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到了翌日天明,白琉璃在吃过了一大盘土豆泥后,亲自用小勺子喂儿子喝羊奶。无心本来想去河里洗澡,袍子都脱了,然而半路又被白琉璃喊了回来。死气活样的把孩子抱稳当了,他百无聊赖的斜着眼睛,看白琉璃一小勺一小勺的舀起羊奶,送到婴儿的小嘴边,一次也就喂出一滴的分量。
及至喂光了一碗底的羊奶,白琉璃用奶水淋漓的小勺子刮了刮无心的**,想在这代用品上增加一点奶水气息,以便以假乱真。放下勺子小碗,他起身绕到无心身后,又把手伸到前方,在对方胸膛上捏起了一把肉:“儿子,看,妈妈。”无心忍无可忍的仰起了头,拖着长声表示抱怨:“哎——呀——”长声结束,无心用肩头狠狠撞开了白琉璃:“你还没完了?”白琉璃一个踉跄跌坐下去。直眉瞪眼的想了想,他一翻身爬起来,却是钻进了他的密室。
片刻过后,他拎着一只绣花大荷包出来了。让无心抱着孩子在房内的床上坐好,他郑重其事的关了门窗,然后在无心面前打开荷包,从里面掏出了一沓崭新的钞票。捏着钞票向无心抖了抖,他压低声音说道:“我的钱,以后都归你管。你听我的话,我们好好过日子吧!”无心一手抱着婴儿,一手把钞票接过来看了看:“这是哪国的钱?”
白琉璃郑重其事的答道:“是英镑,三百英镑。”然后他低头抻开荷包口:“除了英镑,还有几十块钱的法币。”无心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英镑……很值钱吧?”白琉璃一扬眉毛:“当然。”无心的眼睛亮了一下。白琉璃把钞票放回大荷包里,又抽紧了荷包口。把荷包放到无心的手里,他很友爱的又拍了拍无心的胳膊。
无心一闲下来,就攥着白琉璃的大荷包浮想联翩。傍晚时分望着窗外的晚霞,他坐在阴暗的房内,满脑子都是活络主意。白琉璃和他的儿子全都吃饱喝足了,正在嬉闹。白琉璃捏着一根草,先是扫了扫无心的胸膛,又扫了扫儿子的小脸。婴儿躺在无心的臂弯里,扬起小手追逐草叶,追得哈哈大笑。
白琉璃把婴儿的目光引到了无心身上,又用清朗的声音催促道:“吃奶,去,吃他的奶!”小婴儿兴奋的“噢”了一声,然后在父亲的托举下,欢天喜地的扑向了无心。无心没有做无谓的反抗。垂下眼帘望着身前的父子二人,他看到白琉璃还在逗蛐蛐似的用一根草秆逗着婴儿。“真够讨厌的!”无心暗想:“我又要干活,又要照顾婴儿,还要被他当成玩物。妈的,老子不伺候了!”
无心一旦生出了“不伺候”的心思,立刻感觉天宽地阔。如此熬了十几天,他终于等到白琉璃又出了门。用一根布条把婴儿绑在床上,他揣起荷包,从床下翻出一双鞋穿好。推开房门东张西望了一番,他见远近无人,便撒腿跑了。
他是有备而跑,一路直奔四川,姑且不提。只说白琉璃当晚回了家,远远看到家里黑洞洞的没有点灯,心中就是一惊。及至距离家门近了,他听房内婴儿啼哭不止,房外的铁锅也是冷冷清清。推门进房一瞧,他见儿子在床上又拉又尿,嚎的上气不接下气。门外的母羊也跟着咩咩上了,吵得人心烦意乱。
慌忙挤了羊奶堵住儿子的嘴,他抱着婴儿房前房后跑了一圈,一边跑一边就听见自己在呼呼的喘粗气:“无心!”他大声的呼喊:“无心!”四野寂静,哪里有人回答?白琉璃单手抱着儿子,飞身上马跑向远方,一边跑一边继续呐喊:“无心!无心你回来啊!”
后半夜,白琉璃抱着哭累了的儿子回家了。他自己也哑了嗓子。扯下床单扔在地上,他带着儿子往床上一躺。突然双眼一睁,他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从床上到床下摸了一通,发现自己的大荷包也没有了。
人没了,钱也没了。他从中午到现在,还没有吃过一口饭。无心明明都答应和他一起过日子了,却又不声不响的偷偷携款逃走。想到无心骗了自己,白琉璃气得浑身颤抖。双手抓住被褥扭绞了一阵,他不解恨,攥了拳头向下狠狠一捶床板,随即开始满床打滚,一边打滚一边呻吟。婴儿窝在床角,好奇的睁大眼睛看着父亲,连哭都忘了。
白琉璃把床板捶得山响,“咕咚”一声滚到床下,他坐起来,一边扯着自己的袍子和腰带,一边伸腿用力去蹬前方的墙壁。两只脚敲鼓似的在墙上乱蹬了一气,他颤抖着骂了一声“骗子”,随即咬着手指起身冲出去,跪在门前地上仰天长啸。两只手薅住被母羊啃短了的青草,他拔一把向上一扔,再拔一把向上一扔。忽然看到无心常用的一只饭碗摆在锅子旁边,他跑过去拿起碗,高高举起摔在草地上,然后一脚接一脚把碗往土里踩:“骗子,骗子!”
白琉璃在门外一直闹到天亮,还是没能完全泄愤。铁锅已经被他不知扔到了哪里去,石头堆成的炉灶也被他拆了。他抹了自己一脸黑灰,滚得满头满脸都是草屑。最后在房内儿子的哭声中坐起身,他俯身一头撞向地面,抬起头又抽了自己两个大嘴巴。末了抬起袖子一抹眼睛,他也哭了。
——番外完
作者有话要说:番外到此结束。接下来开始写本文第三部,讲述文革时期的故事。依旧是三人行,分别为无心,白琉璃的鬼魂,以及一位漂亮小姑娘。
无心法师 第三部
138 苏桃
一九六七年春,河北。
苏桃斜挎着一只帆布书包,战战兢兢的走上了二楼。楼是旧式的小洋楼,坐落在文县一隅,还是清末时期的建筑,近十年来一直是空置着的。上个月随着父亲逃来此处之后,她始终是没有心思打扫环境,所以楼内处处肮脏;角落结着长长的灰尘,本是静止不动的,然而如今树欲静而风不止,在楼外一声高过一声的口号震动中,灰尘也柔曼的开始飘拂了。
父亲坐在门旁靠墙的硬木椅子上,见她来了,就仰起了一张苍老的面孔。苏桃停住脚步转向了他,茫然而又恐慌的唤了一声:“爸爸。”
老苏是个军人,人生经历就是一首陕北的信天游。年轻的时候是“骑洋马,挎洋枪,三哥哥吃了八路军的粮,有心回家看姑娘,打日本就顾不上。”人到中年了,又是“三八枪,没盖盖,八路军当兵的没太太,待到那打下榆林城,一人一个女学生。”虽然他打的不是榆林城,但的确是娶了个女学生。
女学生是中等地主家的女儿,又在中等城市里念了书,集小农与小布尔乔亚两种气质于一身,最终升华出了一个娇滴滴的苏桃。女学生一辈子看不上丈夫,带着独生女儿和丈夫两地分居。老苏倒是很爱她的,单相思,相思着倒好,因为见了面也没话说。
文化大革命开始不久,老苏就被打成了反革命黑帮分子。眼看他的上级保护伞们都被分批打倒且被踩上了一万只脚,他决定不能坐以待毙。然而未等他真正行动,就听说远在外省的妻子被当地红卫兵们推上了万人批斗大会的台子,当众用皮带劈头盖脸的抽,抽完了又剃阴阳头。大会结束后她回了家,当天夜里就跳楼自杀了。
等到女儿苏桃单枪匹马的逃到身边之后,老苏趁着自己只受批斗未受监视,在一位军中老友的保护下,火速逃来了文县,不显山不露水的暂时藏进了一所鬼宅似的小楼里。未等他喘匀了气,老友也完蛋了,被造反派押去了北京交代问题。老苏从首长落成了孤家寡人,并且不知怎的走漏风声,引来了新一批人马的围攻。
老苏依然是个行动派,趁夜用铁丝和铜锁死死封住了外面院门,又用湿泥巴和碎玻璃在墙头布了一道荆棘防线。但是他能拦得住人,拦不住声,而且拦也是暂时的拦,拦不长久。于是他彻夜未眠,一夜的工夫,把什么都想明白了。
苏桃站在门口,不敢往窗前凑。透过窗子可以清清楚楚的看到楼外情景。楼外的人员很杂,有红卫兵,也有本地工厂里的造反派,平时看着可能也都是一团和气的好人,不知怎的被邪魔附体,非要让素不相识的父亲投降,父亲不投降,就让父亲灭亡。忽然意识到了父亲的注目,她有点不好意思,扶着门框垂下了头。
老苏凝视着她,看她像她妈妈,是个美人。用粗糙的大手攥了攥女儿的小手,他开口问道:“东西都收拾好了?”苏桃点了点头,小声答道:“收拾好了。”老苏笑了一下,笑得满脸沟壑纵横:“好,收拾好了就快走。他们要往里冲了,院门挡不了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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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桃撩了他一眼,几乎被他惊人的老态刺痛了眼睛。从小到大,她一年能见父亲一面,因为不亲近,每次见面的印象反倒特别深刻。在她的印象中,父亲还是一个满面红光、高声大嗓的中年人。
“爸爸,一起走吧。”她带了哭腔:“妈妈没了,你不能留下我一个人,我一个人活不了啊!”老苏的嗓子哑了,喉咙像是被壅塞住了:“我目标太大,不利于你安全转移。”大巴掌狠狠一握女儿的手,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桃桃,对于爸爸来讲,杀头,我不怕;侮辱,我不受!”
随即他松了手。一双眼睛定定的盯着女儿。女儿十五岁,美得像一朵正当季节的桃花。暗暗的把牙一咬,他逼回了自己的眼泪,起身对着门外一挥手:“快走。非常时期,不要优柔寡断错失良机!”苏桃双手一起扳住了门框,惶恐悲伤的哭出了声:“爸爸,一起走吧,我求你了,一起走吧。要不然我和你一起死,我没家了,我没地方去!”
老苏屏住自己的呼吸和眼泪。拦腰抱起哇哇大哭的女儿,他一路咚咚咚的走下楼梯。脚步沉重,震得满地生尘。楼下一间小佛堂里,搬开佛龛有个锁着小铁门的暗道。老友在把他藏匿到此处时曾经告诉过他,说是暗道能用,直通外界。门锁被他夜里撬开了,铁门半开半掩的露出里面黑洞洞的世界。
把痛哭流涕的女儿强行塞进小铁门里,他拼了命的挤出声音:“我锁门了,你赶紧走!你想回来也没有路!”然后他“咣当”一声关了铁门,当真用锁头把铁门锁住了。重新把佛龛搬回原位,他小心翼翼的除去了自己留下的指纹。外面响起了哗啷啷的声音,他们当真开始冲击院门了。
老苏摸了摸绑在腰间的一圈炸药,以及插在手枪皮套里的配枪。两条腿忽然恢复了活力,他往楼上跑去,想要寻找一处绝佳的射击点。在老苏躲在窗边清点子弹、苏桃在漆黑的地道里绝望撼动铁门之时,无心随着人潮,涌出了文县火车站。
全国学生大串联的余波未尽,火车上的乘客之多,唯有沙丁鱼罐头可以与之媲美。无心在天津上车时,根本就没有走车门的心思。人在月台上做好准备,未等火车停稳,他就直接扒上车窗,像条四脚蛇似的游了进去。眼看身边的三人座位下面是个空当,他一言不发的继续钻,占据了座位下面的幽暗空间。
舒舒服服的侧身躺好了,他和苏桃一样,也有个帆布书包。书包里空空的,被他卷成一团当枕头。枕了片刻之后他一抬头,忽然想起书包里还有一条小白蛇。连忙欠身打开书包,他低头向内望去,就见小白蛇歪着脑袋,正用一只眼睛瞪他。
小白蛇是他从大兴安岭带出来的,蛇身上附着白琉璃的鬼魂。自从赛维和胜伊去世后,他就跑去了大兴安岭。山林已经变了模样,大片的树木都被砍伐了,大卡车昼夜不停的向山外运送木材。但是白琉璃所在的禁地还是老样子。一是因为此地偏僻,二是伐木工人不敢来。山中树木遮天蔽日,大白天的都闹鬼。
他在地堡中找到了白琉璃。白琉璃看了二十多年的花和雪,看得百无聊赖,见他忽然出现了,真是又惊又喜:“你来了?”无心在地堡中来回的走:“外面不大好混,不如到山里做野人。”白琉璃又问:“你是一个人?”无心坐在一口破木箱上:“嗯,我太太去年饿死了。”
赛维和胜伊,都没能度过大饥荒。胜伊一生结了两次婚又离了两次婚。感情生活的不幸让他活成了一个幽怨的小孩子。在长久的粗茶淡饭之后,他固执的闭了嘴,拒绝吃糠。可是赛维当时只能找到糠。胜伊胖胖的死了,营养不良导致他身体浮肿到变了形。
全城里都没有粮。无心把自己的棒子面糊糊留给赛维,想要出去另寻食物。然而城中的飞禽走兽全进了人的肚子。他往城外走,道路两边的树皮都被剥光了。树木白花花的晾在空气中,像是夹道欢迎的两排白骨。
后来,赛维也不吃了。赛维把仅有的一点棒子面熬成稀粥,然后关了房门,不让无心再走。一小锅稀粥就是无心接下来的饮食,她气若游丝的躺在床上,要无心陪陪自己,要自己一睁眼睛,就能看到无心。
她没有浮肿,是瘦成了皮包骨头的人干。十几年来她一手把握着整个家庭,像个大家长似的挣钱花钱,在体面的时候设法隐藏财富,在拮据的时候设法保留体面。她始终是不敢堂堂正正的抛头露面,因为父亲是大汉奸马浩然。藏头露尾的经营至今,她也累了。
她不让无心走,无心就不走。无心躺在她的身边,两人分享着一个被窝。他是她的丈夫,也像她的孩子。赛维一过三十岁,在街上见到同龄的妇人领着小儿女,也知道眼馋了。
赛维枕着他的手臂,很安静的走了。无心用手指描画着她的眉眼,想起了两人十几年的争吵,想起了她年轻时候的清秀模样。想到最后,他的眼睛涌出一滴很大的眼泪。眼泪是粘稠透明的胶质,凝在脸上不肯流。
无心在安葬了赛维之后,就开始了他的流浪。和白琉璃在地堡里住了几年,他得知外面的大饥荒已经彻底过去了,便又起了活动的心思。听闻他要走,白琉璃当即附在一条白蛇身上:“把我也带上吧!我在地堡里住太久了,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无心大摇其头:“不带不带,我烦你。”
白琉璃没说什么。等到无心睡着了,他盘在无心的脖子上,张嘴露出倒钩尖牙,对着无心的鼻尖就是一口。无心差点没疼死,白琉璃沾染了无心的鲜血,也险些魂飞魄散。双方两败俱伤,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