鞑靼王庭覆灭,紧绷着的神经也放松,心内空空,八郎不知该何去何从,失意的人儿陪着得意的少年英雄买醉。
两个醉了的人就这样稀里糊涂踏进陷井,一声惊雷响起轰然倒地。九郎之所以伤势较轻,大概是因为八郎先他一步被火药波及。
秦昭为弟弟细心穿戴好,摸上冰凉的身躯。
八郎虽然伤势严重,一张脸却是完好无损,浓眉大眼,俊俏中带着英武,双目紧阖,从受伤之日起,他再没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所有的留言都是秦昭猜测拼接起来,回去后自会转达。
意识到兄弟已离开人世,另一头的九郎伸出手在炕上摸索,他的头脸被包裹住,看不见也听不见。玉节分明的手指够到八郎,攥住了再不撒手,说好了做一辈子的兄弟,他怎么能言而无信。
屋外几个与秦旷并秦时素日亲近的军士无声地啜泣,他们也见天守着,盼着绝处能逢生,有天降奇迹的那一日。
秦昭轻拍九郎,温声说话:“九弟,让八弟安心的走罢。”
不知过了几许,秦旷轻松手指,冲着空气无力的抓了抓。
☆、204|第 204 章
秦昭带着人为弟弟收敛入棺,营中军士都闻得消息,聚过来相送,黑压压的人群却是静然一片。
这个时候,大家都不想说话,出兵近一年,他们送别了无数个兄弟,那边营区里还躺着受了重伤断胳膊断腿的人若干,军中折损将领也有十数位。
生死面前,凡人显得那么的渺小。
八郎秦时在世时,每回上阵都冲在最前面,直抢英国家小公爷的风头。武人崇尚无畏的强者,他们很是喜欢八郎身上那股子冲劲,常戏语让八郎爱惜气力,送了他一个外号——拼命八郎。
八郎在大战中安然无羔,最后却死于自己人的暗算,群情愤慨,也不知谁先喊出要杀掉何大郎,一呼百应。
见形势不可扭转,秦昭出面劝阻道:“各位请止步,何大郎乃我家九弟的亲卫,犯了错要杀要剐,不如等九弟身子好转再做决定。”
众人仍是不依不饶,骂骂咧咧痛斥何大郎忘负义。
喧闹的声音传到营区另一间屋舍内,乔骏听见动静,朝着光亮走去,不慎打翻脚底下的椅子,弄出声响惊醒了在旁浅寐的乔骁。
“大哥”,乔骁带着惊慌急走两步,扶住兄长,踢开倒落的凳子,惭然解释道:“看我这记性,用了也不放回原处。”
乔骏朝着光亮之处努力睁眼,手下微用力握紧弟弟的手,轻叹一句:“算了,别再哄自个儿了。是我没看见,也看不见。”
乔骏那黑亮的眼睛现出空洞无神,说得乔骁无言以对,只讷讷道:“大哥,总会有法子,等咱们回了上京,请来最好的大夫为你诊治,眼睛失明只是一时,一定会重见光明。”
自去岁冬末与鞑靼军做战伊始,乔骏暂时抛却流犯身份,在中军大帐中同英国公、秦昭等议事。又他武艺高强,同龄人中声望最高,每每逢到大战总在阵前定场。
勇猛如张盛,拼命如秦八郎,强悍如秦九郎,以及开战后从牢关赶来的乔骁,另军中几个年轻将领全是昔日经乔骏一手指导武艺带着长大。有他在,英国公也省事不少。
不消说,乔骏杀敌时也冲在前头,银甲长|枪,握着乘手的兵刃,挥手间扫落敌军一片,犹如定海神针稳住军心士气。
鞑靼军经许久观察,派下神弓手暗中埋伏,乘乔骏不注意,从身后放冷箭,淬了狼牙之毒的箭头直入乔骏后心。经军医急救,命是保住了,可那毒渗入五脏六腑,乔骏双眸渐渐不可视。
自已的身体最清楚,乔骏轻摇头,扶着弟弟的手就顺势坐下,面上现出伤感,阖目叹息:“是八表弟罢,他也去了。”
秦家八郎、九郎从小就被送到乔骏身边,跟着他习武打猎。八郎的目光一直围着乔婉打转,心思昭然。少年慕艾,人之常情,乔骏不动声色隔开两人,避免让他们多接触,所幸乔婉呆呆的不知道。
二妹死了,八郎也去了,一对福薄的小儿女,兜兜转转竟没能有机会当面表白。
乔骏因问:“二妹的旧物都还在罢?待回京后挑出两件她生平最喜欢的兵器,交给四表弟,他知道怎么做。”这是他为最疼爱的妹妹做的最后一件事,乔婉生不能同八郎在一起,死亦不能同穴,就让她的兵器陪着八郎下葬,也算是尽一份心。
乔骁点头,复又带着鼻音轻声应好。
听着外面的叫骂声变得稀疏,军士的鞋履响声也分散到到各处,乔骏一直仔细擦拭手中的长|枪,不用眼睛,枪|身每一处地方他都熟知。五岁时从父亲手中接过,伴随整二十五年,今天是时侯放手交出去。
“给”,乔骏挑个枪花,长|枪已横在手心,伸臂托付,一脸肃穆,“以后就是你的,记得枪在人在。我已同英国公商议好,今回上阵杀敌的只有乔家次子,现任宁远侯府世子乔骁一人。切记,所有功劳都是你一人所得,回京后即使对着祖父和父亲也要咬住这一点。”
乔骁接枪的手顿住,细长美目眯成一条缝,高扬声调,“大哥,你这是。。。。。。恕我不能受。”
兄弟两人僵持在当地,乔骁紧接着劝说:“大哥,依你立的功劳回京后定能平反罪名,你可要三思而后行。”
乔骏俊颜上现出看破世事的通透,哂然一笑:“谋逆罪岂能轻易翻案,平反了又如何,我双目已眇,还能为家中换回丹回铁券?”
“家中无人怪你。”乔骁依实道出,世子的名头对他来说一种负累,他从未想过有一天会轮自己当宁远侯府的家。从小母亲教育他不要同大哥争抢,凡事都让着一头,乔骁也习惯事事以兄长为先。
正因为家中无人责怪,乔骏才加倍自责,冷声再道:“若你再不接,便是在埋怨大哥,怪我扔下重任让你担。”
安静许久后,手中一轻,乔骏似卸下千金重担,脊背不再挺直,自我解嘲,“大哥的眼睛不是今天才瞎,几年前我就瞎了眼。”
是啊,从他跟随定远侯世子去了郊外练武场,又去了东宫私会废太子,那时眼已经瞎了。识人不清,其后果和付出的代价太大,乔骏自觉一生也不能偿还。他是流放牢关的囚犯,不可能跟着大军回京。能出的该出的力也都全部付出,乔骏再无可用之处。
手轻轻抚过枪身,对上兄长常年把握汗水渗透的印记,乔骁合手握紧,不管幸与不幸,他都不能撒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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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胜凯旋,因乔骏、八郎与九郎受伤已是延误了数日,待得九郎伤势大好,英国公决定拔营南下,押解鞑靼可汗回京复命。
临行前,九郎亲自去会差点置他于死地的何大郎。大步流星行在军营中,引得所有人瞩目,此起彼伏的惊叹声不绝于耳。
从小都是这样,秦家九郎所到之处都是最亮相的一个,幼时哥哥姐姐们都笑称他是‘小美人’,连老祖宗也乐呵呵搂着他打趣:“我家九郎生得比嫦娥都还要美。”
若他没有这副好皮相,定安然留在京中与家人在一起,也不会招惹上皇子王孙引来祸事。
桂王是出头之人,桂王身后不知有多少人盯着年少貌美的秦九郎,等着好分杯羹,秦旷都不记得。
他惟记得无数双令人生厌的眼睛,大庭广众之下活像他赤着身子无所遮掩。
沙场上也是,待他手中的长|枪剌入敌人胸膛,那人犹瞪大眼睛满是惊艳之色。就连鞑靼可汗都恍了神,秦旷才有机可乘于阵前生擒敌首。
无论他有多努力,无论他有多强悍,别人只记得九郎玉面举世无双。今后再不会了,秦旷摸向布满疤痕的面容,难得露出一丝笑容。
再次面对何大郎,秦旷比他相像中的要平静,他比不得兄弟们心眼多,向来都是直来直去,说话开门见山,“我救了你一命,把你当做生死兄弟,自觉问心无愧。我父欠了你全家,可我不欠你。相反,你欠我一条命。”
何大郎都是等死的人,明白再多的辩白也无益,冷笑一声,“要杀要剐随你便,下辈子我还会再寻秦家报仇。”
一把匕首掷落于地,头顶上传来清冷的声音,“要么自裁,要么同我斗,两者你自己选。”
草堆上的兵刃闪着寒光,何大郎抬首看向背光而立的九郎,似他们从未相识过,陌生的面孔陌生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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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外秦昭等得焦急,死盯着牢门的木门,他怕弟弟心软放过仇家,又恐怕弟弟再次受伤。
终于牢房门打开,秦昭一眼瞧出弟弟走路的姿势略有点僵硬,不由几步迎上前,追问一句:“如何?”
九郎面容虽毁,眼中神彩依旧,转动眼眸轻松一笑,“他斗不过我。”
那边早有两个心腹进屋探看,转瞬出来点头示意,秦昭明了。兵不见血,军中杀人法子多得是,九弟吃亏后果然有长进,能静下心除了何大郎。见他面上平静,心中恐有波澜。
“走,跟四哥出去走一圈。”秦昭轻拍弟弟的肩头。
两人并行到营区外小溪边,溪水清澈见底从脚下缓缓流淌过,不知名的野花开得绚烂,翠盘上点缀着五彩宝石,风致如画。
秦旷蹲在溪边洗去手上的血渍,点点腥红顺着水流而下,波动的水面倒映出一张脸,眼睛以上完好无损,以下却是狰狞可怖。这就是他——秦九郎现在的面目。
那边野花丛中秦昭状似随意赏玩,暗中紧盯着弟弟的一举一动。与沙场迎敌不同,亲自手刃自己熟悉的人,那怕是仇家,这滋味都不好受,留点时间让弟弟平复心情。
“四哥”
“嗯”
“何大郎的事至此为止。”
“我知道,他被敌军买通当了奸细。”
兄弟两人心照不宣串好说辞,父亲老了,不要让他心中添内疚。
秦旷站起身,望向碧空如洗的天空,眺到远处山顶上终年不化的积雪,清风吹来一缕缕花草香味。就在顿时,他心中生出一个念头。
“四哥,燕京不宜居,我还会再回北边。”秦家唯二的凤目望向秦昭,写满了认真与坚定。
这下,秦昭真的是哑口无言,“先回家。”他惟有如此说。
回家!秦旷投目于南边,仿佛能穿透千里之遥看到燕京城,再往南,那里有他的同母胞妹。
☆、205|第 205 章
且说知言到得庄子,大宝并燕子带着庄仆全都跪地相迎,乌压压一地人,场面颇大。这是她头一回上自己的田庄,抱着思儿下车,命大家都起身。
院子里候着的奴仆头脸干净,衣服也穿着整洁,想尽法子偷瞄女主人一眼,说他们没有准备都无人能相信。
这个孟焕之,也不知私底下偷着做了些什么,全都打点好了,方才把她们母子三人使出京城。
一丝愁绪涌上心头,知言面上依带着笑,因对大宝夫妇说道:“说过好几次,在我面前不必拘着,以后大礼就免了,自在一些才好。”
燕子素性老实,笑意憨厚瞄向身边的丈夫。
大宝却是极有原则,“姑娘再亲厚,小的也不敢失掉大规矩,再说这是您头回上庄子,理应受大礼。”
知言明白大宝一向守本份,再多说他也未必听得进去。人也见过,打了赏也让都散了,她跟着燕子去了自己暂住的院落。
田庄最靠里边一处二进小院,正屋厢房倒厦齐全,再看陈设诸物也都不是普通庄户用物,想来是大宝夫妇早备好,只等知言闲时住几日。
“又劳烦你们了。”知言衷心道谢。
“姑娘,快别这么说。”燕子带着人忙前忙后,急推辞道,她又领出一儿一女命来见过。两个孩子脖上皆戴着知言所赠的银项圈,怯怯的偎在娘亲裙下不肯上前。
意儿见来了新伙伴,大方上前,抓了几颗乌梅糖叫他们尝。
大一点的小女孩犹豫半天抓了两颗,转手就分给弟弟一颗。
知言看得真切,笑夸道:“燕子把两个孩子都教得不错。
奶娘和燕子自然都要谦让一番。至此他们便在庄上住下,每日鱼虾果蔬不间断,时有庄奴们打来野味,知言也能尝个鲜。
意儿也与一帮田间小子迅速打成一片,每天不到太阳西斜见不到人,滚得泥猴一样回来直嚷着饿,在饭桌上风卷残云。同行的成儿晒成黑煤球,他却一如往常顶着莹白似玉的面孔,更吸引农妇们围住当成稀奇看。
住下快一个月,始终未见孟焕之露面,他倒是常打发长兴、长山两个轮流报信,大宝也隔几日亲自回燕京替知言母子报平安。
眼看着快中秋,也不见接他们回去。若不是清楚孟焕之禀性,知言真当自个儿成了弃妇,被人遗忘在郊外,他又另结新欢。
听了姑娘的戏语,立冬没有像往常一样凑趣说笑,见屋里再无别人,她捧了新做的桂花酿让姑娘品尝,神神秘秘道:“姑娘,庄子里多了十来号人,个个看着像练家子。”
清香醇厚的桂花酿滑下喉咙,五内皆舒畅。知言停下手中的动作,回味乍听到的消息,问道:“大宝怎么说?”
“没大宝的许可,外人是进不来庄子。”立冬说出自己的猜测。
根本不用猜,定又是孟焕之的安排。愈是这样,知言愈担心他的处境,立冬也挂念在大爷身边贴身服侍的长兴,主仆两个对坐无言。
意儿似风一样冲进屋打破宁静,高声嚷叫:“娘亲,快看,大胡子叔叔给我捉的野兔。”他手中提着一双兔耳朵,半尺长的小灰兔十分乖顺,想来才出窝不久。
从哪里冒出来的大胡子叔叔?
很快,意儿便对娘亲解释道:“大胡子叔叔陪我玩了好几天,他还答应明天带我走捉鱼。”
兴奋的小儿人忘记了大胡子叔叔的叮咛,连说带笑对着娘亲倒个一干二净。
知言彻底无语,冷着脸吩咐立冬:“去唤大宝来。”真是,全把她当成傻子哄。
意儿半张着嘴巴,眼睛滴溜溜,粘乎在知言身上撒娇:“娘亲,娘亲。”
他错了,他出卖了大胡子叔叔,呜呜!
知言拉过儿子对他讲道理:“意儿,记得一点,无论你和谁玩,或者和小伙伴闹了别扭,回来都要告诉娘亲。放心,娘亲不会赶大胡子叔叔走,意儿也要保证不能对娘亲撒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