在那一边继续不断地说下去。
“一个小屁民还敢要说法?丁捕头哪里听得进,从来都是人为鱼肉他为刀俎的,哪里会看得下去屁民的叫嚣,上去两个嘴巴,转身寻了鞭子打得更狠了。那贾阳也是条汉子,兀自骂不绝口,七八人便围住了他,直到打倒打晕,摸摸鼻息都微弱了,丁捕头才示意罢手,差了两个手下从侧门将贾阳抬出,丢到了隔街小胡同里。
“贾阳真的被打死了?”听得入神的果果问。
“贾阳大哥是地煞星下凡,哪里这样便轻易被打死的。丢到大街上之后,一个惊雷,一场急雨将贾大哥浇醒,钢筋铁骨的贾阳重新站了起来,看看自身的遍体鳞伤,他下定了决心,决意要痛痛快快做一桩事!
“贾阳来先到衙门对面的市场,到了识得的郑屠夫门上,捡了一把最锋利的杀猪短刀,对郑屠夫道:‘拿你一把刀去用,明日可到我家讨去。’说罢拿块油纸将刀包了,歪斜着脚步向对面街衙门去了。郑屠夫莫名所以,看他满脸满身是血,也不也拦。当时我也站在大街上,和许多人一起见了,大着胆子远远问了一句:‘贾哥,为什么还要进衙门啊?’贾阳头也不回答道:‘他们不给我一个说法,我就去给他们一个说法。’
“贾大哥握着油纸小包直接进了衙门,直奔一个时辰前被带进的捕快房。捕快房里有小捕快见了笑道:‘有打不死的贱骨头又来了。’那丁捕头方才喝了几口闲酒,看贾阳脚步蹒跚进来,斜眼蔑道:‘咋种,又来何事,找打不成?信不信大爷整死你就跟碾死只蚂蚱一样?’贾阳迎着道:‘县里养你们这些捕头,就是为了让你们欺压我们吗?’丁捕头哈哈笑道:‘我们吃公家饭的人,愿意怎样,便要怎样,你们这些屁民,只管交捐纳税即可,还不得胡乱叫唤!’贾阳气极笑道:‘这就是你的说法?’‘对,这就是爷的说法,认命吧,谁让你不幸生活在大鸣朝!’贾阳凑上前去,低声说道:‘那我这个屁民也有一句话,想说给大爷听。’丁捕头也有些好奇,想知道这个刚才差点被打残的烂人到底有什么话要说,就让他凑得前来。贾阳在丁捕头耳边低语道:‘你是官人,吃公饭,我是野民,自个儿刨食,还要养你们,你与我活得天差地别。但有一样我们是一样的,就是:我们都只有一条命!你若把我往死里逼,或者逼得我生不如死,那么好,我就给你看看最后的公平——我们一命拚一命!’说罢,贾阳手握油纸包着的杀猪短刀,狠狠捅进丁捕头的肚子,再用力搅上一搅!丁捕头骇然,肚子吃痛,眼珠子都凸了出来,低下头来,不相信地看到自己的肠子肚子、红的绿的一大盘下水冒着热气被掏出来,落挂到地下,最终明白了发生了怎么一回事,在翻身倒地时冲贾阳说了最后一句话:‘你说得对!’
“事故发生突然,一屋七八个。捕快俱是呆了,那贾阳已然杀红了眼,而且凡那衙门里的,挨个地杀过去,怕是都没有一个冤的!贾阳从丁捕头下身抽出刀来,照准刚才打他最凶的那个捕头再一刀刺去,如刀扎豆腐一般,直直刺进那人的胸脯,那人大叫翻倒,血如喷泉,眼见活不了,其余这个反应过来,全没了往日欺压百姓的威风,一个个哭爹喊娘,只恨爹娘少生了两只翅膀,争着挤着要往门逃,那贾阳此时如天神一样持刀堵在门口,如清理苍蝇臭虫一般嘁哩咔啦横切直刺,将寻捕房立时变成了修罗场,又将屋内三四个家伙刺翻在地。剩下两个机灵的从窗子跳了出去,喊来衙门里的其他捕快衙役,从库房拿了刀枪器械,团团将屋子围住,却没有一个也走进去。
“这时贾阳拖了残躯出来,仰天大。笑道:‘痛快!痛快!豁出去不受鸟气原来这般痛快!’院里一个老吏出主意道:‘放箭,用箭射他!’众人醒悟过来,五六张弓射出去十几支箭,一半射到贾阳身上,血流漂地,拿刀倚门坐下,只剩下一口气,众人这才上前用几重索链捕了。”
马四这番表述说得扣心人弦,。惊天动地,听得满屋的人大气都喘不上来,讲到贾阳手刃丁捕头时,喝茶众人包括一边烧水的小二,纷纷跟着大叫痛快;待说到贾阳被捕收牢,众人又怅然若失,神情黯然。民心风向,可见一斑。
“多几个贾阳这样的人,那帮吃人饭不做人事的东。西都老实了。”老王叹道。
“可不是,随后两天户库门吏上班下班都准时多了,。手脚也麻利了好多。”
“狗改不了吃屎,过不了多久,还是恢复老样子。可。惜了贾阳一条汉子。”
“谁说贾大哥死。了,好多人在乡下好多地方都见了他呢。”
“公道自在人心,反正他活在大家伙的心里。”
“哎,知道不,今天正是贾大哥的百忌日,乡下无数的老表都赶过去祭拜呢。”
“可惜路远了点,否则我们也一早去了。”
一直没做声的覃小贝插话说:“敢问诸位,乡下老表又是到哪里祭拜?”
老黄告诉她:“就是埋贾阳的墓地,出西门三十里,随便一打听谁都知道,那地方都快成了地煞星升仙的见证地了。”
这里外面雨又停了,覃小贝和王子默交换下目光,喊来小二结帐。马四众人热情地指点了药材市场的方位,介绍了几个信誉最好的药商,覃小贝众人告别出店。
“怎么?想去乡下看看?”走在街上王子默问。
覃小贝点点头,三十里路对没有车马的人们来说,是一段不算短的路,但若骑马来去也不过一个多时辰。何况她真的很好奇,很想到那个王县令开棺验尸当场惊呆的地方瞅一瞅,看看到底有多少老表过去。
看看天色尚早,王子默也不反对,雨后空气格外清新,骑马郊外转上一圈也不错。于是四人返回官舍,取了自己四匹马来,告诉下人说傍晚即回,遂打马向西,由西门出城,沿着乡路向前。跑出一二十里后,发现其实根本用不着问路,路上散散落落不间断的有男男女女的乡下人,很多人手持纸人纸马祭器纸钱等,闷着头向前走。今日岂非清明,又不是七月半,不用问但是祭拜贾阳而去。
顺着人流,四人拍马快行,越向前行,路上的乡下老表越多起来,如一股股涓涓细流,汇合大路上形成了一股人头汹涌的河流,到了快到墓地之时,大路上和乡间小道耸动的人群不下数千人!
覃小贝不觉心惊,一个被官家正式部斩的暴徒,如何能具有如此巨大的感召力?一定在某个地方出了问题。到了近墓地时,四人下马,由果果虎头牵着马匹,下了大道,由田间蜿蜒尺宽的土路,向田间深处一片墓地荒丘走去。
百平米的墓地荒丘上和四周,挤满了烧香烧纸磕头跪拜的农夫农妇,一座再普通不过的坟堆前面,插着一块一人多高刮去青皮露出白木的墓牌,上面黑墨劲书“义士贾阳之墓”,木牌前方,摆满了自扎的花圈,碗满的清水和各种水果、鲜花,纸钱冥器更是烧得烟雾腾腾,弥漫刺眼,熏得每个人眼睛都红红的。
覃小贝、王子默挤到坟前,也看不出什么究竟,只是感受到充满在空气中的那股非理性的、高涨热辣的、近似造神般的纪念与崇拜。
覃小贝和王子默退了出来,顺便进了不远处贾阳所住的村庄。贾阳家的住宅比村里房子稍好一些,由砖石泥土围成一个五间房的小院,据说贾阳兄弟两人,哥哥早年夭折,现在只剩四五十多岁的爹娘在家。进了村子如赶集一样热闹,贾阳的小院更成了热闹的中心点,十里八乡的人们排着队进院看望和安慰二老,并丢下或多或少的粮食钱财,情景颇为感人。
看到院里人实在太多,覃小贝便没有进去,行至村头,忽听见有人文邹邹地说:“积薪干柴,贾阳天降火星乎?盲人瞎马,天朝将临渊池矣。”覃小贝侧头望去,见一瘦俏老者头戴秀才旧方冠,身穿青布破长袍,俨然一乡村落魄塾师模样。
覃小贝拱手问道:“先生词雅意深,敢问有何所指?”
老塾师见有人注意到自己话,并有赞赏之意,顿时来了兴趣。转过身来,请覃小贝等进院小坐——原来旁边开门的院子便是他的家了。
老塾师姓郭,考了四十年只中了一个秀才,临老在家乡村里设塾授童,是周围几个村里公认最有学问的人。看覃小贝一行打扮气质非同一般人物,忙叫老妻烧柴坐水,并凑出几张高低不一的凳子让大家坐下。
老人是看到今日贾阳百忌的热闹景象有感而发。覃小贝趁机问起,如何贾阳能有如此巨大号召力,能召唤到众乡数十里上千上万的人们过来聚集。
老人叹到:不是贾阳有多厉害,而是大家有多渴望。
覃小贝听不太明白。老人问她:亳州第一害是什么?覃小贝摇摇头。
老人说,就是酒啊,就是所谓天下闻名的九酿春酒。这下不光覃小贝,连王子默也大惑不解了。
原来,自十年前内阁大学士沈理将家乡名酒推荐给朝庭之后,九酿春酒遂成为年年必进的贡酒,成为定例后几年演化下来,就成为亳州乡民不堪承重的灾害。酿酒除用古井水外,还有用掉大量本地优质稻米,而上面定的贡酒数量年年递增,从最早年是三千坛,演变到今年指标竟变成了一万二千坛,只有天知道到底有多贡酒真正进了紫禁城中。制酒年年递增,稻米产量却不会翻番增长,一亩几百斤还是几百斤,但官家定下的指标却是非完成不可的。
鸣朝片收税费粮钱途径,主要通过里甲、里老征收进行,钱粮交不齐,就拿里甲、里老是问,往往“值催科急,县官笞臂,枷于市。”弄得村里无人敢做里甲、里老,仅为了推卸避开这个几乎不可能完成的得罪人的职位,村子稍有钱势的便要往城里衙内送钱。有时粮钱实在征不上来,县令县丞还会亲自带人下来,将未交齐粮钱的百姓打得“血流盈阶”。而即便百姓不留余粮,全部凑了粮食去城里交上,还要受到户房书吏的百般苛扣刁难——这也是贾阳事件的直接起因。
而贾阳事件之所以引起这么大的民潮,以至非得请军过来弹压,与去年今年的收成形势紧密相关。去今两年安徽中部地方大旱,亳州受灾比较严重,收成只有往年的十之五六。按大鸣制度,各地遭灾,地方官要如实上报,收到灾情报告后,上级政府要减免当的钱粮,同时适当发放救济。但亳州乡民,不但救济的毛没有见着一根,而且所证钱粮是一文一粒不能少的,因为不管天旱天涝,京城省城县城的达官贵人们的嗓子都随时需要好酒滋润的。无数个家庭卖房卖地以交皇粮,无数个人家妻离子散逃亡他乡。就象同省不远本朝太祖家乡花鼓戏所唱:“说凤阳,道凤阳,凤阳本是好地方,自从出了朱皇帝,十年倒有九年荒。大户人家卖牛马,小户人家卖儿郎,奴家没有儿郎卖,身背花鼓走四方”。实际都是两分天灾,八分人祸。整个亳州四乡已成为一堆干裂了骨头的柴火堆,只待一点火星便能燃起滔天大火。一月前的几处民变皆因于此,虽然被赵营秋千率军血腹弹压下去,也只是以木压火,暂且把焰头给压下去而已。
听完乡村老塾絮絮叨叨一通长聊,前因后果总算大致明白了。覃小贝心头真是颇不是滋味,昨晚古井花园在风雅情趣之中,喝下的五十年九酿春酒能抵上多少家的一年的钱粮捐税呢?还有赵营千总喝水般喝下的那一碗碗一坛坛,更有满桌名点佳肴,背后又有多少亳州乡民的血泪。
覃小贝再听不下坐不住,站起来在院里走了几个圈子,王子默也是神色讪然。
老太婆终于把水烧开了,家里却总共只有两只好碗,只好先紧最尊贵的两个客人用上,倒入碗中的白水清沏冒着热汽,象小型的龙卷风升腾到院空上去。
“不过,”老人又说道:“就象玩筋牌必须要有筋,点蜡烛必须要有芯,大家伙要想办能一件事就必须要有头领和骨干,没有牵头和组织,终是一团散沙,即便遇然起来,也是一篮子鸡蛋碰石头,终被杀得头破血流。官家其实并不怕贾阳这个人,杀掉个把胥吏捕头,回头再招就是,有的是冲骨头摇尾巴的走狗。官家真正害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