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兰说:“早跟你说了我这个弟弟没什么情趣的了。”
蒋瑞涵挤眉弄眼地小声说:“算了吧,他就是太——有情趣了,琴棋书画四样大概就缺个琴艺了,其余啥都会,没情趣的是我啦!”说着又蹦蹦跳跳地回到米杨身后,伸手揉了揉他的头顶,一会儿功夫就把他的头发弄得乱七八糟的,嘴里嘟哝道,“不许嫌我没情趣没才华,听到没?不许不要我!”
米杨的话音里带着融融地暖意:“好。”
宋怀涛对米兰由衷发出感慨:“他们真让人羡慕!”
“嗯。”米兰扭过脸朝他一笑。眼里是被幸福感染后所漾起的晶莹,整个脸庞看上去更加楚楚动人。
一枚黑子从韩峥指尖滴溜溜滑落,打乱了棋盘一角。
米兰顿时噤声敛眉,好像那棋子直落在身体里某个僻静的角落,声音虽小却有余音不散。
米杨瞥了一眼棋盘问:“各子的位置我大体还记得,摆上接着再下?”
韩峥垂眼,叹息道:“算了。”他将黑子一粒粒收进掌心,待握成一握后再倒入棋盒。直到把棋盘上的黑子全部收起,整个过程安静而专注。最后,轻轻扣上棋盒顶盖。落寞如轻烟一般渗进了他的瞳仁深处。
然后他忽然站起身,走到米兰跟前,带着一丝微妙的浅笑缓慢而有深意地说:“都算了。”
她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他说得很模糊,可是她听懂了他的意思。算了!他说“都算了”!这么多年的恨与怨,全部都当作不存在了吗?都算了?——那么那些美好的童年呢?那时候他们之间纯真的情感呢?
眼泪无声地流到了她的唇边,她还没来得及用手去擦干泪迹,便扯出个惨淡的笑来:“好啊。”
韩峥点点头,调侃道:“感动得哭了?”他想她定然是听明白了他刚才那句话里的深意。
“可不是?”她笑。
“以后都不会发生昨晚那种事了。”韩峥郑重地说,像是在作一个承诺、又仿佛是一个恳切的希求。他的视线扫过屋子里的每一个人:米杨和蒋睿涵;米兰与宋怀涛。最后,目光低垂下来,落在了自己的影子上。旋即他抬起脸,一抹浅淡的笑意浮现在他唇边,只可惜才不过几秒,那笑容便冻僵似地凝固在了脸上。很快他便恢复了一贯的冷傲表情,一声不吭地走出了寝室。
怀涛始终没有插话。有一个明确的感受是——韩峥丢掉了以往对米兰的尖刻和敌意。虽然他们之间迷雾一般难以揣摩透彻的对白让他困惑,但他依然选择了不作追问。他打量了米兰一眼,心惊地发现她的脸色竟比第一次见到她蹲在韩家走廊上的那次更加黯淡,仿佛很有可能立即脱力晕倒过去。出于心疼和担忧,他不由伸出一臂轻轻揽住了她的腰。
米兰骤然发觉到身边有人可以让他“借一把力”。她抬起头,眼珠迟钝迷茫地转了两下,之前凝结在眼眶里的泪珠又开始扑簌簌地往下掉。她的胸口很闷,似乎被塞满了棉絮般的愁苦;又似乎满心空荡荡的,虚无到一切都丧失了实实在在的意义。她难受极了,干脆伏在怀涛的肩头大哭起来,边哭边不住地抽噎道:“韩峥他决定不再恨我了……可是、可是……”——她说不下去了。她所不解的是:可是为什么她还是高兴不起来?
过去的一切都不可追了!他们长大了,童年的欢乐已经像玫瑰色的泡沫般破碎消逝。或许他们之间最深的联系反而是那份解不开的心结,而现在,他忽然宣布他决定放下,他做得到吗?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即使可以,他对她的友情也不会再恢复了。
他说过,他们曾经是朋友。可现在,他们或许既非敌亦非友,他们,只是“凑巧”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的陌路人,终究要走自己的人生之路。
她承认自己真是“贪得无厌”!
以前,她幻想过有一天韩峥会不再处处针对自己,不再把母亲的账算在自己头上,她以为只要能做到这一步,就是对韩峥和自己最好的结果。
这一天忽然来临。
只不过听似轻描淡写的几个字——算了!都算了!像放弃一盘打翻的棋盘一样,将过往种种全部推倒。
她的心“嘶啦”一声,裂开了一条细细的缝。
蒋睿涵见米兰这样伤心,也不敢冒然多嘴,只把双手轻轻搭在米杨的两个肩头。整间寝室霎时间换了个气氛。
米杨抬起手,温柔地握了握蒋睿涵的指尖,随后将轮椅划向米兰:“在今天以前,谁能想到他会主动和我下棋呢?可见他的心远远没有他自己想象的那么坚硬。我想韩峥需要的只是时间——我们一直都愿意给他的,不是吗?”他的眼睛里跃动着充满憧憬色彩的光华,“即使他执意要把过去的感情全部归零,我们也还有几十年的时间可以重新做朋友。”
“你确定他也需要朋友?”蒋睿涵按捺不住问了一句,格外加重了“也”这个字的发音。过往与韩峥的接触经验告诉她:这人基本上是个与众不同的“怪胎”。
米杨对于她的直率向来深知不怪,只冲她笑着摇了摇头,转而正色道:“他需要的。”
月色
离开米杨宿舍后,怀涛说要请米兰去校外吃晚饭,米兰也就欣然答应了。两个人都没有多余的试探,“心照不宣”地便接受了彼此的关系转变,手着牵手穿过校园,来到学校附近一家茶餐厅。
餐厅店面不大,装修朴素而雅洁可喜。墨绿色的沙发,白漆的桌子,每一个桌子上方都有一顶小小的椭圆形状的装饰灯。他与她面对面落座。
她的脸在橘色的光晕下显得更加线条柔和,他是学画的人,对美的事物更加敏感留心。何况,面前的人是他令他怦然心动的女孩儿。他看着看着,不觉就移不开眼了。
她实则被他看得不好意思,又不方便点破,只好低头假装翻阅菜单。
他终于有所意识,忙克制下自己的失态,缓过神对她说:“这里的琵琶鸭做得挺地道,你尝尝吧!嗯,还有各色点心也不错,我喜欢配着瑶柱白粥吃,既鲜美又爽口。”接着他有些遗憾地补充说,“你喜欢什么,我还不大知道,所以你别客气,要让我早点熟悉你的口味才好。”
“我不怎么挑食的。那就来份琵琶鸭,你要的瑶柱白粥,我也来一碗。点心的话……给我一笼水晶虾饺吧。”她把菜单递给他,“要不你再看看。”
他接过菜单,翻了几页后,招手叫来了服务生。
“我反而希望今后的你能变得‘挑剔’一些。”点完菜后,他带着深邃而温柔的目光看着她道,“要知道,适度的挑剔也是为人的一种乐趣。”
“挑食可不是个好习惯。”她能揣摩出他这句话后另有深意,只是选择了避重就轻的调侃。
奇)怀涛笑着说:“但这点坏毛病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书)他在点餐时,每一道菜都询问了一下她的喜好,她的回答永远是“挺好的”。
网)他很想告诉她,她不必那么拘谨,他并不是她邀请的客人,而是他宋怀涛的女朋友。
不管她在韩家习惯如何,但是,在他这里,她是可以直言自己的好恶的。她可以对他撒娇、可以任由自己的性子来,可以享受完全的放松和自由。他想补偿给她的东西很多很多,他几乎可以想象,过去的很多年,她的每一餐都吃得战战兢兢。一想到这里,他心疼得眉毛都拧在了一起。
他们坐进餐厅的时候,天还没有黑透,连路灯都没有亮起。等他们吃完晚饭,一回头,窗外,已是华灯初上,夜色迷蒙。
“再坐一会儿就走,我们还可以在校园里散散步。这附近,倒真是属我们学校的风景最好了。”
“好。”她端起手边的茶杯,抿了一口。她脸上的表情仿佛很平静。之前在米杨宿舍里哭泣的泪痕已经完全找不到痕迹。悲戚和动容,还有些许介乎于两者之间的情绪,都隐匿在她闪烁微漾的眼波里,化成两点迷离的清光。
这样的她其实格外美丽,可是这份美却让他感到暗藏着某种令人心悸的“不安定”。
他们好像俨然已经是一对开始交往的恋人。按理说,他们应该算是很熟悉了,可是,他又分明感到:似乎彼此间存在着某种看不见的屏障。而她无论对他笑着还是哭着,眼睛里始终盘旋着的是一种夜露般微凉的疏离感。这使他困惑、使他不安,却也——使他对她更为着迷。
他们在林荫道上缓缓地散着步。这一条道上种植的是樟树,道路的尽头有两株合欢,再往前是一堵蔷薇架,美院的学生情侣们最喜欢的约会见面场所。
夏日里,樟树散发出来的气味本已是清新好闻,再加上空气里混合着蔷薇、合欢的淡香,让人不由心神愉悦。
他们不约而同地都对韩峥的事避而不谈。
他想,无论如何,韩峥的态度是在向好的方向转变,至于会发生这一切的原因和过程,看样子恐非一时所能厘清,倘若谈起,又会引起米兰伤感。不如等到更合适的时机,再去了解吧。
即使她一直不说,其实也没什么。
林荫道并不长,他们很快到了这条路的尽头。
蔷薇架下,已有数对情侣,在那里偎依私语。
没有人会介意再多一对沉溺在幸福中的人。
他却有些紧张,下意识地抬头看了眼天空。银盘似的月亮升高了,月光洒下来,明晃晃的,让怀涛对接下来想对米兰做出的亲昵举动,暗自有些羞涩。
他轻轻将她一拉,把她从林荫小径拖到合欢树的背阴面。那里的月光黯淡了一些。黑暗使得他的神经稍稍松弛下来。
她显然知道他的用意,呼吸渐渐急促起来,手指任由他握在掌中,只是浑身不自觉地发颤。
怀涛把她的身体温柔地抵向合欢树干,伸出一条手臂护着她的背脊,他在她耳边呢喃低语,呼出的热气让她的神智也变得轻飘起来,他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好听,一如既往地让她产生信任和依赖。她靠在他怀里,像一只流浪了很久后被人捡拾收留,因此放下了所有警惕和疲惫的小猫。
然而那一刻的放松并没有持续多久。
当怀涛把柔软发烫的嘴唇滑向她的唇边时,她突然奋力推开了他。
“不不,”她窘然地摇着头,绞着自己的双手解释道,“我……呃,我还没准备好。”
她低着头,好像对此事感到十分抱歉。
他有些尴尬,其实,他也是毫无恋爱经验的毛头小伙子,刚才那一瞬,他心里的忐忑不亚于她。对于她的逃开,他虽不乏失落却表现得很能理解:“这个……”他挠了挠头,考虑着该怎么说,“不急。”他的鼻尖冒出了汗珠,觉得自己经过斟酌后的回答,听起来依然别扭非常。
好在她好像并不介意他的措辞,反倒主动过来挽住了他:“嗯,你送我回宿舍吧。”
“啊……好。”他忙应允。
韩峥回到宿舍,已经是快到熄灯的时间。
眼见米杨直愣愣地盯着自己,他不免心里有些发虚,嘴上却反作凶悍反感之态:“干嘛?不认得我?”
米杨放下手里的刻刀和一枚印石。笑了笑说:“没有,只是在等你回来。”
“神经!”他避开他的注视,拿了身衣服走进浴室。
他知道快要熄灯了,就匆匆冲了□体。刚擦干身子,浴室的灯就灭了。好在从门缝中透出些淡淡的光来。他套上睡衣,开门走出浴室。
写字台上摆着一只手电,大大的光柱打在墙面上。米杨已经躺下,他看上去很困了,打了个哈欠,对韩峥说:“等你收拾完,麻烦把手电关掉,我先睡了。”
他伸手抓过手电,把开关推了上去。房间暗了下来。他躺上床,缓缓合上眼皮。不知过了多久,他再次张开眼。淡淡的月色从窗外洒进来,房间倒并非如想象的漆黑一团。也不管米杨是否已经睡着,他忽然开口道:
“改天,我们再一起下盘棋,好不好?”
回答他的只有对面床铺传来的轻微鼻息。
他无声地笑了笑。
没关系的,他知道米杨不会拒绝他的提议。
围棋,是他们从小共同的爱好。只是十岁以后的他,已渐渐习惯自己和自己对弈。
黑子是他,白子也是他。
有时他会恍惚觉得,下棋对于他,是一个自己与另一个自己的厮杀。
也许只有和自己作战,才不必过多计较输赢。反正,哪一方胜利,都始终可以看做是自己的胜利。
只是,有时他又不免失落:因为他的所谓胜利,总是伴随着另一个自我的失败。他无法享有单纯的喜悦。他因为怕输,却也因此无法赢得痛快淋漓。
十岁的时候,他失去了对父亲的信任、失去了健康、也同时把米兰姐弟的友情自动摈弃在外;十二岁,母亲去世;十八岁,他主动结束了自己短暂的初恋,。电子书只因他无法忍受自己的女友对自己的身体存在一丝一毫的嫌弃或惧怕。
上天在夺走一个人的幸福时,总是让他那么猝不及防!任是他想耍任性,也没有半点法子可以改变结果。他受够了这样的无可奈何!——如果这样,倒不如是自己主动放弃还比较甘心。
到现在,他才明白,自己之所以对这个世界筑造起敌意的围墙,起因不过是“软弱”。
他怕自己在失去了亲情、友情、爱情和健康后,还会有什么宝贵的东西被毫不留情地夺走。
他怕自己会失去所有。
第二天早晨米杨醒来,韩峥的床铺已被收拾得整整齐齐。离上课还早,韩峥人不在寝室,一早也不知去了哪里。
中午韩峥才从外面回来,见到米杨竟主动打了个招呼,更让人意想不到的是他接下去的一句话:“这个周末你……还有你姐姐……回家吗?”
“我问问她吧……”米杨一时也不知该作何反应,“难道有什么事?”
他果断摇头:“没有。”
“哦。”他随口应道,实是一头雾水。
“总之,哎,总之……”韩峥似乎很想解释,又像是懒得细说个明白。
“我知道了。”此时米杨心里唯一确定的是,这周末他会和米兰一同回韩家。
“嗯。”他舒了口气,看上去,对他的回答颇为满意。
歉意
周六傍晚怀涛去财大门口接米兰下课,两人说笑着走在路上,突然一辆车靠路边停了下来。副驾驶座的车窗摇下,从里面半探出个脑袋来:
“上车。”韩峥简短地说。随即把头一偏,又回复到正视前方的方向。
米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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