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话的穆司卡,为了观察丽莎琳娜的表情而抬起脸。
丽莎琳娜依旧什么话都说不出口。
她被告知的事实过于超乎常理,但穆司卡并不是那种不经确认就随便下推论的研究者。
——该不该说呢?他一定也有所迷惑,结果还是认为“不应该隐瞒”。穆司卡了解义父埃尔西翁的存在对丽莎琳娜有多重要。
正因为如此,不管是多残酷的现实,也比“不知道”要来得好——他这种想法清楚地表现在悲痛的表情上。
就这样什么都没说,丽莎琳娜突然把视线转向置于房间角落的一把突刺剑。
——她不知道这是什么样的因缘。
那是拉多罗亚的斯皮亚工坊制作的神钢制突刺剑——
作者的名字是“吉克·斯皮亚”。
从商人洛西迪口中听见这个名字时,丽莎琳娜还直觉该不会是父亲吧,而在得知那是遥远过去的人物后,才以为自己冒失说错话——结果自己的直觉竟然是正确的。
丽莎琳娜偶然间获赠的这把剑,正是父亲所遗留下来的。
她还不知道基本的使剑方法,带在身上总觉得有点害怕,所以就将这把剑放在房间里。本来打算哪天有机会要向菲立欧学习使用方法,但现在的他没有心思教她。
她盯着那把优美的剑凝视了一会——
丽莎琳娜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不这么做就会停止呼吸一样。
“……请问——”
她声音沙哑地对赫密特说:
“……我只请你告诉我一件事。我父亲——父亲他在拉多罗亚是否过了幸福的一生呢?”
听见她的问题,这位拉多罗亚的剑士歪着头回答:
“那是在我出生前的事了,所以我也不是很确定——不过依照记录看来,年老的他是在家人围绕下安详地自然过世。在拉多罗亚的他是个一代致富、有如伟人传记里走出的人物,在身为子孙的我们看来,他可说是令人自豪的祖先。”
听到这话——丽莎琳娜放心了。
她一闭上眼,父亲的脸就浮现眼前。他是个年纪不小却仍有点孩子气的人,对年幼的丽莎琳娜也以孩子对孩子般的态度说话。虽然受到研究者伙伴仰慕,却频繁地更换姓名;独处时总是有点阴沉。
也许他过去曾犯下某种罪——丽莎琳娜也常常看到他趴在桌上打瞌睡时作着恶梦。
他不曾让人看到这一面——总是温柔稳重,带着点困扰般的笑容,这就是他的生存方式。
义父在这个世界,一定也是这样过日子。
丽莎琳娜难以作声,强忍着泪水勉强挤出微笑。
“……听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因为父亲他有点冒失——我还担心他会不会给谁带来麻烦,不过——如果他很幸福,那就……”
丽莎琳娜就这样捂住嘴,低下头去。虽然她不想哭出来,但纤细的肩膀还是不住地颤抖。
穆司卡的大手放在她肩膀上:
“——埃尔西翁博士是思念留在原来世界的你,才画出那幅画留下来。虽然那幅画不在这里——但我明白博士的坐葸,他肯定一直在为你担心。”
丽莎琳娜还是低着头,点了点头。
她还未落泪,只是以手指擦着眼角不让眼泪掉下来。
她确实很哀伤,但并没有哀伤到无法振作的程度。
既然父亲度过了幸福的一生——这样就好了。
“——谢谢你们告诉我这件事。”
丽莎琳娜向穆司卡和赫密特道过谢后,站起身来。
穆司卡担心地说:
“丽莎琳娜,我还有些关于这个世界的事要告诉你——不过今天还是算了,等你平静下来再说。博士的事一定让你很伤心……”
“我不要紧的。”
丽莎琳娜故作坚强,那并不是谎言,她自己真的觉得“不要紧”。
“因为对于父亲已经不在了这件事……我早已做好心理准备。而且我原本以为他在那个世界就过世了,没想到却好好地活在这个世界……我很开心,我想父亲他一定很快乐。用这么多名字完成了各种事……比起在原本的世界进行危 3ǔωω。cōm险研究,在这做的事还更多更有趣……”
穆司卡和赫密特对带着眼泪微笑的丽莎琳娜点了点头。
——对义父说不定已死这件事,丽莎琳娜早已有了觉悟。随着她来到这个世界,也对找到他的下落产生希望,但即使如此,这希望仍非常渺茫。
事到如今,既使小小的希望破灭,丽莎琳娜也不至于崩溃。
丽莎琳娜一边深呼吸,一边漫无目的地走出房间。而穆司卡和赫密特因为顾及她的感受,什么都没说地目送着她。
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想毫无意义地走走。
她对待在原地不动感到不安,因此在神殿内快步走来走去。
佛尔南神殿的状态还称不上平稳。
先前的骚动已经过了一星期,从御柱出现的敌人尸体现在大致上都已经运到外面去。那像纸般容易燃烧的躯体,在神殿中庭陆续地燃烧,但焚烧作业至今仍没有结束。至于神官和神殿骑士们,则一同持续做着神殿的清扫和修复工作。
丽莎琳娜斜眼看着那些勤奋工作的人,继续走着。
迎面来了三位夏吉尔人。
虽然伙伴高司教被人带走,拥有蛇首的他们在骚动之后表现得还是相当平和,与其说他们已经放弃司教——不如说他们仿佛确定他没事般镇定。
丽莎琳娜点头致意,他们也低着头,并小声地问道:
“丽莎琳娜大人,失礼了……菲立欧大人他现况如何呢?”
“啊……他在乌路可大人身边,还是很烦恼,这也难怪——”
丽莎琳娜结巴地回答,夏吉尔人则是稳重地点点头。
“对菲立欧大人来说,乌路可大人真的很重要啊——我们会持续治疗,也请丽莎琳娜大人告诉菲立欧大人:‘请不要放弃希望。’菲立欧大人就拜托你了,因为现在的他需要像你这样的人陪在身边。”
这听来像客套话,但丽莎琳娜仍不置可否地点点头。
她觉得现在菲立欧真正“需要”的,只有乌路可恢复记忆。除此以外,没有任何事可以治愈他的心,就算自己在他身边,恐怕连安慰都做不到。
虽说如此——就算将此事老实地告诉夏吉尔人,也没有任何意义。
与他们分别后,丽莎琳娜的脚很自然地走向乌路可的寝室。
从夏吉尔人口中听到这名字后,她突然——很想看看菲立欧的脸。
看着为乌路可而消沉的他,对丽莎琳娜而言非常痛苦,但即使如此,她也想听听他的声音,跟他说说话。
丽莎琳娜没有注意到。
义父的死,这事实给自己带来什么样的影响——
丽莎琳娜还没有注意到。
她的脚在发抖,心在颤动,思考也麻痹了。
脑海一片空白,浮现其中的是吸引她的那个少年的面容。但现在的他不在自己身边,而是在别人身边,并把自己的心献给那个少女。
她还没有注意到,自己对此事——感到哀伤。
丽莎琳娜踏着有点摇晃的脚步,呆呆地走在神殿的长廊上。
*
菲立欧凝视着在床上坐起上半身的少女侧脸,什么都没说,只是坐在她身旁。
乌路可没有看菲立欧。
她的视线模糊而低垂,凝视着空无一物的毛毯。
菲立欧暂停思考,只是看着她。
从窗户洒进淡淡的阳光,反射在她的蓝色秀发上有点耀眼。
真漂亮——他单纯地如此想着。
菲立欧认识的幼年乌路可,是个聪明又温柔的“小男孩”。当时她举手投足间就像个有教养的小男孩,而如今已是亭亭玉立的少女了。
而当时连举剑都很吃力的菲立欧,现在也被身边的人认同是个“独当一面”的剑士。
他想着这期间流逝的岁月,回味通信时曾交换的一字一句。
对菲立欧来说,乌路可是他第一个交到的朋友,她的存在一直是他的精神支柱。
不管菲立欧在阿尔谢夫王宫多么受人排挤,正因为有庇护者威士托和朋友乌路可在,他才不至于性情乖僻。
而经过一段岁月,于此地再见到乌路可,她为菲立欧担忧,也为阿尔谢夫尽力。
这样的她,如今却变成“这种”状态——
菲立欧正为了自己无法帮她做任何事感到很不甘心。
也很懊悔自己以前同样不曾为她做过些什么。
被她遗忘后,菲立欧才终于发现乌路可的存在对他而言有多重要。
依来访者穆司卡所言,乌路可是为了菲立欧而抵抗依莉丝等人的处置——结果才会变成现在的状态。
就连该怎么报答她这份心意,菲立欧都还没想到。
“乌路可——”
菲立欧轻声呼唤她的名字。
乌路可没有反应。菲立欧痛苦得呼吸困难,并再次对她说:
“我跟你约好了要保护你——结果却让你遇到这种事。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
凝视着无言的乌路可,菲立欧紧紧握住拳头。
“虽然我不知道该怎么补偿你……也不知道能不能补偿得了……可是乌路可,我会做自己能做的事。我还有几件不能不去做的事。贝尔纳冯卿他们现在应该在国境激战中,我不能不去阻止塔多姆的侵略,不过,等那些事结束之后——”
菲立欧摸了摸挂在自己脖子上的配饰。
配饰前端悬着“生命辉石”,听说那是威塔神殿赐与高阶神宫的贵重物品。
那蕴藏着他与乌路可小时候的回忆。
“打扰了……”
走廊响起僵硬的声音。
菲立欧回过头,视野里出现的是从威塔神殿与乌路可一同前来的神宫卡西那多和维尔吉妮。
菲立欧正襟危坐。能干的年轻司教和聪明伶俐的女司祭,分别以紧绷的表情站在那里。
“卡西那多司教,有什么事吗?”
菲立欧如此问。卡西那多点点头:
“我有几件事想跟你讨论——能给我一点时间吗?”
菲立欧立刻点点头。正因为乌路可处于这种状态,他更必须将公务与私情划分清楚。
“我明白了,那就到办公室……”
“不,在这里也没关系,马上就可以说完。”
卡西那多瞥了不动的乌路可一眼,走近菲立欧身边,坐在他附近的椅子上。维尔吉妮则随侍在他身后。
“——菲立欧王子,你一定在恨我吧?”
卡西那多毫不胆怯地以冷淡的声调说道。
菲立欧没有回答。
要说不恨他是骗人的。让乌路可陷入这种状态的虽是依莉丝等人,但卡西那多是袒护他们的。然而,卡西那多只允许他们抹消乌路可的记忆,现在的状况却超乎他的预期——这件事菲立欧也从穆司卡和丽莎琳娜口中听说了。
最重要的是——菲立欧自己无法就乌路可的事责怪任何人。
“没能保护”她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责怪他人只不过是在迁怒罢了。
卡西那多不明白菲立欧的心情,以缺乏感情的眼神面对他。
“你有理由恨我,这点我无话可说,但我也不打算向你道歉,因为她对我来说是个危 3ǔωω。cōm险的政敌。就算我知道会有这种危 3ǔωω。cōm险,我应该还是会拜托依莉丝他们处置她的。”
卡西那多淡淡地说着,声调非常僵硬。他那冷酷无情的话语与其声调的落差,让菲立欧窥见了他心中的纠葛。
在日前的骚动中,菲立欧得知他的言谈举止与心意之间有着外表无法看出的差距。
他对于无名氏部下被拉多罗亚利用这件事表现出激烈的忿怒。卡西那多深藏起本性中那样激烈的感情,极为冷酷地表现出政治家的举止。
可以推测出,那一定是因为他有“要保护的东西”。
卡西那多沉默地在等待什么。
菲立欧也不发一语,等待他接着要说的话。
“————你不打我吗?”
过了一会儿,卡西那多说出口的是这个疑问。
他感到不可思议似的如此问道。菲立欧别开视线:
“……就算我揍你,乌路可也不会恢复。而且——还有各自国内的事。在这个时间点跟你起冲突,对阿尔谢夫来说并非上策。”
卡西那多轻轻地点点头。
他现在恐怕也正敌视菲立欧。
而菲立欧也正敌视他。
只是——目前彼此的立场,并非可以让他们“敌对”的状态。
阿尔谢夫要防卫塔多姆在国境的侵略,其后也必须与诸国展开关于辉石停止生产的谈判。
而面对拉多罗亚比预期更早逼近的威胁,吉拉哈也终于不得不认真面对事实。
两个人各自背负着国家的重责大任,彼此正面相对。
菲立欧直直瞪着他,以“这个国家其中一位施政者”的身份改变口吻:
“——卡西那多司教,虽然我还年轻,但我的立场对这个国家多少有点责任。我不觉得自己的行为总是能尽到这份责任——但我也没有轻率到在这种时机对你做出无礼的举动。这一点我想你也一样。”
卡西那多闭上了眼。
他思考了一会儿,然后伸手入怀。
他取出的是一封文书,还没有封缄。
“——菲立欧大人,这个先交给你保管。”
菲立欧接过那封信。
寄信人是卡西那多·库格,而收信则人是塔多姆的贵族加尔拜·瓦伦伯格。他是国境附近的领主,也是塔多姆王宫里的军方有力人士,而且——也是目前担任侵略军总指挥一职的贵族。
卡西那多低声说:
“在一个星期前发生骚动后——我写信给塔多姆的加尔拜卿,告诉他在这个神殿发生的一切——就算他们侵略阿尔谢夫,也已经得不到辉石了。我也一并提到间谍西兹亚与拉多罗亚有所往来,并绑架了夏吉尔司教;以及我们吉哈拉将从阿尔谢夫撤离等事。这封信要送到人在国境附近的加尔拜卿手上,需费时三天,等平安送达的报告回到我这里,又花了三天。”
菲立欧瞪大了眼。
从这座神殿到王都,单程要花上两天;而从王都到国境的行程,就算赶路也要约四天,总共六天——这样的路途要在三天内赶完,简直不合常理。如果是往返于天空的玄鸟,的确很有可能办到,但他并不认为卡西那多的属下中有这种可以操纵玄鸟的人。
恐怕是潜伏于阿尔谢夫各地的吉拉哈间谍,不分昼夜地在各地一路交接拚命赶路吧。
卡西那多的眼神完全凝住不动,接着说:
“但是——加尔拜卿并没有回覆此信,可能是他并不相信我写在信上的事。确实,御柱不能生产辉石乃前所未闻之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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