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
姜姒忽然问道:“那谢相呢?”
“唔……”谢银瓶似乎忽然被问住了,她思索了一会儿才道,“谢相大人是我们家最愚蠢的人。”
这怎么可能?
姜姒心念一转,便道:“大智若愚?”
谢银瓶一下笑出声来,目光盈盈地抬眼看她,一双晶亮的眼眸里透着的全是真诚,不由感叹了一句:“我爹若见了姒儿你,怕是要把你当心肝儿地捧着,亲女儿一样地待着,难得有你这样夸他的。我娘天天说我爹蠢呢……”
姜姒没当一回事,只笑道:“谢相这样的人,怎么会简单?我自不会信你的。”
谢银瓶听了,由是一声哀叹:“真亏得你没生在我们家,否则我们一屋子都要眼红你了。”
“为什么?”
姜姒还真不明白谢家人了。
谢银瓶解释道:“我爹最能犯蠢,不然怎么能娶了我娘?我的意思也不是我娘蠢,我娘就是不大能认人。这俩啊,往一堆凑的。姒儿说话这嘴巴跟抹了蜜一样,我爹听了能不高兴吗?若你是我们家的,谁知道会怎样?”
这话若跟前面的连起来听,倒听不出什么端倪来。
只是单独挑出某一句来,便显得有些暧昧。
姜姒也只是心头微微动了一下,就再也没多想,与谢银瓶一块挑香去了。
谢银瓶又接上之前的话,问侯夫人的事。
“这样的火坑,也亏得你两眼都瞎了往里面跳,我哥跟傅臣太熟,从来警告着我,少跟傅家来来往往。我若是你,宁嫁给乡野村夫,也不嫁入那金玉满堂深宅门。”
这是谢银瓶的真心话。
可天底下又有几个谢银瓶呢?
姜姒心底一时感伤起来,对她真是羡慕得厉害,只觉得天下再找不出第二个这样率性洒脱的姑娘家了。
谢银瓶早已经及笄,可爱往哪里走动就往哪里走动,天底下谁人敢说她有什么不好?只因为她出身谢家,从来光风霁月,叫人半点微词也生不出,即便是嫉妒她才华如顾芝者,憋着想半个时辰,也未必能挑出谢银瓶有什么不好的地方。
说到底,都是些无关痛痒小事。
只是不知道,这样通透的人,往后到底往哪里嫁了。
姜姒与谢银瓶完全不一样,她知道自己内心又多阴暗,走的就是极端的路子,也没谢银瓶这样放得开。
当下她没说话,挑完了东西便与谢银瓶一道出去。
谢银瓶知道方才一句戳中她心事,却无半分遮掩道:“我看得出你似乎有什么心结,我虽不明白你怎么忽然作了这样的决定,可若你选了便走下去。只是若有个什么闪失,还是早作准备为好。”
听见谢银瓶这一句,姜姒也知道她是知道傅家那些事的了。
不过谢银瓶却与谢方知一样的说法:“傅世子与别人不同,你舍不下也是寻常事。姜阁老乃是元老,姒儿若有个什么烦恼处,不妨去问问他?你堂兄也是个万里挑一的好人选,总归能找到个出主意的人。寻常女儿家心思算计难与朝堂里混的人比肩,往后耳濡目染多了,便能渐渐出来。我倒也宁愿姒儿能嫁个好人家,平平安安地一生。”
至少傅臣的用情,谢银瓶也是看在眼底的。
她曾劝过自家兄长放手,可谢方知似乎不愿。
到如今,她也不能对姒儿说这些,只盼着傅臣能不负她。
姜姒心思从来藏得很深,寻常人不知,可若能看出来的,又有几个不生出怜惜之心?
只是姜姒自己不怜悯自己,她听了,只垂了眼,一笑,道:“借你吉言。”
心里暗叹,谢银瓶也不能说什么了,与姜姒出来,便要着人送她回去。
只是姜姒在经过巷子口的时候,便忽然喊道:“停车。”
红玉一下就认出来,这是昨儿才来过的地方,也就是了缘那院落所在的小巷:“四姑娘停下来做什么?”
姜姒也愣住了,她停下来做什么?
只是……
只是……
不知不觉就想起了那个被她起名为化凡的孩子……
不,她应该最厌恶小孩子的。
想要硬下心肠来,可姜姒又忍不住动摇起来,反正不是自己的孩子,看一眼就看一眼吧。
况这个孩子又不跟茗哥儿一样讨厌她,她这样保护不好自己孩子的母亲……
那一瞬,姜姒真觉得太阳穴突突地跳着,脸色都白了。
八珍吓住了:“四姑娘您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咱们下来歇歇吧!”
外头的车夫是谢家的,这会儿听见人不对,忙问道:“四姑娘没事儿吧?”
姜姒只是忽然想起那一日的痛来。
她按住自己腹部,手指蜷曲得厉害,骨节泛白,打着哆嗦。
可她知道,她的身体一点也不疼。
姜姒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下车来的,只知道自己的指甲在木框上头留下了深深的痕迹。
她看见了那简单的一扇门,又想靠近,又不敢靠近。
不知不觉间就站了一会儿,谢方知似乎方从里面交代了什么事,便皱着眉出来,一眼就看见了站在外头的姜姒。
这巷子还比较深,外头有马车挡着,外面人也看不见。
红玉八珍都被姜姒吓着了,见到谢方知来,反而才像是找到了主心骨儿:“谢大公子,我们姑娘她、她……”
“四姑娘?”
谢方知根本懒得搭理这俩丫鬟,上来便问姜姒。
姜姒只是恍惚了许久罢了,她正感觉这一世的路与上一世的路重叠了起来,前面是重重的迷障。
听见声音,姜姒一抬头,看见谢方知,便下意识地藏了情绪,道:“谢大公子,我只是路过这里……”
一看见后面是谢府的马车,还是谢银瓶坐的那一辆,谢方知便知她见过了谢银瓶,又问道:“今日不是宁南侯府赏花会吗?你怎的……”
“与傅臣说了一会儿话,也知道些消息,不过他还在想旁的事。我该走了……”她一转身就想要离开。
谢方知见她整个人都显得憔悴恍惚,情急之下一把拉住她:“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没有。”
姜姒什么也不想说,另外……
“谢大公子你逾矩了。”
她指的是谢方知握着她的手。
红玉八珍两个已经惊呆了,谢方知抬眼冰寒地一扫:“你们两个一边去。”
姜姒不耐烦起来:“你使唤我丫鬟干什么?”
“是傅臣?他对你怎么了?”
谢方知下意识就想到这个上面去了。
这都是什么跟什么?姜姒解释都解释不通,她也不能跟谢方知说她上一世也曾是有身孕的人,对那个孩子抱有太大的期待,以至于最后惨不忍睹。眼底一层一层的森冷全冒了出来,像是浮出水面的气泡,姜姒冷声道:“他对我怎样与你何干?”
“……”
谢方知一下没了声音。
他似乎被她刺了一下,喉结上下动了动,握着她手的手掌也有些僵硬起来。
是啊。
她跟他又什么干系?
谢方知难受得剜心一样,他甚至恨不能此刻依旧是万箭穿心,他没有再来这样一遭,眼见着这蠢女人对傅臣旧情未了火坑一个接一个地跳,说到底就是心结解不开!
压抑乐得许久,谢方知终于忍无可忍,他朝着外头喊道:“阿东阿南把这两个丫头拉走!”
外头立刻进来了两个男人,上来就把红玉八珍拉走了,姜姒简直愕然,回看谢方知:“你到底想干什么?”
“这话不该我问你吗?!”
谢方知气势汹汹地站在那里,那眼神甚至比姜姒眼底透出的戾气更重,接着就是他一字比一字更深的数落。
“傅臣对你好,你心动,他是你青梅竹马,你应该的。他府里一堆的破烂事儿,你烦心,但是你也相信他能处理好,他还是你青梅竹马,你应该的。可在江山社稷与一个女人面前,他选择的永远不是你!姜姒,你个蠢女人,给我听好了,你敢嫁他,我就敢抢亲!”
天底下从没听过这样霸道的话。
姜姒今天的情绪也不大对,她恨不能提了巴掌给谢方知掴脸上去:“我就是不死心,就是不甘心,我就是还有心结打不开!死我也要死个明白!他不曾有任何对不起我之处……”
“那是你蠢!“
谢方知没等她说完,就直接劈头盖脸给她骂了过去:“你也不想想,他若真在乎你,会因为手下要做的大事秘行山东而不顾与你成婚的吉日?还找了替身跟你成婚!你也不想想,事后姜谢两家被如何出卖如何打压如何崩毁!你也不想想,他若真爱你,爱屋及乌,又怎会连你一星半点的脏污都容不下?他爱你,不假,他更爱他自己!这男人,你打算留着过年吗?!”
朝着姜姒一通骂完,谢方知终于舒坦了,舒坦极了。
他心道姜姒总该被他骂醒了吧,惬意地舒了一口气,然后一垂眼,谢方知就等着看这小女人哭哭啼啼上来抱大腿,说“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什么的,然后他再语重心长告诉她,傅臣真不是你良配。
可是,他一转眼,只看见姜姒那种眼神……
等等——
他刚才好像,说漏了什么?
第六十九章 坦荡荡
气氛忽然变得有些奇怪。
谢方知别过眼去,又似乎觉得不是很自然,他望了望天,在这一片诡异之中,道:“天气好像还不错,四姑娘赶着回去吧,谢某这里也要走,先告辞了……”
说着,他就要绕过姜姒离开,走路时候近乎要同手同脚了。
那一刻,姜姒直接侧过头看他,然后拽住他袖子。
谢方知出奇地矜持,忙摆手道:“四姑娘乃是朋友妻,不可欺,不管是为了四姑娘您的面子还是为了谢某的名声,万万使不得啊!男女授受不亲,还请四姑娘放手,放手……”
姜姒笑了起来,带了一种难以言喻的狰狞感。
“这时候,你谢乙知道什么叫男女授受不亲了?”
早先谁对她动手动脚全然不顾礼教?要姜姒是个性子刚烈的早就投河触柱去了,亏得她不在乎,谢方知倒是胆子大。平素贼胆包天,今日一说漏嘴,整个人胆子就想摘了去喂狗。
“好本事啊,谢公子一早看出我是重活一世的,想来您这样精明的人物,上一世也死得早啊!”
就她像个小丑一样蹦跶着,合着人家谢方知早把自己一言一行全看在眼底,有意思吗?
满身是嘴都说不清,跳进黄河也洗不干净……
谢方知这一回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被姜姒激得乱了分寸,看她开始走老路,就忍不住想劝她,一则是因为这路的确凶险,二则兴许是因为他的私心。可谁想到,竟然生出这样一桩乱子来?
他现在头疼不已,巴不得现在就消失了。
“四姑娘您饶了我成吗?我往日那般轻佻是我的错,是谢某轻薄了姑娘,从今以后若再叫我轻薄姑娘,便……便……”谢方知思考了一阵,给自己留了一丝余地,“便叫我以后永失风流之乐!”
这算什么乱七八糟的誓言?
不过只这么一听,姜姒便又将谢方知这人看白了。
一般人最重视的都是自己的性命,谢方知没用性命发誓,却用什么“永失风流之乐”,可见这“风流”二字在谢方知的心目之中还是异常要紧的,这压根儿一登徒子纨绔之辈,原本不值得深交……
姜姒正思考着,那边谢方知已经心中暗定,提着一颗心,就要朝着巷子口偷偷溜过去。
谢方知发誓:这两辈子他都没有这样狼狈的时候!
然而更惨的还在后面,姜姒自然注意到了他此般猥琐的行为,不冷不热道:“站住。”
谢方知嘴上道:“我不站住你能把我怎样?”
然而他脚下到底还是站住了。
那一瞬间,察觉自己言行不一的谢方知,有一种去上吊的冲动。
姜姒一下就看笑了,她看谢方知的眼神顿时复杂了起来。抛开这个人好色这一点来看,谢方知的确是个异常风趣幽默的人,总能叫人开怀。若没这一点子缺陷,谢方知便堪比傅臣之完美,不过若没了这些奇奇怪怪的缺陷,谢方知也就不是谢方知了。
她道:“我对谢公子并无恶意,不过谢公子方才话的意思,我已经听明白了……”
谢方知最不想叫她知道的便是上一世的事情,谁想到自己如今嘴贱,竟然说了个差不多?
他心下已经成了一团乱麻,勉强笑了一声,眼底带着几分奇异的探询,道:“四姑娘……唔,若没事……”
“有事。”
一听他话,姜姒就知道他想跑,想起方才这人高声大气喊出来那些话的时候,可没这样的顾忌,由是一声冷笑:“你我二人也算是他乡遇故知,人生大喜,不酌酒两杯叙叙旧吗?”
谢方知只怕这酒成了断魂酒,可他一看姜姒表情,便知今日是断断逃不了了。
罢了,反正这一次已经露了端倪,再藏还有什么意思?
他看了一眼外面的仆役,终究回身来,想了想,还是推开院门,站在门边,一摆手:“四姑娘请进吧。”
姜姒到底还是进来了。
谢方知又吩咐人将姜姒的丫鬟也放进来,不过他与姜姒进了里间说话,远远地隔着两道门,有人守着。
屋里只有他们两个,光鲜也不很亮,四周摆设简陋而陈旧,配上一盏没点的黑色陶瓷烛台,两只青泥上白釉的瓷碗,泥封的一坛杏花煮雨,两个奇怪的人。
姜姒抬眼看谢方知,谢方知抬手拿酒坛,拍去外面的封泥,问道:“小酌?”
姜姒只点头。
于是谢方知倒了小半碗递给她,姜姒两手接过,放在自己跟前。
原本那一刹那真是有满腹的话要说,可真想要问出口了,又不知道应该问哪一件了。
仿佛看出了姜姒的为难,谢方知道:“酒壮怂……不,酒壮四姑娘胆,要不四姑娘您喝一口,再说?”
“不必改什么词,前一句挺好的。”
姜姒原也不是什么坚强的人,端起酒来就慢慢喝了,一直没放下。
等谢方知看她放下酒碗的时候,这一碗酒已经见了底。
她道:“你不喝?”
“我喝啊。”
他只是一时忘了而已,谢方知的手微微抖了一下,端起来干了碗里的酒,又给姜姒倒了一点点。
那杏花煮雨喝进去还挺暖,味道也香,不知道谢方知哪里弄来的。
她脑子里晃了一下念头,转眼又消失了,道:“你怎么看出来的?”
“你叫问道子不许对傅臣说他会易容的事,我就知道了。”谢方知坦然道,“原本我就有些怀疑,毕竟回来之后太多的不一样,可我还没想到那件事上面去,直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