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却有所不同。
脚步声没有在不远处停住回转,而是径直走了过来。
靴底敲打地面的声音沉闷浊重,连带她的心脏一丝丝揪起。
——是谁?是来提审她?或者是安德烈派来的人到了?
脚步声在囚室外停住。透过窗格,她能看到那个人的侧影,他似乎在等待什么,站在原地没有动弹。又过了一会儿,他转过身,面对着窗格。
宽大的兜帽遮住了他的面容,她却觉得异常的熟悉。
那种熟悉感……有如对亲人的感觉,格外令人安心。
那人隔着窗格,她能感到他的视线,却无法确定。她不由自主地站起身,向着门走了两步,又停住。那人的兜脑动了动,高挺的鼻子露了出来。
月光从墙壁上的小窗洒进。
一个瞬间,娜塔丽看到了他的眼睛。
一双褐色的眼眸,散发着狂傲却熟悉的气息。
她拼命在脑中回想,这种感觉似乎来 自'炫*书*网'幼年,却无论如何抓不住呢。褐色的眼睛——褐色的眼睛——是谁呢?
那高大的身影默不作声。
娜塔丽捏紧手指,原地不动。月光洒落在他们之间,勾起一片明明暗暗。
他们隔着铁门,对视着。
不知过了多久,那人终于缓缓开口:
“你长大了。就像——你的母亲。”
他的声音并不年轻,却依然依稀可以找寻到当年那个桀骜不羁的人的影子。
娜塔丽的心脏在胸腔中一阵狂跳,她惊讶地瞪大眼睛,有一种不可思议、带着怀疑的声音,不确定地轻声问:
“唐?唐——公爵?”
三十九.救赎(下)
那被称为“唐”的中年人居高临下地看着娜塔丽,让她不自觉地感到一丝压迫。
“唐?”她又尝试性地叫了一声,声音怯怯的。
她记得在极为幼小的时候,唐似乎总会出现在她的身边。唐喜 欢'炫。书。网'蹲下来看她的眼睛,然后摸摸她满头的松软卷发,说:“娜娜的眼睛最漂亮了,对吧?”
她原是应该喜 欢'炫。书。网'他的,他对她来说是个慈爱可亲的叔叔——再怎么传说他的不羁,在小娜塔丽面前,唐总是温柔而带着宠腻的。她也曾以为,他一定是关爱她的。
在艾米莉亚殒落后的一年里,唐确实也是无微不至地关怀着她。
可是,在那之后,他却毅然决然地离开了。
而娜塔丽,直到逐渐长大的很多年之后,才终于搞清楚为什么。
于是她猜测,其实唐根本没有喜 欢'炫。书。网'过她吧?他那些温柔慈爱,大概只是爱屋及乌吧?他赞美她的眼睛,也不过是因为,那是与少女时代的艾米莉亚一模一样的一双眼睛,难道不是吗?
而唐的离开,也只可能有一个原因——
——那个与娜塔丽永远不可能有关的原因。一切的一切,只关乎唐这一生唯一的一个爱人、爱之至深痛之至切的那人:艾米莉亚。
此刻,娜塔丽站在唐的面前,只觉得从没有这么渺小过。
唐盯着她的眼睛,缓缓开口,道:
“是,我是唐。我来救你。”
娜塔丽突然觉得委屈,就如同这么多年的孤独在一瞬间决了堤,她鼻子酸酸地,却装作不在意地道:“我不需要你搭救。”
唐摇摇头,道:“安德烈那边不能光明正大地行动,我不能让你冒险等待了。”
“你不需要救我!”娜塔丽转过头,“我的骑士会救我的。”不知道为什么,尽管她知道陆子翔不会来,却忍不住要在唐面前装硬气,犹如小孩子的赌气一般。
唐轻叹口气,说:“别闹,娜娜。”
娜塔丽鼻子中的酸涩突然爬升。唐依然如同当年一般慈和而充满气势,但她早已不是当年那个迟钝、胆小的小女孩了。
这么些年,她都是独自成长,独自面对挫折,独自克服困难。她忍受所有人将她与艾米莉亚作比较,假装不在意风言风语,假装自己其实很强大很抗压。与她不甚亲厚的舅舅,也只能稍微帮助她罢了,从没有谁能像那时的唐那样为她遮风挡雨。所以,渐渐地,她便不再需要帮她遮风挡雨的人了,她学会勇敢,学会独立。
其实,她能成为今天的娜塔丽,是要感谢唐的离去的。
如今,她不再需要他,即使面临最痛苦的困境,唐也早已是她生命中的过去时。
“陆——我的骑士会来救我的。”娜塔丽仰起脸,重复着自己的倔强。
唐再次摇了摇头,说:“陆骑士?娜娜,你放弃他吧。他不值得你期待,只会给你带去痛苦。”
“为什么?”娜塔丽一愣,“我以为至少你能理解……”
“我理解,所以我才劝你放弃——”
“你以为人人都像你一样?!”
这句话出口,娜塔丽立刻吃了一惊。不,她不打算这么说的,她从不想这么残忍地对面这个比亲人更亲的人——只是这句话像是自己有了思想般,就那么冲口而出了!
唐却只是轻叹一声,似乎还笑了笑。
“娜娜,你果真长大了,有自己的思想了,敢于批评我了呢。只是,我做不到的事情,自然不能指望别人能做到。况且,你现在的处境,比你母亲当年更糟。”
“你怎么能肯定,我会做得不如母亲好?”
“这些我管不到。但艾米莉亚庇护你,不是为了让你任性胡作非为的!”唐侧头听了听远处的脚步声,语气略微有些急躁,“她是为了让你能够守护这个国家!娜娜,你处在这个位置上,有些东西一定要放弃。现在别闹了,我先把你弄出去再细说。”
“不要!”
唐正在撬锁的动作突然顿了顿,抬眼看那气急的少女。
娜塔丽紫色的眼睛异常明亮,许多情绪掺杂其中,她瞪着唐,语气激动:
“你只知道说我母亲!你们都说她好,你们都拿我跟她比较,我不如她,对不对?但我们本来就是两个人!唐,你了解我母亲,你为了实现她的心愿而来劝说我,那你有没有一丝一毫想过我的感受?我会幸福吗,我会伤心吗,这些根本就不在你的考虑范围对不对?!”
唐微微一怔。
面前的紫色眸子那么熟悉,却闪动着那么激烈的光芒。艾米莉亚——似乎也曾经这么倔强过?
他低下头,满口苦涩,却说:“对。”
“你——”
“就因为我了解艾米莉亚,我才不希望,同样的悲剧发生在你身上!艾米莉亚让我好好照顾你,我没做到,但至少我不想让你重蹈覆辙。”
娜塔丽怒极反笑,道:“难道你还是为我好?”
唐别过头,继续开锁,轻声答道:“我不为你好,我为艾米莉亚着想而已。”
娜塔丽僵住,突然说不出话来。
唐继续说:“艾米莉亚牺牲一切换来的东西……不是让你去糟蹋,也不是让你因此痛苦。娜娜,你并不笨,你的内心难道没告诉你答案吗?”
沉闷的脚步声传来。唐手下一顿,立刻轻声说:“你等一会儿。”语毕,他的身形忽闪,向一旁阴影中掠去。娜塔丽原地愣了愣,便迅速转身坐到床沿,装作若无其事地看月光。
脚步声停在了门边,接着便是哗啦啦开锁的声音。
一个瘦高的十字军骑士走了进来,锃亮的皮靴反射出淡淡辉光。他开口说话,嗓子有些尖利:“娜塔丽公主殿下,在下奉命来问您几个问题。”
他手中有一段锁链,末端连接着两个金属箭头,在月光下闪着寒光。
娜塔丽忍不住朝后缩了缩,紧接着又站起身向前,尽量做出不在意的样子,道:“你问吧。”
那人往前逼近了一步,扬起手中的锁链,一只手突然抓住娜塔丽的胳膊。娜塔丽猛地甩开他,眼中怒气升腾:“你干什么?!”
那人只是微微鞠躬,然后再次扣住她的手腕,道:“得罪了。”
冰凉的锁链迅速缠住娜塔丽的双手,她愤怒地瞪着那人,紫色眼眸中光芒回转——
寒光自眼前疏忽闪过,温热的鲜红在那人的喉间迸射而出,犹如突然绽放的礼花!
这只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快得让人无法反应。娜塔丽吓了一跳,定睛一看,只见那人的喉咙被横着切开了一个大口子,鲜血几乎喷溅而出,断处发出噗噗的声响,显然气管被割断了。她连忙后退几步,这才看清那人身后站着的人。
嘴唇紧抿、脸色冷峻得如同冰块,深蓝的眼睛闪动寒冷的光芒——
弗朗西斯王子!
“你……”娜塔丽一时惊疑不定,“弗朗西斯你怎么……”
弗朗西斯眼睛望向她,微微动容,说:“我来救你了,我的……公主。”
他一掌推开摇摇晃晃濒死的十字军骑士,抛下手中银光闪闪的小刀,一个跨步,修长的臂膀已经拢住了娜塔丽,似乎破碎的语句从他唇间溢出:
“对不起,对不起,我来晚了……”
娜塔丽稍微挣扎了一下,眼睛瞪得大大得,轻声问:“怎么——是你?”
弗朗西斯愣了愣,随即松开她,小心翼翼地托起她的胳膊,解开缠在她手腕的锁链。他的眼神躲闪,半晌才略带伤感地注视着她,道:
“不该是我吗,殿下?抱歉不是你期待的人呢……”
“啊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知道,”弗朗西斯打断她,“我知道你在等谁,可是殿下,谁最爱你呢,谁一直在等待你呢?你难道看不出吗……还是说,就算成了我的未婚妻,我依然无法靠近你?”
他的语气那么忧伤,海一般深蓝的眼睛中情绪深邃,似乎有无尽的感伤隐匿其中。她不禁愣怔,小时候的一幕幕从眼前滑过……
弗朗西斯从小便英俊过人,又举止优雅。
每次出使唐国,他都会带礼物送给娜塔丽,然后抿着唇,满眼笑意地看她或惊喜或迷惑的表情。
他会跟她讲洛林的趣事,甚至包括自己哥哥们的糗事。
她走到哪里,都像多了条大尾巴一般。
他风趣,温和。他是所有女子的理想情人,然而他独独待她一人胜过所有女子。
娜塔丽喜 欢'炫。书。网'见到他,喜 欢'炫。书。网'他漂亮的蓝眼睛,喜 欢'炫。书。网'他优雅的笑容,喜 欢'炫。书。网'在见面时惊喜地叫一声“弗朗西斯”。
是谁跟她说,弗朗西斯早已不是当年的小王子了?
他明明还是这样么。
他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因为爱她。
而娜塔丽信任他亦不下于信任陆子翔——若要从身边挑出最不会背叛欺骗她的人,她必然会把弗朗西斯排进候选列表。
娜塔丽愣愣地仰头,看月光勾勒出他完美的下颚。他的眼睛在月色中如同晶莹剔透的宝石。
弗朗西斯突然抬手,指背轻缓地抚过娜塔丽的脸庞,一分分滑下,如同抚摩一件稀世珍宝。他的蓝眼睛怔怔地,似乎不敢相信,又无比宠腻包容。
娜塔丽的胸腔中,某个温热的部分开始加速,狂热地跳动,她觉得弗朗西斯一定能透过皮肤感觉到她激烈的心跳。那跳动带动着莫名的情愫,一丝丝蔓延,让她突然恐慌——
不对,她说过要与他解除婚约的!
但是,她真的要这么伤害面前这个认识了她十几年也爱了她十几年的人吗?
“有一件事我要告诉你,”弗朗西斯定定地看着她,欲言又止,半晌才接着说,“我们先出去吧。”
娜塔丽随他走到门口,顿了顿,向刚才唐躲进的方向瞥了眼,却什么都没看到。
“娜塔丽,怎么了?”
弗朗西斯在前面停住,温和而疑惑地凝视着她。
娜塔丽摇摇头,跟上他的步伐。
看守的骑士们奇迹般地消失了,他们渐渐走向出口的方向。
洞开的囚室门外,阴影暗沉。
过了许久,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响起:“你出来吧。躲这么久,不累么?”
穿着十字军骑士兜帽的陆子翔从另一侧的阴影里走出来。
“你就是唐。”
“你就是陆骑士。”
陆子翔不置可否,正要转身离去,唐在身后叫住他:
“刚才为什么不出来阻止弗朗西斯?”
“他救她,”陆子翔顿了顿,“我为什么要阻止?”
唐迅速移到他面前,动作快得令他几乎看不清。
唐褐色的眼睛紧紧盯着他狭长的黑眸,一字一顿:“因为,你知道他隐瞒的真相。”
“这跟你有关系吗?”陆子翔面露不快,绕过他接着走。唐再次拦截了他,道:“你知道娜娜一定要跟弗朗西斯在一起,所以即便隐瞒真相,也要让她获得虚假的幸福,是吗?”
陆子翔深吸一口气,继续不理睬他。
“傻小子。”
唐没有再阻止他,而是在他身后呵呵笑起来,笑声中有别样的苍凉。
陆子翔没有回头,像是对着空气般,他清晰地说了一句话:
“和你当年,一样傻。”
唐凝视着他的背影,许久许久,直到他走出了自己的视线,都没有回过头。唐默默地立在一片暗影中,又过了很久,才轻缓地自言自语:
“真的和我一样呢……为什么总是这样?艾米,我是不是做错了……”
四十.喷泉广场
晚春的到来不知不觉,莱特宫的樱花却已然开败。
露丝冲着门厅里的弗朗西斯摇摇头,后者轻微蹙了眉头,随即又松开,显出担忧的神情。
“殿下说不大舒服,不见客。”
“她还发烧吗?”
“谢谢您。殿下的烧已经退了。”
此时,娜塔丽钻进她那件白色真丝睡裙已经快四十八小时了。她屈着膝盖坐在大凸窗的窗沿上,额头靠着玻璃,维持这个姿势也已经好 久:。了。
敲门声响起。
娜塔丽抬了抬眼皮,一言不发。
“殿下,”她最亲近的侍女露丝推开门,道,“弗朗西斯王子刚才又来了。”
“我说了我不见客。”
“他说您身体好了的话,他已经征求了安德烈公爵的同意,今天晚上带你出去吃饭。”
娜塔丽终于动了动,一道光芒掠过紫色的眼睛。“他真这么说——我是说,公爵不关我禁闭了?”
露丝点点头,神□言又止。
“你怎么了?露丝?”
“殿下——”露丝犹豫了一下,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