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老爷的眼皮开始剧烈地抖,无心的手掌贴在他的嘴上,清楚的察觉出他已经没了气息。
“我……保……证……”马老爷回答了,声音单薄,正是马俊杰的孩子嗓门。
赛维和胜伊听在耳中,吓得面无人色,同时看到无心背过了一只手,竟然正在倒握着一把锋利匕首。刀刃切进皮肤,他已然是攥了一手的鲜血。
无心不动声色,伸向前方的手缓缓离开了马老爷的嘴唇。两根手指夹住对方眉心上的纸符,他低声说道:“毕竟是父子一场。我放你走,你也给你父亲留具全尸吧!”
然后他缓缓揭下纸符。随着纸符的移动,马俊杰的鬼影渐渐脱离出了马老爷的身体。眼看纸符就要彻底离开马老爷了,无心忽然扔了匕首,抬起血手在纸符上刷刷点点又画一道,随即把血符对着马俊杰一挥。血符平展如刀,所过之处一片空寂,马俊杰瞬间消失了。
马老爷的尸首颓然倒在床上,依旧是死不瞑目的狞笑着。无心用血手攥住纸符,回身对着赛维和胜伊说道:“今天有灵感,画符画得好。马俊杰已经被我收服了,接下来该怎么办?”
赛维的头脑一片空白。马老爷一死,她简直没了主心骨。做过几次深呼吸后,她战栗着答道:“有暗道……我们走暗道……”
暗道的确是有的,就在马老爷床下。马老爷的卧室位于二楼,可是因为当初建造时花了大心思,用了各种障眼法,竟然能够向下修出一条不显山不露水的地道。
拖出床下一口最大的箱子,赛维还记得上次马老爷在向自己介绍出逃计划时,曾经说明了所有细节。箱子下面的地砖是活动的,掀开地砖会看到一口井,井壁伸出长长的铁梯。沿着铁梯一路向下,落了地之后就沿着甬道走。
地砖撬开了,果然是有铁梯。三个人络绎下去,脚踏实地之后,也果然是见了甬道。赛维打开了手电筒,弯着腰往前走。甬道四壁修得粗糙,只用石板砌出了两边的墙。据说修暗道还是马老爷的父亲的主意。赛维的爷爷一直活在马家的传说之中,活着的时候,人送外号老疯子。
甬道太长了,三个人像三只鬼,一声不吭的低头走。前方的赛维忽然问道:“爸爸没了,我们还要去投奔姑母吗?”
胜伊跟在后方:“爸爸都把财产藏到姑母家里了……”
赛维回头看了他一眼:“如果没有财产的事情,我也不问你。爸爸在,一切都好说;爸爸不在了,姑母对我们又有几分感情?如果我们去见了她,她会不会把我们卖给日本人?”
然后她目视前方,再不需要任何意见。
三个人在地道里走了足有一里地远。地道尽头竖着梯子,他们一个接一个往上攀登,末了在一户小四合院内的枯井口见了天日。四合院内守着马宅的管家——小院算是马宅隔街的邻居,常年锁着。管家傍晚偷偷进了院,一直在等待主人出现。
管家和马老爷挺有感情,听闻马老爷归了西,他恨不能一头扎进枯井里;再问是怎么死的,赛维低声答道:“好像是……吓死的。”
管家吓了一跳:“吓死的?”
赛维正视了管家:“不能再回家了,家里有鬼。”
管家颤巍巍的伸出一个巴掌:“是……五少爷?”
赛维点了点头:“是。”
管家捂了嘴,不敢再言语了。
赛维和胜伊随着管家进屋休息,两人全都镇定得过了分。无心独自蹲在门前台阶上,心想人有了喜怒哀乐的情绪,还是发散出去的好。赛维和胜伊明明受了大惊吓,可是转眼之间就成了满不在乎的模样。他不希望他们落下心病,他们落下了心病,还不是饶不了他?
将近黎明的时候,天色黑得像墨一样,然而远近起了鸡啼,阳气上升,阴气下沉。无心擦了一根火柴,用火苗燎了手中血符的尖端。血符成了紫黑色,里面封着马俊杰的魂魄。当然,也有小健。可惜一团火烧过去,无论是谁,都要魂飞魄散了。
血符燃得很慢,火苗似有似无。无心仰着脸往漆黑的虚空中看,就见零碎的魂魄像一抹抹五颜六色的光芒,飘飘忽忽的四散开来。“死”可真是了不得,正邪好恶全被它一笔勾销。生者纵有千本账,对于死者来讲,却是根本不算数。怪不得都说死者为大,死者的确是大。
不知道马俊杰吞噬了多少人的魂魄,在无心的眼中,四面八方都是微光。身后房中忽然有了动静,是赛维和胜伊走了出来。
火苗烧到了指尖捏着的纸符最后一角,他松了手,回过头。
赛维和胜伊依然很镇定:“无心,我们走。”
虽然旅途少了马老爷,但是计划不受影响,余下的三个人加上管家,还是成功的溜出了北京城。
赛维和胜伊显然是没有威力去约束管家的,南下的路刚走到一半,管家就自行溜了。而受惊的后果显现出来,赛维发作了无人能治的疑心病,认定姑母会对他们谋财害命;胜伊则是拒绝触碰一切外人。乘船的时候水手拉了他一把,他厌恶得当场大叫一声。上船之后掏出手帕,他几乎把自己手上的皮肤搓下一层。
抗战六年,从沦陷区到大后方,地下的交通网已经是相当的完善。赛维在疑心病的驱使下东一头西一头乱走,本来说好要去昆明的,也不去了,转而要去重庆。谁也管不了她了,她自封为一家之主,胜伊自然是没有发言权,无心也必须听她的话。
无心耐着性子,受了气也忍着,心想自己至少得忍到姐弟二人安顿下来。还是那句老话,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哪怕姐弟二人目前宛如两位变态。目前赛维难伺候的程度,仅比白琉璃好一点点。无心暗地里拨着算盘,心想眼下的生活乐不抵苦。实在不行的话,自己还是孤身流浪去吧。
经过了小半年的颠沛流离,在翌年的暮春时节,他们终于到了重庆。
重庆作为战时陪都,半个国的人都涌来了,又经营建设了好几年,自然别有一番繁华气象;而且日军的轰炸也停了,在重庆过起日子,倒是堪称太平。
赛维的小皮箱已经空了一小半,但还是有钱。城市外围开辟了许多花红柳绿的新村,她就在村里租了一套很体面的房子。房子虽是一层的平房,但是造得漂亮,颇有西洋风格,里外五间,十分够住。门外用小栅栏围了个绿草如茵的小院子,院中还种着几株碧桃。
无心吭哧吭哧的干活,把房屋内外都打扫干净了,卧室里的被褥也都铺整齐了。赛维小半年来第一次真心实意的露出了笑模样。家里连锅碗瓢盆都没有,她带着胜伊出去一趟,买回了大包小裹的卤菜点心,以及两瓶酒和一摞瓷碗。当天晚上,三个人好汉似的围着圆桌子坐了,赛维倒了三碗酒:“从今开始,我们就算重生了!”
胜伊美滋滋的笑,无心则是环视四周,认为自己总算是很对得起他们了。该来的迟早要来,他端起碗抿了一口酒,心想自己有话还是得说。再不说就该上床睡觉了,他不能永远让赛维糊里糊涂的和自己躺在一个被窝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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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赛维,胜伊。”他开了口:“我有话要说。”
赛维和胜伊叼着卤鸡翅膀转向了他,异口同声的问道:“嗯?”
无心放下瓷碗,低声说道:“我有个秘密,想要告诉你们。”
赛维很少看他如此郑重,不禁捏着翅膀提起了心:“秘密?”
无心抬眼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胜伊,然后说道:“其实……我不是人。”
此言一出,四座寂静。良久过后,胜伊吐出嘴里的细骨头,迟疑着开了口:“无心,你为什么要骂自己?你是不是对我姐变心了?”
赛维把啃剩一半的鸡翅膀往桌上一扔,面红耳赤的瞪着无心,翕动鼻孔直喘粗气:“别跟我打马虎眼。你说你到底是怎么个意思?你又看上谁了?你说你不是人就算了?我告诉你,没完!”
抄起桌边的手帕摁下了眼角呼之欲出的眼泪,赛维带了哭腔:“你说咱们三个,多不容易啊。都他妈死绝了,就活了咱们三个。现在刚刚安定了,你可好,跟我耍花花肠子。怎么着,是不是看我倒搭不值钱?还是嫌我没了爹,不能养你做阔姑爷了?”
无心听得张口结舌,发现自己的意思被姐弟二人弄了个满拧:“不是,我没起外心,我也没看上谁。我……我这几天一直在干活,我哪有时间看人啊?你们误会了。”
胜伊板着脸,定定的看着他:“那你是什么意思?”
无心很为难的吸了口气,感觉怎么说都不准确:“我的意思是说……我是个……妖怪。”
话音落下,四座又是一片寂静。
胜伊的脸上渐渐浮出笑容,笑到最后绷不住了,他“嗤”的出了声:“你的英文名字是德古拉吗?”
赛维也笑了:“今晚是月圆之夜,你必须变个狼人给我瞧瞧。否则我们可不承认你是妖怪!不变狼人,变个大尾巴狐狸也成!”
131赛维的思想
赛维和胜伊哈哈大笑,笑得连卤鸡翅膀都捏不住了。笑着笑着发现不对劲,因为无心没有跟着他们一起笑。
赛维渐渐的收住了笑容,对无心说道:“别闹了,你怎么不吃啊?”
无心穿得单薄,此刻低头解开里外两层衣扣,他袒露出胸膛,然后拉过了赛维一只干净手,贴到了自己的心口上。
赛维脸红了:“干什么?”
无心抬头望着她:“赛维,对不起,我真的……是个妖怪。”
赛维扭头吐出一根鸡骨头,同时发现自己掌下没有心跳。
她以为自己是摸的位置不对,所以扔了卤鸡翅膀擦了擦手,双手拍上去左右来回的摸。胜伊见状,莫名其妙:“姐,你找什么呢?”
赛维迟迟疑疑的看向无心:“你……你的心呢?”
然后她抬手去按无心的脖子两侧,要找动脉。脖子两侧很安静,薄薄的皮肤下有骨有肉,就是没有一跳一跳的大血管。
她的手开始哆嗦了,坐直身体又拉过了无心的双手。两只腕子也分别诊过了,没有脉搏。
手背贴了贴无心的额头,温度是有的。可是手指向下移到鼻端,却是没了呼吸。她忽然想起无心总是很静,又想起自己在最初和他相识的时候,就看他像一只又野又驯良的兽。可纵算他不是人,也不对劲。兽也该是活生生的,可无心并非如此。骤然起身退了一步,她颤声问道:“怎么回事?你死了吗?”
未等无心回答,胜伊抢了话:“姐,你疯啦?”
赛维面对胜伊,抬手指向无心:“他、他、他没有心跳也没有呼吸……他死了。”
胜伊知道赛维不是大惊小怪的人,不禁也跟着站起了身。试探着伸出一只手,他效仿赛维,也把无心从上到下摸了一遍。摸完之后他退了一步,又退一步,瞪着无心不说话。
无心自己低头系好扣子,随即也想起立。不料他刚一欠身,赛维和胜伊便一起跌跌撞撞的撤出老远。无心知道他们是要怕自己躲自己了,便很识相的缓缓站起,慢慢走到了房门口:“你们别怕,我不会伤害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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赛维苍白着脸,喃喃说道:“我们早就看你不对劲……知道你不会伤害我们,可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变的?”
无心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总也不老,总也不死,很多很多年了……我想我应该是个妖怪。”
然后他小声说道:“让我在后面的屋子里再住一夜行吗?如果你们怕我,我明早就走。”
赛维和胜伊一起成了木雕泥塑,看着他不言语。而他没有等到回答,就转身去赛维卧室收拾了自己的旅行袋,钻进了后面清理出的小储藏室。
赛维关了门。自顾自的坐在椅子上,她叹了一口气,低头望着桌上零零落落的几根鸡骨头。几大包的卤菜,还没有打开,可是谁又有心思再往嘴里吃喝?
“一百年也没一遭的事儿。”她轻声开了口:“让我给遇上了。”
端起瓷碗喝了一口酒,她神情痛苦的哈出一口酒气:“我演了大半年的聊斋,说出去谁能信?”
胜伊靠墙站着,小声问道:“姐,怎么办啊?他不是人,你还爱他吗?”
赛维出了半天的神,末了答道:“我爱他。我看过了他,再看别人就都看不上了。”
胜伊嗫嚅着点头:“是,他性格好,心地也好。他一直保护我们……你欺负他,他也不闹脾气……”
赛维把双脚踩上凳子横梁,赌气似的抱了膝盖,垂着脑袋咕哝道:“他还好看呢。身边的人,我就没见谁长得比他更好。”
胜伊忽然“咭”的笑了一声:“姐,你听见了吗?他说他不会老,也不会死。”
赛维依然垂着头:“听见了,谁知道是真是假。千年王八万年龟,难道他是乌龟王八修炼成精了?”
胜伊的心思转移了方向:“他要真是永远不老,姐,你就占便宜了。”
赛维听弟弟说话东一句西一句的,忍不住也是一笑。笑了一下之后不笑了,她低声说道:“我什么都想到了,你当你姐我是个傻的?我不傻,我都想到了。将来的日子怎么过,他不老实了我怎么降服他,我都想齐全了。可我想天想地,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他是个——”
她欲言又止的把嘴唇抿成一条直线,直勾勾的望着前方怔了一阵,接着又道:“人算不如天算。”
赛维不睡觉,对着一桌子卤菜长久的发呆。她自认为是被狐狸精魇住的书生,虽然对狐狸精也怕,但是只要狐狸精自己不逃,书生是不忍放手的。
胜伊也没了主意——他素来是见了男子就烦,难得能对哪位同性产生好感,尤其同性的身份还是自己的姐夫。赛维若是真把无心赶走了,他不能阻拦;可是赛维必须负责给他再找个同样成色的新姐夫,否则他就不同意赛维结婚。
与此同时,无心在储藏室里打了个地铺,倒是躺得很安然。他盘算好了,如果赛维胜伊不肯要他,他就去川边混混。反正是个漫无目的,走走逛逛也不错。在过去的大半年里,他算是过足了和人亲近的瘾,在接下来的三年五载内,他都能安安稳稳的孤独生活了。
心安理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