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刻意去记,可是,它们真的在那里。”
“李奕!”她的双掌情不自禁地掩住了嘴唇,他最后说的那句话撩动了她心底的一根弦:现在,那些记忆都回来了!回来了!没有刻意去记住,可是,它们真的在那里——在某个时光抹不去的地方藏着!她知道自己还放不下!
她的心里百感交集,一方面是惊喜和感动,另一方面却又恼怒于他当日的负心。他曾让自己如此被动、甚至跳下水中、搞得狼狈不已(尽管她不是真的想寻死觅活,李奕也不是存心让她如此难堪),关于这点,她只要一想到,依旧觉得堵得慌。她的心其实已经软化了,却只因为转念想起他曾经的决绝,嘴里反而开始不饶人:“你还回头做什么?你还做这些无用的事干嘛?我不会原谅你、不会原谅你!……”
他由着她捶打,在她下手略轻之后,蓦然捉住她的拳头。她的十指缓缓松懈开来,最终被他握住了手掌。
她不再想继续“闹腾”了,她认了。有半秒的时间她心里还隐约有些不甘心,可最终仍是被他揽入怀中。李奕长得人高马大,蒋睿涵个头在女生中也算高挑,却也只到他的肩部。她以前就很喜欢他这样搂着自己,感觉很有安全感。当他的下颌抵住她的肩膀时,她的心尖一阵酥麻,软软的,对他,已然一点也恨不起来。
她垂下眼睫,任由李奕抱着。眼泪已经干了,她很幸福、很平静、很满足。只是电光石火间,她想起了什么,惊惧地睁开了双眼——
然后她就像被人拿烙铁猛地烫了一下,直觉性地猛然一把推开了李奕。
可是晚了。还是晚了!
“米杨……”她盯着面如死灰般的米杨,惊呼道。
天哪,她是犯了什么样的错误!她怎么可以、怎么可以忘记她和米杨的约定?
诚然,米杨没有明说什么,可是她又怎会丝毫不解答应这次约会就意味着自己和米杨的关系不能再单纯一如往昔。
她答应了他——至少,是没有拒绝他。是她给了他希望,可然后呢?她又做了什么?
在她最狼狈的时候,是米杨奋力救助她;在她失意的时候,是米杨陪在她身边,带给她许多平静的快乐;他是那么好的一个男生,如果不是因为……如果不是因为残疾,自己是很有可能会接受他的呢!……呵呵,她在心底对自己发出冷笑,因为她忽然发现自己和其他人没什么不同:一样的庸俗、一样的世故!好吧,就算自己本来就不是什么清高的女孩儿,可不管怎样,她怎么可以在答应了米杨的邀约后,又带给他这样的难堪?
在看到他们相拥的那一幕后,米杨差点立即掉头。可是,蒋睿涵发现了他的存在。他忽然改变了主意,驱动轮椅,由残障通道上坡,向他们划去,在离开他们不到半米处停了下来。他没有马上开口说话,而是沉吟了片刻,仰起脸来,视线仿佛凝固在蒋睿涵的眸底深处。他的嘴唇哆嗦了几下,之后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像是硬生生憋出来的一样:“你如果不愿意和我看电影,当时就完全可以拒绝我,何必、何必要……”他哽咽着,颤声问,“戏弄一个残废很有意思?”他的手指下意识地紧抠住了轮椅的轮圈,骨节因骤然地用力而发白。即使儿时曾多次遭遇来自他人的嘲笑甚至恶意捉弄,他都没有像今天这样痛过。
他似乎瞥见蒋睿涵眼中一瞬间略过的一丝悲悯。这让他愈加感到自己的处境可笑。他那浓密的褐色睫毛轻轻颤动,最后颓然地垂下眼睑。他不想看到她了,从此再不要见她。
他下定了决心,掉转了轮椅的方向。
“米杨……米杨……”蒋睿涵在身后带着泪意喃喃唤道。
李奕拉住她几欲前倾的身体,小声说:“睿涵,我们或许有不对的地方,可让他早点清醒也不是坏事。再说,他这个样子……你总不可能心软一辈子……”
米杨抓着轮圈的手顿时一个停滞,轮椅停了下来。他本就苍白如纸片的脸孔失去了最后一丝血色。他的体内仿佛噌地升起一团由悲愤点燃的烈火,烧得他五脏六腑剧痛无比。他想大叫,可是却仿佛有不断喷出的“浓烟”熏烤得喉头干哑失声,连一个音节也发布出来了。——哈哈,他仿佛听到体内有个小小的怪兽在发出尖锐的讥笑:你自己是个什么样子,你忘记了?居然还要别人来提醒!哈哈哈……他的整个脑袋都被那笑声震得发晕、视线一片模糊。
“李奕,别再说了、我实在太坏了、太坏了!”蒋睿涵看着米杨的背影,就差没“哇”地一声哭出来了。
米杨咬住嘴唇——和姐姐一样,他难过的时候也总喜欢咬自己的嘴唇,可是此刻,无论他把牙关咬得多紧,眼泪还是不自控地流了出来。他的苦苦支撑,只能做到让自己不要发出悲泣的声音。离开吧,远远离开!再多停留一秒,也只是让自己变得更像个可怜的小丑。
他已经看不清前面的道了,只是凭着直觉划动轮椅,像个疯子似的在校园的道路上横冲直撞。终于有个男生差点躲闪不及被撞上,对方下意识地抱怨了一句:“你有病啊!”
他眼神呆滞地朝对方露出傻笑。——自己何止有病,简直是患了“失心疯”才对!
被冲撞到的男生见这个人残疾严重、行为反常,也就懒得再和他多话,自认倒霉地走了。
他回到宿舍,连掏出钥匙的力气都没有,只是下意识地拍了拍门。门开了,还好有韩峥在。他们对视了一眼,韩峥眉头一紧,什么也没问。
米杨头晕眩得厉害!他坐不住了、他真的觉得自己撑不下去了。当一股钝痛的感觉袭来,让他恢复少许意识时,他已经从轮椅摔到了地上。韩峥看不下去,迟疑了一下,还是决定过来扶一把,却被米杨躲开了他伸出的手臂。他像是有意在自虐,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进了浴室,又迅速关上了门。
他的眼前模糊,只是凭着直觉爬到水池下,打开了凉水管。花洒里骤然喷出许多股细密的水柱,冰凉彻骨,浇洒在身上,一下子把他给冻醒了。
淋湿后的裤子紧贴着腿部,使得他那残废的双腿轮廓更加明显。他看着自己的腿,再一次咬紧了嘴唇,可他并没有忍住多久,忽然就发出凄厉的一声干笑。
浴室的回声效果放大了他的悲伤。突兀的笑声连他自己乍一听都吓了一跳。他怔了几秒,终于哭出了声音。
曾经
“喂……”米兰乍然从手机里听到韩峥的声音,吃惊不小。
她甚至还下意识地确认了一下手机的显示屏,上面出现的是米杨的名字。她重新把手机贴放到耳边:“韩、韩峥?”她叫得结结巴巴。
“你马上到我们寝室来!马上!”
“怎……”
“听着,我没空跟你解释太多,总之……米杨现在情况很糟糕!”
他没有给她发问的机会,直接收线了。
之前有过数次“上当被骗”的经历,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这次他的口气很认真严肃,而且透着焦急,她一秒钟都没有怀疑就相信了他,随即赶去他的寝室。
“他在里面,有一会儿了。”她进屋后,韩峥简短地说。
隔着门,她听到沙沙的水流声、混合着被压得低低的哭声。
“他刚去见了蒋睿涵。”韩峥垂下眼说。
她没工夫细问,心里多半已经明白发生了些什么。她敲了敲门:“米杨,米杨你先出来再说。”
“门应该没锁。”见里面没反应,韩峥淡淡道。
“那你为什么不早进去看看?”米杨情急攻心,忍不住火气比平时大了些。
他耸肩道:“拜托,你是他姐,我不是。”
她气结,懒得和他多废话,只对门里的人喊了声“我要进来了”,便直接旋动门柄进入了盥洗室。
“米杨!”她作了些心理准备,可是,看到米杨浑身湿淋淋地坐在浴池的花洒下,一边瑟瑟发抖、一边却任由水流由头继续喷洒下来的模样,还是惊叫了起来。
她冲过去关掉了水嘴,扯下毛巾。
米杨全身僵硬着,一动不动地任由她擦干自己的头发。
“这样不行啊,得把衣服换掉!”她因为心情慌乱,下意识地揪了揪自己的头发,站起身朝房内走。
从衣橱里拿了米杨干净的衣物,重新进盥洗室前她略一思忖,倒陷入了小小的尴尬:虽然和米杨是至亲同胞,毕竟那么大人了,男女有别,更衣什么的,她还是应当回避。只是,米杨现在这个样子,她又如何放心得下?
“衣服给我。”韩峥一直站在盥洗室门口,他的眼中微芒闪烁,让人猜不透他的内心。“你不必谢,”他说,仿佛看穿了米兰此刻的想法,“他搞成这样,有一半是被我害的,所以我才想做点事。”
她不懂他——每次她觉得自己对韩峥有一些了解的时候,他却总以另一种让她迷惑的姿态对待她。
她无从知晓他说米杨这样一半责任在于他的含义,她非常单纯地并不相信事实如此。
她把衣服交给韩峥。盥洗室的门被他轻轻合上。很快她清楚地听到韩峥在里面问了一句:“你是自己换,还是我帮你?”
片刻后门打开,米兰惊讶地看见韩峥背着自己的弟弟。
“他太累了。”他局促地闪避掉她投过来的眼神。“你打电话让我爸晚点开车过来接我们,让他先在宿舍睡一会儿……”他把米杨放到床上,拉开薄毯替他盖上,“他身体很冷。”他补了一句。
然后他退出了寝室。她不知道他会去哪里。他是因为和自己共处一室觉得尴尬吧。她有些想追出去,把他叫回来,又觉得他留在房中对他来说心里可能更不舒服。
刚才的韩峥,让她想起了小时候、那个热忱、义气的小男孩儿。她就知道:骨子里的他原来一点都没有变、真的一直都没有变。她百感交集,悲喜相加。
“姐……”仰面躺着的米杨蓦然开口,把她的思绪从遥远的天际拉回。然后,他说了一句在过去的十八九年中从未从他口里说出的话,那几个字足以让米兰大骇——
他说:“活着好苦。”
回到韩家后,米杨连晚饭都没吃就直接把轮椅划了进自己房间,倒头便睡。米兰和韩峥自然知道他闷闷不乐的原因,连韩进远也看出了他的反常。没人勉强他出来用餐,韩进远直接让林姨挑出了一份饭菜另留在厨房里,说是晚点他想吃的时候再给他送进去。
大约到了晚上九点,米兰用托盘把留出的饭菜端进米杨房里。她打开灯,见他仍然在床上躺着,整张脸似乎很平静,只有眉间微微蹙起的一小块突起泄露了他的忧伤。顺着他的右手臂往下看,薄毯勾勒出他异于常人的身体轮廓,在大腿不到二分之一处便陷落下去。他的左手有些僵硬地贴在身侧,手指微微曲起,揪着一点点毯子的边沿。不知为什么,米兰觉得此刻的弟弟看上去格外无助而悲苦。
他之前闭着眼,但显然是醒着的,听到房里有了动静,便缓缓睁开了眼睛。
米兰暂时不想过问白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说了句:“……吃饭吧。”
他顺从地坐起来,端过碗,开始吃饭。他吃得很慢,但是看得出在努力咀嚼。吃了几口后,他把饭碗放回托盘里,用汤匙从汤碗里舀了一口汤。他搅动汤匙的幅度很小,连碗壁都没有丝毫碰到。在将汤匙凑近嘴边的一瞬,他蓦地手一抖,汤撒了出来。“对不……”他还来撑不到对米兰把致歉的话说完,就放下了汤匙,一手捂住嘴,像是憋了一口气,一手拉过轮椅,迅速坐上去、划向盥洗室。
米兰紧随他后奔到盥洗室门边,心痛地看着他抓着坐便器两旁的金属扶手俯下上身呕吐不止。很明显地,他刚才是在勉强自己照常吃东西,可身体上的本能却在排斥食物啊。
她的眼泪刷地下来了,因怕自己这时进去会给米杨带来更深的尴尬,她反而不敢上前,干脆由着他把食道和胃里的残渣吐个干净。
过了好一会,他才停止呕吐,按下冲水阀门后,整个人歪倒向轮椅的后背,胸膛和喉结上下起伏,大口地喘气,像是虚脱了一般,连把轮椅划动到洗手台的力气都使不上来了。
米兰静静地走进盥洗室,把米杨推到了洗手台边,并且替他打开水嘴。他木讷地把双手放到流出的水流底下,然后人好像是清醒了些,又掬了两捧水漱了漱口。
米兰从镜子边的架子上扯下毛巾递给他。在用毛巾把脸上残余的水珠擦干后,他抬起脸,居然对她笑了笑,只是那笑容里带着她从未在弟弟脸上见过的凄然。
他没有把擦过的毛巾递还给米兰,而是自己略一探身,把它挂回了远处。在回复坐姿时他大致扫了一眼镜子,然后又淡笑道:“这个原来就是我。”
在镜子里,他其实什么也没看见,眼神是空的。
镜子只能照到半身,可他却低下头,视线落在自己的腿上。
“米杨,你很好看。”她只想得到这样拙劣的安慰词。其实她说的不算是假话,单看上半身,米杨不逊色于她所认识的任何一个男生。可他的腿……为什么老天就不能给他一双完整的腿呢?她心痛地咬住自己的下唇。
米杨想起小时候,每当他因为残疾情绪稍有低落时,母亲也总是用类似的话安慰自己。“大概,也只有你和妈妈会这么说。”他说,仍然把头垂得低低的。“妈妈为了我,成了那样……你为了我、又……”他根本没办法把话说完整,喉头哽咽了半天,道,“我是个害人精……”
“别说这种可笑的话!”米兰说,“记住,妈妈那么选择是为了自己活下来、活得更好!——我也是!我们不是单单为了你!”她不由提高了嗓门,“米杨,这世上没有几个人像你那么单纯,我和妈妈也没有那么伟大!但是妈妈就是妈妈,我爱她、不会因为她做过的事厌恶她,就算她不是为了你我才做那样的牺牲,我还是敬重她!毕竟每个人都可以选择自己的路。换句话也可以说,每个人的路都是自己选的、既然是自己选的,妈妈也好、我也好,都没打算把后果和责任推到别人身上!别自以为是了!谁说是为了你?我留在韩家是为了我自己的前途,懂吗?傻蛋!”
她扭头走出盥洗室,然后又砰地摔门离开米杨的房间。
眼泪早爬了一脸。
韩峥竟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手上拿了份他平时从来不看的报纸。见她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