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望天俯低头,神秘地轻声道:“有的,你看不见,我能看见。看,就在你身后。”
小蛋遍体生寒,不禁回头望去。
黑漆漆的庭院里,除了他和楚望天外,空无一人。朔风吹过假山花木,不断发出“呜呜”幽咽,摇曳枝影。
他轻轻一笑,再劝道:“师祖,外面太冷,我送您回屋里睡觉罢。”
楚望天脸色陡然一变,紧张道:“不行,恶鬼会趁我睡着时下手,我不能睡。”
小蛋打了个哈欠,心道您不睡,我可得回去睡了,站起身道:“那我先回去了。”
楚望天没吭声,小蛋走了几步,觉得有点不放心,便又回过头来。只见楚望天呆呆坐在那里,神情忧伤,轻轻抽动嘴角,眼眶里无声无息滚落两行浊泪。
小蛋平生最见不得别人伤心流泪,只得再走回到楚望天身前:“您怎么哭了?”
楚望天满腹委屈,低声呜咽:“我要秋波,以前都是她晚上陪着我看星星。她不要我了,这里也没人理我。”
小蛋头大无比,见楚望天情绪越来越激动,叹了口气:“好罢,我不走了。”
楚望天收住抽泣,将信将疑道:“真的,你陪我?”
小蛋硬着头皮点了点头,楚望天满面皱纹地破涕为笑,问道:“每晚都来陪我?”
小蛋答应道:“是了,每晚我都来陪您看星星,绝不食言。”说着在楚望天身旁坐下,又不由自主打了个哈欠,赶紧强忍住。
门洞后,叶无青悄然伫立,他既没有现身,也没有出言打扰,只在心中暗道:“师父啊师父,你是真痴还是假痴,着实给弟子出了个难题啊……嘿嘿,蓬莱仙岛名不虚传,轻描淡写的一步棋,便让忘情宫顿起内患,果真是杀人不用刀。”
忽然,他若有所觉地徐徐回首。
楚儿走到了他的身后,低声请安:“师父!”
“我来看看。”叶无青缓步往后花园行去,问道:“今天有谁来探望过老爷子?”
楚儿跟随在他身后,轻声答道:“席长老、藤长老、厉副宫主他们都来过,还有家祖父、家祖母和家父也曾经前来探望。”
叶无青淡然一笑,道:“蒙逊为何不来?告诉他,明日必须到朱雀园探视老爷子。”
楚儿低声应是。
叶无青道:“谁待的时间最久?”
“席长老,大约逗留了半个时辰,但没和师祖说一句话。”楚儿答道:“最快的是厉副宫主,只打了个照面便走了,还交代马山他们好生照料老宫主。”
叶无青点点头,停下脚步,默立须臾,吩咐道:“往后常寞会来陪老爷子看星星,妳不必管。但事后,需将他看星后的每句每字都记下来,尽快禀报于我。记住,哪怕是一句废话,也要如实禀报。”
楚儿俯首应了,叶无青微微一笑,放低了嗓音说道:“楚儿,妳是我最欣赏疼爱的弟子,远非蒙逊和常寞可比。说不定,忘情宫千年以来无一女子出任宫主的惯例,会让妳打破。好自为之,莫辜负了为师期许。”
楚儿一颤,恭声道:“恩师赏识爱护楚儿,我定当肝胆相报。”
叶无青颔首道:“我走了,妳也去做晚课罢,这里让马山盯着就行了。”说罢悄无声息地退入后花园,倏忽了无踪影。
楚儿突然醒悟到,马山很可能是叶无青安插在自己身边的心腹,故此才这样放心,由他负责监视楚望天的一举一动。
只是除了马山,朱雀园里还有谁会是卧底?一念至此,她不禁下意识地环顾四周,打了个寒颤。
夜风吹在身上,楚儿不禁转过头,望向假山石下正襟危坐、仰头观天的小蛋。也许,整座忘情宫里,这个傻乎乎的师弟,才是自己惟一可以信赖的人。
可惜,小蛋完全没有察觉到叶无青和楚儿的到来。他勉力支撑到月上中天,终于听见了身畔楚望天的呼噜声,他这才将楚望天轻手轻脚抱入屋中,一路打着大大的哈欠回到寞园,和衣栽倒在床,一夜无梦。
第三章 蚀龙香鼎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等小蛋彻底记熟近两千字的口诀,已然春暖花开,冰雪解冻。
小蛋的铜炉心鉴不知不觉,已修炼到第五阶“曜明宗飘”的境界,期间由“梦觉神功”造成的怪症又发作了一次,好在凭借“有容乃大”的护持,有惊无险地安然度过,无形里功力精进不少。
依照厉无怨估计,三年之内,小蛋便能晋升到“观微”之境。虽然在三个同门里这样的成绩无可夸耀,但对于小蛋来说,已是非常的不容易。
进入三月以后,楚儿开始闭关静修,准备突破“显定极风”之境,传授小蛋惊雁鞭法的事自然因此而暂停。不过小蛋每天傍晚,依旧风雨无阻地前往朱雀园陪伴楚望天,直到半夜方归。
由于无须再跟随楚儿研修惊雁鞭法,小蛋每次探视楚望天的时间,也比过去提前了许多,这使得他意外地发现了另外一桩有趣的事情。
原来整个下午,楚望天都会坐在庭院里捏泥人玩。他捏的速度很慢,一个不到一尺高的小泥人,往往需要十来天的工夫才能完成,可是一旦完工,他便会将自己辛苦做成的泥人用脚踩得粉碎,而后又花上十来天,重新再捏个一模一样的。
这日见楚望天又捏完了一个泥人,惟妙惟肖、栩栩如生,小蛋看着甚是喜欢,忍不住问道:“师祖,您为什么每次都要把捏好的泥人踩碎?太可惜了。”
楚望天握着泥人,怔怔凝视半晌,眼睛里浮现起凶光:“这泥人不好,我不喜欢它。”
小蛋更加诧异,既然不喜欢,又何苦捏它出来?当下道:“您如果不想要它,不如就把这个泥人送给我罢。”
孰料楚望天突然重重将泥人摔在地上用脚底猛踩,歇斯底里地咆哮道:“臭泥巴,我踩死你,我踩死你!”
小蛋手疾眼快,伸手从他脚下抓出泥人,可惜大半已经给楚望天踩变了形。小蛋暗自惋惜,小心翼翼地用手指揉捏泥人,想将它扁平的脑袋还原。
可看人挑担不吃力,自己挑担累弯腰,小蛋模仿着楚望天捏泥人的手法忙了半天,泥人的脑袋却始终不能成形。
楚望天冷眼旁观,渐渐情绪平复,摇头道:“笨蛋,不是这样捏的,把它给我。”
小蛋略一犹豫,将泥人递给楚望天。
楚望天左手握住泥人,右手五指如蝶飞燕舞,片刻之后,泥人的脑袋在他的手中又重露雏形。
然后他探出食指,如一柄精细的刻刀用指甲轻挑泥人头顶,一缕缕头发随即被勾勒而出,最后形成发髻束于脑后,脸上的神情也变得渐渐柔和专注起来。
楚望天留下泥人左侧鬓角的发丝没有勾勒,交还给小蛋道:“你来试。”
小蛋接过泥人,用心回忆楚望天刚才使用的手法,慢慢下指,足足花了两炷香的工夫,好不容易泥巴看起来有点鬓角发丝的模样了。楚望天审视了一会儿,撇嘴道:“指头太硬,缺灵气。”
小蛋摸摸鼻翼,赧然道:“我……笨得很,用的力道总是掌握不好。”
楚望天盯着泥人呆呆出神良久,忽然问道:“你……想不想学?”
小蛋一怔,思忖道:“若是我能捏一个泥人当作罗姑娘今年的生日礼物送她,倒也不错。”当下点点头道:“好啊。”
此后每天下午,小蛋都早早从愚步斋出来,前往朱雀园跟着楚望天学捏泥人。
叶无青对于自己这个小弟子近乎放任,少有过问,别人也就更加管不着了。这一老一少,一痴一讷,也是自得其乐,相处得越发融洽投缘。
也许是有所顾忌,厉无怨等人极少来探望楚望天,负责照料楚望天日常起居的马山,也很少露面。多数时候,庭院里都是冷冷清清。到后来,小蛋索性整个下午都泡在楚望天的屋里捏泥人,竟似入了迷般。
江南曾婉转提醒小蛋,让他不要跟楚望天走得太近,以免引起叶无青的疑心和不快,但小蛋恍若未闻,依然故我。江南不明白,在小蛋心中,这个孤独痴呆的老人,是自己在忘情宫中,除了楚儿之外,惟一的朋友。
而事实上,除了偶而指点小蛋一两句外,楚望天都在默默捏着自己的泥人,从不多话。小蛋有时揣摩到不明白的地方,也会问上几句。至于其它时候,屋里始终一片寂静,直等到天色全黑,楚望天才会淡淡说上一声:“黑了。”
这时,小蛋便停下自己手里的活儿,陪着楚望天走到庭院里观星,即使是风雨之夜,亦是如此。
春去秋来,一转眼又过了半年多,小蛋捏泥人的技艺渐渐炉火纯青,和楚望天不同,他捏的泥人有许多形象,其中不仅包括楚儿、罗牛、盛年、常彦梧、卫惊蛰、屈翠枫等人,甚至还给江南他们一人捏了一个。
然而,私下里捏的最多的,却还是罗羽杉的泥像,只是他从不拿出来给任何人看,偷偷藏了起来。
期间,霸下身上的色泽又加深了一层,时常悄悄溜出忘情宫觅食玩耍,少则五六天,多则半个月才露一次面。
刚开始,小蛋还有些担心,到后来也慢慢习惯了。毕竟这家伙身为龙子,尽避道行尚浅,可普天之下能制住牠的人,应该不多。
楚儿参悟了“显定极风”之境,也顺利出关。与正道循序渐进、先难后易的修行方式大相径庭,魔道的修炼在初始阶段进境较之要远远快过了一大截,更讲求功力的提升,而对仙心的体悟并不如何注重。
因此不可避免,有些魔道人物为迅速提升自己的修为,采取种种非常手段增强功力,甚至不惜逆天行事,攫取他人的精血真元,此举收效虽快,凶险也高出了许多。
故此,进入到坐照境界之后,魔道高手的修炼便可谓步步惊心,进境亦陡然减缓,反不及正道人士按部就班、步步为营来得安全顺畅。
甚或其中绝大部分的人终生止步于此,难有寸进,能够突破瓶颈参悟“忘情”之境的,堪称凤毛麟角。
楚儿荳蔻芳华,借助师门与家传诸般匪夷所思的魔门心法催化,以及灵丹仙草的辅助,条件得天独厚,加上本身资质超群,方能安然度过劫难,晋升坐照之境。然而想要百尺竿头再进一步,却不知将是何年何月的事了。
也就是楚儿破关而出的那天傍晚,小蛋亦终于捏好了楚望天的泥像,谁知楚望天漫不经心地瞥了两眼,照旧道:“不像。”
这两字评语小蛋几个月来,不晓得听过了多少回,心中也不以为意,只哦了一声。
按照往常的情况,楚望天会将泥人还给小蛋,而后继续专注在他自己的作品上。然而这次或许小蛋捏的是其本人,楚望天并未立刻将泥人交还,隔了片刻,又低声补充道:“没神。”
小蛋笑笑,道:“回头我试着再捏一个。”
楚望天依旧摇头,慢吞吞地说道:“没用的。你没用心,再捏一百年还是不像。”
小蛋心道,我修炼忘情八法都没这么用心过,甚至都被阿青说是玩物丧志了。他回过神一瞧,楚望天已经随手把泥人丢在桌上,干自己的活去了。
小蛋暗自苦笑,拿起泥人仔细端详,想找出楚望天所说的问题究竟出在哪里,此时屋门却开了,楚儿站在外面,望着他漠然道:“常寞,你出来。”
小蛋出了屋,楚儿将门虚掩,走到假山前停下脚步,说道:“这些日子你下午不在愚步斋修炼,都陪着太上宫主捏泥人玩么?”
小蛋点了点头。
楚儿的脸色愈加冰冷,说道:“从明天起,你每日午后径直到朱雀园来见我,我会安排一间静室给你修炼,不得再去打扰师祖。”
小蛋诧异道:“为什么?”
楚儿低哼道:“论及交情恩义,难道整座忘情宫中,别人都比不上你么?”
小蛋心头一沉,想起江南劝过自己的话语,低声道:“师祖孤单一个人住在院子里,整天找不到一个说话的人,我觉得他太可怜了。”
楚儿淡淡道:“师祖的病,需要的就是静养,你成天打扰只会加重他的病情。何况,你将大好时光荒废在玩乐嬉戏上,怎对得起师父的期许栽培?”
小蛋心头一动,暗道:“对了,如果说旁人为了避嫌不敢前来探视师祖,为何专门负责照料他的马山也总不露面?虽说是静养,可这样老是没人搭理师祖也太过了点。就算本来没毛病,也得给闷出病来,况且是师祖这样的病……难不成——”
这会是一种可能么?可能性又有多大?小蛋不敢再继续想下去,叹了口气,试探着问道:“师姐,师父就真的那么不放心,非得这么着才行?”
“常寞!”也许是惊讶于小蛋的大胆,也许是没想到他会当着自己的面真的说出口,楚儿微微变色,沉声呵斥道:“你再说,我就割了你的舌头!”
小蛋最怕的便是楚儿翻脸,低下头闷闷道:“我明白了。如果没别的事,我还要回屋去捏泥巴。师姐的提醒,我会记得。”
楚儿的神情更加难看,冷冷盯着他手里楚望天的泥像半晌不语。
小蛋回身往屋子走去,却听身后的楚儿咬牙道:“后天就是考教的日子,你还是多用点心思修炼。泥人捏得再好,终究不过是团泥巴,能帮你打赢对手么?”
小蛋一震,不由从楚儿这句“多用点心思”,联想到楚望天那句“你不用心”。
霎时间,他宛若拨云见月,醒悟道:“是了,一直以来我都把精力集中在如何揣摩师祖捏泥人的手法上,却没懂得和修炼天道一样,去体会其中的神韵。
“我捏泥人用的仅仅是手指头,而师祖却是真正用心在捏。所以,我捏出的泥人只是形肖,却无法体现丝毫神韵。这便是师祖为何说我的泥人『没神』的道理所在。”
再想到叶无青传授自己忘情八法时,也曾有过类似的教诲,小蛋心中豁然开朗,不由抬手仔细打量自己捏的楚望天泥像。
他想得走神,全没注意到屋门已被打开,一头撞进了楚望天的怀里。
楚望天人虽迷糊,可一身修为却不含糊,胸口顿生气劲将小蛋的身子朝后弹出。
好在他并无伤人之意,小蛋踉跄着退后站定,摸摸脑门道:“师祖,你怎么出来了?”
楚望天对楚儿视若不见,蹒跚走向假山前,喃喃道:“黑了。”
半夜里,小蛋独自走回寞园,他脑海里一会儿琢磨着楚望天的“用心”二字,一会儿又思忖起楚儿的警告,不觉已走到了寞园的门口。
蓦地,万籁俱寂的忘情苑内响起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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