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别人;赛维和胜伊没有坐以待毙的道理,但是也不具备抢救棺材的力量。撩着孝袍子逃出小楼,他们站稳之后一回头,就见楼门已经被大火封死了。
两人都傻了眼,其中赛维算是一位运动家,虽然心中恐慌,但是两条细腿还能支撑身体;胜伊则是成了一束瑟瑟发抖的麻杆,撑着一身孝袍子单是发抖。而赶在惊动仆人之前,无心已经像阵风似的,越过两道灌木以及一大片草坪,抄近路跑回来了。他虽然回了来,但也无济于事,只能是给姐弟二人一点精神上的安慰。胜伊本来是依靠着赛维的,如今见了无心,当场倒戈,用一只汗湿的凉手紧紧扯住了他的裤子背带,又低声唤道:“姐,姐,你也过来。”
赛维和胜伊一起站到了无心身边,与此同时,仆人也呼号着来了。人来了还没有用,因为消防队救火会迟迟不到。火场乱成|人场,马英豪方才被无心抛在了半路,如今带着几个随从也到了。赛维不等他问,直接跑上前去哭道:“大哥,怎么办?怎么办?娘抢不出来了!”马英豪显然也是头大如斗。安抚似的拍了拍二妹的肩膀,他手舞足蹈的开始做指挥。而赛维趁乱退下,带着胜伊和无心悄悄撤退了。
他们回到了二姨太的小院,未等进门,迎面却是来了一队莺莺燕燕。走进了一瞧,原来是几个俏皮小丫头簇拥着一位苗苗条条的小姐。小姐穿得素净,看年纪也就是十六七岁,瓜子脸,丹凤眼,倒是有几分妩媚的风采。对着赛维一蹙眉头,她开口说道:“二姐三哥,怎么了?我听说你们又遭遇了不幸?”赛维轻轻一叹:“是呀是呀,我好不幸呀,刚刚没了娘,灵堂里又走了水。哪像四妹无忧无虑,多么幸福。”四小姐顿了一下,面不改色的又道:“看了二姐三哥的不幸,我做妹妹的又怎么幸福的起来呢?”
赛维挑着小脖子,细着嗓子“唉”了一声:“四妹你可别乱讲。你肯陪着我们不幸,我们没有意见,可是举头三尺有神明,万一真连累了五姨娘可怎么办?做人子女的,孝字当头,可不能有口无心的胡说哟!”她说完了,后方的胜伊又轻飘飘的加了一句:“四妹不怕的,四妹年纪还小,童言无忌嘛!”赛维立刻接道:“哟,四妹,看你三哥多偏向你。”然后她转身向院内走去,胜伊迈步跟上,头也不回的又留了一句:“四妹,天黑三哥就不留你进屋坐了。要看大火可得快点去,等到水龙架好了,仔细喷湿了你的衣裳。”
马四小姐本是为了看笑话出门的,不料话只说了两句,反倒被一对龙凤胎狠狠挤兑了一场。咬牙咽下一口恶气,她就觉眼前一黑,仿佛有个影子追在胜伊身后似的。未等看清,胜伊已走远了。黑影是无心,他悄无声息的跟着胜伊进了房。院门关上了,房门也关上了。赛维不忙着脱孝袍子,而是先对无心伸出了一只紧握的拳头:“你瞧。”拳头一松,一枚铁针落到了无心手中。铁针能有巴掌长,带着一层晦暗的锈色,一端尖锐,另一端浑圆。无心捏着铁针迎了电灯看,没有看出眉目。忽然嗅到了小健的气息,他开口问道:“今天怎么很自觉,直接就躲了起来?”
小健远远的悬在窗帘后方:“我怕你的针。”无心怔了一下:“你怕它?为什么?”小健答道:“不知道,反正就是怕。”赛维和胜伊听不见小健的话,但对他的自言自语也是习以为常,并不惊讶。等他沉默了,赛维说道:“无心,还有一件事情我要告诉你。把针拔下来的时候,我听到棺材里有人叹气……就是娘的声音。”胜伊随即也开了口:“只有一声,我们想看又不敢看。结果后来就着火了……”无心思索了片刻,末了却是问道:“灵堂里的火,是怎么来的?”赛维摇了摇头,低声说道:“怎么来的,我们不知道。照理来讲,不该失火;不过电线老化也是有的……不好说啊!”
无心又问:“如果我说是有人故意纵火,你们想一想,目的会是什么?”赛维想得多,一时无话可答;胜伊的头脑相对简单,倒是立刻有了答案:“烧死我们?”赛维立刻摇了头:“不对不对,凭着我们的身手,怎么可能等着火来烧?灵堂又不关大门,难道放火的人不知道我们会逃?再说了,本来也不该我们去守灵,我们不是临时决定去的吗?”无心轻声又问:“你们能逃,谁不能逃?”
赛维望向无心,声音也轻成了耳语:“都能逃……只有娘不能逃。”胜伊出了一身冷汗,慢慢脱了孝袍子:“娘已经过世了,难道还能被人再杀一遍不成?”无心继续问道:“如果对方是要把令堂化为灰烬,化灰的目的又是什么?”胜伊不敢想了,一步一步挪到无心身边,拖了椅子坐下。赛维也开始去解孝袍子:“人成了灰……我们就看不到她了。”
无心对她一晃铁针。赛维恍然大悟:“火烧起来,天下大乱,也不会有人发现娘的头里插着针了!”胜伊轻声说道:“明早就要盖棺呢,盖了棺不也是一样的不会有人发现?”赛维把孝袍子堆在一把空椅子上,露出里面带着花边的青色衬衫:“倒也是。”无心盯着手里的铁针:“盖了棺,遗体还在;烧掉了,就什么都没有了。”然后他向前微微探头,一双大黑眼睛透了亮光:“你们知不知道借尸还魂?”赛维和胜伊一起打了个冷战:“知——不知道。”
无心把声音压到了最低:“人死之后,灵魂不散,就成了鬼。若是鬼的力量足够大,可以附回到尸体上,操纵控制尸体,能活动,能说话,乍一看好像活人。”然后他把针一竖:“如果只是为了掩盖它,不用放火,派个人偷偷把它取出来就行。”赛维难以置信的瞪了他:“你是说我们的娘……变成了鬼?”无心继续摇头:“变成鬼倒好办了,起码不会伤害你们。”然后他又是一亮铁针:“也许,有人对令堂施用了邪术!”房内静了一瞬,随即胜伊福至心灵,效仿无心进行了思考:“姐,你说如果我们二房倒了霉,谁最高兴?”
问完之后,他抬手轻轻一拍嘴唇,感觉自己是说了废话。马家除了乱七八糟的成员不算,真正儿女只有五人。将来分家产,也是五个人,少了哪一个都能省一份金钱。二房人多,两个孩子,如果全军覆没,余下三人自然都有好处。但是父亲身体如今还很硬朗,若说对方是为了家产下毒手,未免太早了一点。
赛维冷笑一声:“哼,都有嫌疑!老大不用提了,根本就是和家里有仇;老四不用提了,恨不能吃了我们;老五虽然年纪小,可是八姨娘比猴子还精,仗着有一张好脸子,可没少欺负娘。”话到此处,她将一只瘦骨嶙峋的小拳头捶上桌面:“远的先不要提,只说眼前——一会儿可怎么睡?”胜伊立刻答道:“我和无心一起睡。”赛维是个大姑娘,自然知道自己不能和他们挤做一床。略略思忖了一下,她摆出大姐的派头,不由分说的做了安排:“我去睡娘的卧室,你们不许走,就睡到卧室外面去。”胜伊茫茫然的看她:“姐,外面没床。”赛维立起眉毛:“不是有张罗汉床,还有个小沙发吗?将就着吧!”
胜伊基本不是赛维的对手。卧室的确连着一间小小的屋子,是二姨太吸鸦片烟的场所。他在罗汉床上铺了被褥,也不洗漱,脱了鞋就往床上滚。无心没有思考出下文,索性也挤上去了。赛维进了卧室,心想一墙之隔躺着两个大男人,总算是够安全。要来热水擦了把脸,她坐在梳妆台前梳了梳头发,心想明早必定还是不得安宁,此刻得歇且歇,娘没有了,胜伊又不是个硬气的青年,自己再不振作,还不让人生吞活剥了?
思及至此,她也不打算脱衣。抬手关了房内电灯,她半睁着眼睛预备上床。然而就在转身坐到床沿的一瞬间,她忽然一愣,感觉自己是瞥到了什么。慢慢扭头望向梳妆镜子,她看到镜中游移着一团微弱的光。浑身肌肉骤然一紧,她猛的站起了身,下意识的攥了拳头,对着镜中光芒先啐一口,随即恶声恶气的叫道:“什么东西?少来作怪!我可不怕你!”
82 窥视
赛维惊恐无措,因为听人讲老故事,都说鬼怕恶人,于是退无可退,索性站在地上开始叫骂。卧室内外只有一墙之隔,她一出声,外间立刻就有了知觉。她是不防备胜伊的,房门虚掩了,并没有锁。所以未等她话音落下,房门被人“咚”的一声撞了开,正是无心和胜伊一起冲了进来。胜伊身上还缠着一条毛毯,两只脚一路乱绊,刚一进门就摔了个狗吃屎。无心穿着衬衫裤衩,打着赤脚挡在了赛维面前。张开双臂做了个护卫的姿态,他向前定睛一看,随即却是松了一口气。
一步一步走到梳妆台前,他对着玻璃镜子弯下了腰。从衬衫胸前的口袋里摸出铁针,他用针尖轻轻去刺镜中的光团。针尖触到冷硬平滑的镜面,当然不能够深入,然而光团宛如自有生命一般,竟然随着他的一戳,闪闪烁烁的熄灭了。若有所思的捏着针直起腰,无心回头对着赛维和胜伊一笑:“没事了。”赛维在叫骂了一句之后,就下意识的屏住了呼吸,直到此刻才透了气:“怎么会有光?”
无心笑着摇了摇头:“不用细想,一缕残魂而已,自保都不能够,自然也不会害人。至于它是怎么来的,我还要再想一想。不过一般人是看不到它的,一旦见到了,说明你们阳气不足,不是个健康走运的时候。从今往后,万事都要小心为好。”胜伊抱着毛毯,凑到了赛维身边:“姐,我不出去睡了。咱们三个谁也别走,一起混到天亮吧!”
二姨太的床,算是一张双人床。赛维和胜伊东倒西歪的蜷缩着躺下了,无心坐在一旁充当守夜人。独自坐在夜色之中,他聚精会神的玩弄着手里的铁针。方才镜中的一缕魂,不知道是不是二姨太的,总之是受了铁针的吸引,此刻还幽幽的附在针上,在无心眼中,是一抹挺好看的光。小健从门缝里挤进了一个血淋淋的小脑袋,因为怕针,所以不敢靠近,只怔怔的看着他。看了一会儿,见他不理人,就索然无味的飘走了。
无心对着一根针思索良久,最后心里隐隐的有了点数。转头再去看身边的一对姐弟,他发现姐弟两个都已经入睡了。窗外的月光洒在床上,深浅光影勾勒了二人的相貌——平平的眉毛,内双的眼皮,很干净秀气的单薄脸儿,因为瘦,所以看着仿佛是还没长开,有一点青黄不接的幼稚相。经过几日的交往,无心知道他们两个绝不幼稚,小小青年的躯壳里驻扎着泼辣少心没肺灵魂;若谈情操和志向,他们或许没有;若谈小心眼和小手段,他们都算人才一流。一样米养百样人,他们姐弟也算其中一类。不过无心寂寞极了,能够和他们两位厮混一阵,已经感觉十分荣幸和快乐。
天还没亮,赛维就先醒了。醒了之后坐起身,她朦胧着一双睡眼去看无心:“你一直没睡?”无心扭头看她:“还早呢,接着睡吧!”赛维摇摇头,伸腿下床,摸索着去穿拖鞋:“不睡了,不知道今天还要出什么幺蛾子。原来有娘的时候,虽然娘还不如我们机灵,但总像是有主心骨;现在娘没了,爹又不在家,我们不提防是不行的。”
她正色说过了一篇话,然后就出门去叫丫头送热水。一番洗漱过后,三个人都干净了,胜伊又让老妈子预备早餐。早餐是西洋式的蛋糕、牛奶、咖啡。赛维和胜伊显然是对于饮食兴趣不大,一双大鸟似的相对而坐,浅啄几口就算饱了。胜伊见无心能吃能喝,忽然起了一点玩心,把自己的蛋糕碟子推向了他:“喏,我只吃了一口,你要不要?”赛维对无心生出了一点回护的心思,此刻见胜伊一脸笑嘻嘻的贱相,就开口斥道:“你少欺负人,谁要吃你的剩蛋糕?”
无心微微一笑,倒是脾气很好:“没关系,如果你们不爱吃,就都留给我。”赛维没言语,自顾自的想:“胜伊什么都好,就是狗眼看人低。将来我若真是和他结了婚,恐怕胜伊都要笑我。没人要的浪蹄子,竟敢笑我,混账,欠揍!”她想着想着就攥了拳头,正想找碴和胜伊火拼一场,不料外间忽然起了问候声音。扭头向窗外一看,却是马太太来了。马太太穿着一身灰哔叽袍子,生得头发乌黑,面孔圆润,一双皂白分明的大眼睛,几乎还带着一点姑娘的青春气。总而言之,算是一位美丽的少妇。
无心不等人吩咐,拿起碟子里的蛋糕就走,一直撤退到了卧室里去。而马太太被小丫头引进房内,对二人苦笑着一点头:“我那屋子,离前头太远,早上才听说夜里走了水。你们爸爸不在家,我又是个没主意的,就苦了你们两个孩子了。往后你们算是大人了,要知道自己照顾自己。如果有了困难,就直接找我去。”
说完这话,她带着一点愁容,惨淡而又端庄的起身离开。赛维领着头,一直把她送出院门;结果转身刚一回屋,就听胜伊对着无心嚼舌头:“我们这位妈,和老大……”赛维听他口无遮拦,肆意宣扬家丑,立刻喝止。然而停顿了一秒钟后,她心痒难耐,做了进一步的解释:“所以你看她虽然不老不丑,但是爸爸早就不理她了。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现在怎么样?大哥搬去了天津住,对她也淡了。”胜伊点了点头:“对,死瘸子没良心的。”然后对着赛维一挤眼:“她也真是憋疯了,瘸子都要。”
然后一对姐弟嘻嘻而笑,虽然还没结婚,可是因为早熟,所以咂摸着马太太的烦恼,感觉格外有意思。胜伊一边笑,一边端起咖啡杯,翘着兰花指捏着小勺子,像个居心叵测的小娘们儿似的搅了搅咖啡,然后仰头一饮而尽。不等外人催请,姐弟两人穿上孝袍子,在微明的天光中赶去火场废墟。无心独自留在房中,把门窗都关掩好了,然后继续对着手中的铁针发呆。
铁针上的残魂已经散了,可见它虽然带有一点力量,但是力量不强。人的头骨最硬,把它插进二姨太的头顶心里,必定不会容易。据说二姨太是在清早起床后自称不适,一口气没上来,就此去了西天;经过了医生的验尸,也认定的确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