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心吃饱喝足回了房,发现白琉璃也是吃饱喝足,不知刚吞了什么东西,蛇身中段胀得极粗。而大猫头鹰从后窗户飞到了炕上,正在很友爱的用尖嘴在白琉璃身上左蹭蹭右蹭蹭。忽然看到无心进门了,猫头鹰展开一只翅膀向下一扑,竟然试图把白琉璃藏住。无心脱鞋上了炕,在猫头鹰的头上挠了挠:“藏什么藏?他只认我。你有藏他的心思,不如拍拍我的马屁。”
话音落下,窗外忽然起了一阵尖锥锥的叫声,是个大姑娘穿过院子直进了陈大光的房间:“主任,省里来人啦!”陈大光刚把院门框上的菜刀拔出来了,正在屋里对着它出神。听了大姑娘的召唤,他忙忙的披上衬衫穿了胶鞋,临出门前还把锈迹斑斑的破菜刀藏在了枕头下。
他这一走,便是连着三天没有回来。到了第四天的清晨,他风尘仆仆的出现在了无心面前,开口便道:“你小子倒是有点儿运气,我们要和联指谈判了。”无心眼睛一亮:“要是你们停战了,我和苏桃是不是就能见面了?”陈大光答道:“没死就能。”
说完这话,他转身又走。不过半天的工夫,一个半大孩子在院门口扯起嗓子,让无心准备出发。无心穿着陈大光给他的一身军装,再用书包装起白琉璃。大猫头鹰是不消吩咐的,因为甩都甩不开。挤上陈大光的吉普车,他喜滋滋的向前望——天天守着白琉璃和猫头鹰过日子,生活里一点新鲜滋味都没有,他对苏桃真是想念极了。
联指和红总的队伍虽然还是对峙状态,不过炮火已经暂时停息,并且留出一条安全通道,专供红总高层出入县城。文县是个工业大县,一旦闹出了大动静,便能直接惊动北京。联指作为一个全省性的组织,在河北境内四处和人干仗,其中身在保定的一号二号因为太招人恨,所以行踪神鬼莫测,已经是任谁也找不到他们。倒是三号常驻文县,一抓一个准。
上层人物出了面,希望联指和红总可以停止武斗,组成革命大联合。小丁猫听说陈大光从石家庄找来了援兵,心中正是不安;而陈大光怀着鬼胎,态度也是柔顺;双方一拍即合,居然同意进行谈判。
陈大光到达文县之时,正是下午时分。谈判不是一件抢时间的事情,所以下午时间专门用来召开联欢大会。在机械学院的大礼堂里,陈大光与小丁猫第一次近距离的会面了。
大礼堂里兵分左右,全被双方的精兵占据。在前方台下的空地上,小丁猫和杜敢闯微笑而来,然后一起向上仰望了陈大光的尊容。陈大光万没想到小丁猫本人居然是个一脸稚气的书生。双方伸出了手,他的大巴掌如同一大面粗砂纸,轻轻握了握小丁猫的小手,又轻轻握了握杜敢闯的小手;心想若是单打独斗,自己咣咣两拳便能要了他们的狗命。
小丁猫不怕红总,但是有点害怕陈大光本人,因为他连苏桃都打不过,如果陈大光出手——无须出手,一屁股便能把他坐冒泡。要笑不笑的寒暄几句,他忽然看到了陈大光身后的无心。颇为讶异的一挑眉毛,他用手里的烟卷一指无心,玩笑似的说道:“墙头草。”陈大光一抬蒲扇似的大手,慈眉善目的笑道:“不,应该是向日葵。”
小丁猫听陈大光自赞为太阳,脸上越发笑得欢畅:“哈哈,是冬天的向日葵吧?”陈大光听懂了小丁猫的歇后语。听他暗讽无心欠日,陈大光脸上的神情登时不大好看了,心想你打狗还要看主人,你敢当着我的面骂无心?
与此同时,苏桃正在礼堂后台给丁小甜做跟班。丁小甜并无重担在肩,只是对于谈判一事很不赞成,导致情绪有些低落。联欢大会开始了,后台一直热闹着。一个小姑娘站在角落里,对着镜子往脸上涂抹黑油彩,伪装非洲人。一名戴着眼镜的青年蹦蹦跳跳的越过一地道具,站在丁小甜面前说道:“丁秘书,糟糕啊。诗朗诵《全世界人民热爱毛主席》里面的美国人,普通话怎么练也练不准。”
丁小甜心不在焉的问道:“为什么不换一个普通话好的?”青年答道:“普通话好的都没他鼻子大。”丁小甜摇了摇头:“算了,就是他吧!”等到青年走了,苏桃嘀嘀咕咕的说道:“你要是不爱在后台呆着,我们就去前头看节目吧!”丁小甜固执的告诉她:“我不想和红总的人坐在一起。”
一群花红柳绿肤色各异的演员聚在一起,开始预备上场表演大型诗朗诵。大热的天气,众人脸上深深浅浅的油彩都被汗水冲了个一塌糊涂。其中一个顶着黄|色假发的小伙子率先跑出去了,对着话筒高声诵道:“额四一个美国人,额们美国人民苦大仇深。可恨那狗总统约翰逊,提起来不由得劳苦大众泪满襟……”
苏桃不敢笑,偷偷的摸到舞台退场一侧,想要去看礼堂内的情形。礼堂里黑压压的全是人头,可是不知怎的,她一眼就看到了第二排的无心。
她一声不吭。回头又看了丁小甜一眼,她悄悄的推开后台小门进了外面走廊。礼堂两侧分列着几个安全出口,她走过走廊,从距离无心最近的安全出口探出了头。而无心本来正在看节目,下意识的一扭头,正和苏桃打了个照面。
他也是不动声色,只说要去厕所,起身经过无数条大腿,直奔安全出口而去。苏桃不再理他,自顾自的转身先走。两人一前一后的穿过走廊,末了进入了一间未上锁的小屋。屋里扔着成堆的背景布,而苏桃转身面对了无心,也没说话,直接一头扑到了他的怀里。
无心也是沉默,同时一下一下的轻拍了她的后背。苏桃的手臂真有劲,快要勒到他的肋骨。他低头一吻对方的头发,轻声问道:“桃桃,伤好得怎么样了?”苏桃把脸埋在他的胸前,闷声闷气的答道:“已经不疼了。”
然后她不知道应该再说什么了,只恨不能把自己和无心揉成一体,以后再也不分开。无心还要再问,可是忽觉后脑勺一痛,回头看时,却是看到了丁小甜。
丁小甜一脸嫌恶的看着他,同时用一把开了保险子弹上膛的手枪对准了他的脑袋。如果不是双方谈判在即,她会一眼不眨的马上扣动扳机。在她眼中无心就像魔鬼一样,阴魂不散的对一个好女孩子死缠烂打。
181、二女对战
丁小甜大声叫来了人,让他们把苏桃押出大礼堂。苏桃没反抗,临走时用手指在无心的手心里划了一下。联指人多势众,如果无心动武,结果必定是被人暴打一顿。她对无心虽然是千千万万的舍不得,不过识时务者为俊杰,她得审时度势的听话。
苏桃走后,丁小甜放下了枪。满怀仇恨的注视着无心,她有千言万语,一时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无心看着她那双暴出血丝的红眼睛,心中却是略略的明白了。
他想丁小甜是嫉妒自己的,而且是极度的嫉妒。有些感情常常来的不可思议不可理喻,越无缘由,越是强烈。丁小甜的下颚呈现出了突兀的棱角,让她的面孔看起来是无比的方正。无心知道她正在咬牙切齿,咬得牙根都酸了。
“你这样做,最后能有什么结果?”他问丁小甜,语气很温和,不是怕了她,是感激她对苏桃的一点真情实意。如果没有真情实意,她犯不上往死里恨他。
丁小甜的下颚渐渐松弛了,松弛得很勉强,因为脸上肌肉依旧紧绷:“我是为了她好。”
无心很奇异的生出了父亲心态,心平气和的告诉她:“桃桃是个最平常不过的孩子,她也只想过最平常不过的生活。你要干革命,可以,但是不应该逼着她走你的路。”
丁小甜的冷笑藏在了瞳孔深处,对于对方的言语嗤之以鼻:“不走我的路,走你的路?十几岁的女生,陪着你鬼混陪着你堕落?无心,收起你的花言巧语吧!不革命就是反革命,没有中间路线。不要怀揣着你的蛇蝎心肠对我装高姿态,我告诉你,如果下次再让我看到你招惹苏桃,我绝不会像今天这样手软!”
话音落下,她转身就走。无心的肤色与容貌都让她感到厌恶。在血与火的大时代里,一个男人长成那个样子,本身就是一种不务正业的表现。
无心独自站在小屋门口,背对着一地五颜六色的背景布,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
在联欢大会结束之前,无心回到了礼堂。前排的陈大光无意去和小丁猫共进晚餐,所以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便从怀里摸出了一把小菜刀,正是那把砍出了他的伤又崩了他一头粪的奇刀。他在乘车出发之前,在生产队里找了个僻静地方,把它重新磨了个锃明雪亮。因为上次出事是在他对着刀片照过镜子之后,所以他这回十分谨慎,特地提前戴上了一副大口罩,生怕又被菜刀认出来。把刀磨好了,他又给它套上了提前特制的牛皮刀鞘,让它姑且不见天日。
及至大会终于落幕了,众人鼓着掌全体起立,让丁陈两位同志先走。陈大光出了礼堂,在上车之前亮出菜刀:“丁同志,别急着走,我们也算是第一次正式见面,我送你一样小礼物吧。”
小丁猫见他向自己双手奉上一把套着皮鞘的小菜刀,不禁愣了一下:“这是……”
陈大光笑道:“一把好刀,我也是偶然弄到的。你拿去看看,要是嫌它的形状不好,也可以送到铁匠铺里改一改。”
小丁猫笑了一下,接过菜刀拎住了:“好,谢了啊!”
然后两人各自上车,小丁猫是回了县招待所,陈大光则是住进了机械学院附近的一家旅社。旅社还是民国年间的建筑,是座结结实实的小二层楼。陈大光回到房内,先是关了门哈哈哈大笑一通,然后开始调动人马,自行其事。无心并不知晓他的所作所为,悻悻的在他隔壁房间里躺了,他颇为忧郁的思念着苏桃。
在无心躺在床上装死狗之时,苏桃和丁小甜在县城另一端的招待所里,倒是统一的活蹦乱跳。苏桃坐在床边望着窗户,夕阳余晖把她的面孔镀成了灿烂的金红色,配上她的怒目与撅嘴,和画报上的革命女将形象有异曲同工之妙。丁小甜站在一旁,痛心疾首的将她斥责良久,真是快要说出了嘴里的血,没想到最后只换来了她这么一副“谁敢压迫”的造型。忍无可忍的上前一步,她对着苏桃后背打了一巴掌:“你装什么哑巴?听没听到我对你说的话?”
苏桃不看她,气哼哼的望着夕阳余晖说道:“敌军围困万千重,我自岿然不动。”
丁小甜记得她是个小猫脾气蚊子声音,不想今天看了无心一眼之后,她居然还会和自己一递一句的拌嘴了。对着她的肩头又击一拳,丁小甜提高了音量:“你是怎么回事?敢为了那个小白脸和我对着干了?”
苏桃还是不看她:“不管风吹浪打,胜似闲庭信步。”
丁小甜狠狠的搡了她一把:“在大是大非的问题上,你不要妄想逃避!”
苏桃猝不及防,顺着她的一搡向后仰在了床上。因为知道丁小甜和自己闹破天了也是“内部矛盾”,所以她也有了一点小脾气。一挺身坐起来,她倔头倔脑的转向了对方:“你再打我,我可还手啦!”
丁小甜马上就又给了她一下子:“你还,你还!”
苏桃愤然而起,当即对着丁小甜抡起双臂。丁小甜不堪忍受自己的权威受到挑战,立刻以彼之道还治彼身。不大的房间里瞬间乱了套,一大一小两个女生施展起了王八拳,劈头盖脸的对着胡捶。苏桃打着打着就落了眼泪,吭哧吭哧的一边抽泣一边战斗。而丁小甜越打越是心虚,感觉自己的觉悟和水平被苏桃拉到了一个新低——自己居然和一个小姑娘撕撕扯扯的动起了手,而且练的还是王八拳。
丁小甜意识到了自己此刻的行为有多愚蠢,所以决定速战速决。一掌把苏桃扇到床上,她双手叉腰高声怒喝:“还闹?!”
苏桃不闹了,因为右臂凝结的血痂刚刚被挣破了,顺着胳膊流下了一滴血珠子。她撕了一块卫生纸捂住伤口,蓬着两条乱辫子,哭得满脸通红。丁小甜严肃了身心,居高临下的质问她:“装什么呀?你少打我啦?”
苏桃带着哭腔反问:“你多大劲?我多大劲?你还拿脚踹我了呢,我可没踢过你!”
丁小甜正要反驳,不料楼上忽然起了一声尖叫,随即“砰”的一声巨响,仿佛是有人用力撞开了门板。连忙走去开门进了走廊,她高声问道:“楼上怎么了?”
片刻之后,顾基颤声做了回答:“没事……丁、丁同志走路摔、摔了一跤。”
丁小甜信以为真,转身回房继续和苏桃纠缠不清的讲道理。吉普车从钢厂医院拉了一名医生一名护士过来,她也没有留意。
等到医生和护士默默的撤退了,三楼的小丁猫站在地上,叼着香烟吁了一口气。顾基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左手已经被绷带缠成了熊掌。鲜血透过绷带,在手掌外侧渗出一片鲜红——在不久之前,他刚刚失去了一根小拇指。
小丁猫研究陈大光的礼物时,他正站在一旁发呆。不知道菜刀里面有什么玄虚,总而言之小丁猫忽然就尖叫了,他一个激灵,只见菜刀凌空飞起,正在迎头劈向小丁猫!
他下意识的伸手一挡,随即护着小丁猫破门而出。菜刀还在空中滴溜溜的打着转儿,像是被一道看不见的屏障笼罩住了。而小丁猫推开他迈步回房,居然伸出右手食指,在刀面上连绵不绝的写画了一阵。等他收手,菜刀“咣当”一声落了地。
落地的声音惊醒了顾基,顾基低下头,发现自己左手的小拇指被菜刀砍断了。下意识的呜咽一声,他骤然恢复了往昔的软蛋风采。英俊的五官皱成一团,他像个没成形的小孩子一样,开始连哭带嚎。
丁小猫并不肯声张菜刀作怪之事。关了房门拍拍顾基的肩膀,他安慰道:“少了个小指头,不算什么。你今天算是立了一大功,我不会忘记你的功劳!”
顾基已经熬过了最初的剧痛,此刻在小丁猫的抚慰下,他委委屈屈的一点头:“嗯,我知道。”
小丁猫故作轻松的又笑:“九个指头一样生活工作,不耽误吃不耽误喝,如果将来在个人问题上因此遇到了困难,我可以替你出面。我姓丁的说句话,总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