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还没有出现。
他知道这点吗?他不知道。
他察觉到了吗?他察觉到了。
现在还有二十三天,罗兰想到。狼二十三天后就来了。
时间还是很充裕的。
第六章 祖父的故事
1
埃蒂,一个彻头彻尾的城市孩子,发现自己是如此地钟爱扎佛兹家在河畔路边上的房子,他自己都感到极大的震撼。我也可以住在这样的地方,他想。这样也很好啊。我很喜欢。
这是一个长长的小木屋,做工精致,但却在冬天的寒风中哐哐作响。小木屋的这边是大窗户,从这个大窗户望出去可以看到长长的缓坡,水稻田,还有河流。小木屋的另一边是谷仓,前院和久经践踏的土场,在簇簇草丛和野花的装点下变得煞是好看。后门廊的左边,是一个很奇异的小菜园子。院子的一半长满了一种叫做麦橘果的黄色药草。逖安希望下一年能再多种点这种药草。
苏珊娜问扎丽亚她是怎样把鸡赶出菜园子的。这个女人自怜地笑了,把滑落到前额的头发往回挽。“我可是花了大力气啊,”她回答说,“但麦橘果草药的确长得很茂盛。你看,只要是生长的地方永远都有希望。”
这里的一切都融在一起,给人一种家的感觉,埃蒂喜欢这样。你没有办法把这种感觉表达出来。究竟是什么东西让你有了这样的感觉,不是因为某一件具体的事,但是——
啊,的确有这么一件事。这种感觉和乡村小木屋的景观,和小菜园和到处啄食的小鸡,或是花圃都没有关系。
是孩子们。起初当埃蒂看到他们的数目时,有点发愣。他和苏珊娜看到他们的时候,就像是两个来视察的将军检阅一个排的士兵一样。天哪,一眼看去,他们足够组一个排……或至少也够组一个班。
“最后的两个是赫顿和赫达,”扎丽亚指着两个棕色头发的孩子说道,“他们都十岁了。你们俩快打招呼啊。”
赫顿草草鞠了个躬,同时还用他非常脏的手拍了拍他的脏额头。礼节算是都有了。埃蒂这样想着的时候,小女孩还行了屈膝礼。
“祝天长,夜长。”赫顿说。
“应该是,祝天长,夜爽。白痴。”赫达小声说道,然后她就屈膝,然后重复了刚才她觉得对的那句祝辞。赫顿对这个外来人很敬畏,不敢怒视他那声称什么都知道的妹妹,甚至连看都没有看她。
“这两个小的是利曼和利阿。”扎丽亚说。
利曼鞠躬幅度太大,几乎要倒在地上。利阿在行屈膝礼的时候却是被自己绊倒了。当赫达嘴里发出嘶嘶的声音把她妹妹从地上扶起来的时候,埃蒂努力装出一脸正经的表情。
“这个是亚伦,我的小心肝。”她说着亲了亲抱在怀里的大个的婴儿。
“你的单胎儿子?”苏珊娜问道。
“啊,姑娘,是的,就是他。”
亚伦开始挣脱她的怀抱,蹬脚,扭身子。扎丽亚把他放下。亚伦猛地向上拉起他的尿布,飞快地向房子那边跑去,还一边叫着他爸爸。
“赫顿,跟在他后面,看着他。”扎丽亚说道。
“妈妈,我不!”他用紧张不安的眼神看着她,好像要留在这里,听这两个陌生人讲话,然后用眼睛把他们都记下来。
“妈妈要你去,”扎丽亚说道,“去看着你的弟弟,赫顿。”
男孩还想继续争论,但这个时候,逖安·扎佛兹出现在小木屋的角落,把这个小男孩抱入怀中。亚伦咯咯地笑着,拉下了他老爸的稻草帽,然后开始抓他汗湿的头发。
埃蒂和苏珊娜几乎没有注意到这一幕。他们只看到过浑身上下穿得严严实实的巨人跟随在扎佛兹的背后。埃蒂和苏珊娜在她们沿着河旁路参观小农场的时候看到了大概十几个身材极其高大的人,但都离得很远,(“这些巨人大都羞于见陌生人,哎。”艾森哈特这样说过。)而这两个离他们还不到十英寸远。
他们是男人和女人,还是男孩与女孩?两者同时都有可能,埃蒂想,因为他们的年龄已无关紧要。
这个女人,流着汗,笑着,肯定有六英尺高,六英寸宽。她的胸部比埃蒂的脑袋要大两倍,她的脖子上挂着木制的十字架。这个男人比他的姐夫的妹妹至少还要高六英寸。他腼腆地看着陌生人,然后开始吮他一只手的大拇指,另一只手开始摸自己的胯下。对于埃蒂来说,最让人奇怪的不是他们的身材,而是他们与扎丽亚和逖安的长相惊人地相似。他们就像是一件成功的艺术品成品前的粗稿。他们俩很明显都是傻子,而又与两个正常人有着如此紧密的关系。只能用怪诞来形容他们。
不,应该是弱智,埃蒂想着。
“这是我的弟弟,扎勒曼。”扎丽亚说,语气极为镇定。
“这是我的妹妹,逖阿。”逖安补充道。“快行礼,你们两个呆子。”
扎勒曼只是继续吮他的大拇指,摸自己的胯下。然而,逖阿却是行了屈膝礼(有点像鸭子的样子)。“祝天长,夜爽。”她大声说道,“我们这里有土豆肉汤。”
“很好,”埃蒂平静地说,“土豆肉汤很好。”
“土豆肉汤好啊!”逖阿翘起她的鼻子,她的嘴唇也向上翘起,像猪叫一样表示亲近。“土豆肉汤!土豆肉汤!土豆肉汤好啊。”
赫达犹豫不定地碰了一下苏珊娜的手,说道:“她会一整天都这样的,除非你跟她说嘘嘘,姑娘。”
“嘘嘘,逖阿。”苏珊娜说道。
逖阿对着天空发出响亮的笑声,然后双手插在她巨大的胸部前,开始沉默了。
“扎,”逖安问道,“你该去撒尿了啊,对吗?”
扎丽亚的弟弟什么也不说,只是继续摸自己的胯下。
“快去撒尿,”逖安说,“你到谷仓背后,去浇到稻草秆上,快去。”
扎勒曼一时毫无反应。然后他走开了,摇摇晃晃地大步离开。
“在他们还年幼的时候——”苏珊娜开始问道。
“他们俩都非常聪明,”扎丽亚回答道,“现在她变笨了,我弟弟更是什么都不知道了。”
扎丽亚突然用手捂住脸。亚伦看了大笑,模仿着把自己的手也盖到脸上。(他从手指缝里叫道,“藏猫咪!”)但这时,两对双胞胎显得脸色很凝重,甚至有点恐慌。
“怎么了,妈妈?”利曼问,一边拽了拽他爸爸的裤腿。扎勒曼什么都没注意到,继续向谷仓走去,还是一只手放在嘴里,一只手摸胯下。
“没什么,儿子,你妈妈很好。”逖安把他小儿子放到地上,用手擦了擦眼眶。“一切都很好,不是吗,扎?”
“是,”她回答道,放下手。她的眼眶红红的,但她没有哭。“有上帝保佑,我们没什么好担心的。”
“但愿上帝能听到你的话,”埃蒂说道,看着那个巨人摇摇晃晃地走向谷仓。“但愿上帝能听到你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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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他们一起走到逖安所说的杂种地,扎丽亚、苏珊娜和大大小小的孩子们则都留在家中。“你的爷爷现在正享受着一天中的最好时光吧?”几分钟后埃蒂问逖安。
“你肯定没看出来,”逖安眉头紧锁地说,“最近几年,他越来越糊涂了,不管怎么着都不愿与我有任何瓜葛。而扎丽亚却手把手地喂他吃饭,为他擦口水,还叫他先生。难道两个弱智还不够我养的吗?我还得照顾那个脾气暴躁的老头,他的脑子像门上的铰链一样生了锈,不好使了。有一半的时间,他连自己在哪里都不知道,整天叫着嘘嘘。”
他们继续走着,茂盛的野草磨得他们的裤腿嗖嗖作响。埃蒂两次被埋在草丛下的石头绊倒了,一次逖安拽着他的手臂领着他绕过一个几乎能让他右脚致残的大洞。埃蒂现在明白为什么他把这里叫做杂种了。然而这里却有耕作过的迹象。很难想象有人可以在这样乱糟糟的田里耕地,看来逖安·扎佛兹正在努力做这样的尝试。
“如果你妻子说的都是真的,我想我该和他谈谈,”埃蒂说道,“该听听他的故事。”
“我的爷爷有很多故事,起码有五百个。但问题是,这些故事从一开始就是谎言,现在他老了,都把它们搅在一起了。他的口音很重,而且在过去的三年里,他最后的三颗牙齿都掉光了,我想刚开始你可能连他的话都没法听懂。但还是希望他的故事能让你高兴,纽约客——埃蒂。”
“逖安,他到底对你做了什么啊?”
“不是因为他对我做了什么,而是他对我爸爸做了什么。这些事说来话就长了,跟今天的事无关,不要想了。”
“不,是你不去想。”埃蒂说着,停了下来。
逖安看着他,很震惊。埃蒂点着头,一脸严肃: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埃蒂现在二十五岁了,比库斯伯特·奥古德最后在界砾口山的那一天,只是大了一岁,然而在渐暗的天色里,他看起来像五十岁。这是个残酷的事实。
“如果他真的看到过一头死狼,我们该听听他怎么讲。”
“埃蒂,我不想。”
“嗯,但是我想你应该很明白我的态度。不管你怎么憎恨他,先忍忍。如果我们能与狼算清这笔账,你要怎么对付他,我都同意。你可以把他推到壁炉里,烧死他,或是把他推下屋顶,摔死他。但现在,你能不能把你个人的恩怨放一放?”
逖安点了点头。他静静地站着,双手插在口袋里,望着那片被他叫做杂种的土地。当他这样打量这片土地的时候,他脸上的表情却是一种苦恼的贪婪。
“你觉得他的那些关于杀狼的故事都是他自己吹嘘的吗?如果你真的这么认为,我就不浪费我的时间了。”
逖安很不情愿地说:“比起他其他的故事,我更愿意相信那个。”
“为什么?”
“从我能听懂话起,他就开始讲这个故事了,之后每次讲得都跟以前的故事没什么大的变化。而且……”逖安接下来的话变得吞吞吐吐,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似的。“我爷爷一直缺少勇猛的特质。要说还有什么人会有足够的勇气跑到东路上去抵挡狼群的话——就别提是否有足够的智谋去怂恿他人与自己一起前往了——我愿意跟你打赌此人会是杰米·扎佛兹。”
“智谋?”
逖安思考了一下后解释道,“敢把自己的头主动送到狼嘴里的人,需要勇气,不是吗?”
埃蒂想只有白痴才这么做,但他还是点了点头。
“那么,如果有人能说服别人把头主动送到狼的嘴里,那这种人就是有智谋的。你不认为这是智谋吗?”
埃蒂想起了一些罗兰让他做的事,点头同意。罗兰很有智谋。埃蒂确信这个枪侠的老伙伴也会这么说的。
逖安把他的目光重新转回他的那片土地,说道:“不管怎么样,如果你想从老家伙那里了解些有用的东西,我们必须等到他吃了晚饭后才行。在他吃了他的定量的饭和半品脱酒后,他会和颜悦色一点。一定让我妻子坐在你旁边,那样他在和你说话的时候就能看到她。你想,如果他还年轻的话,肯定对她会有所企图,而不仅仅是用眼睛看看这么简单了。”他的脸又阴沉了下来。
埃蒂用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他不再年轻了,而你很年轻。值得高兴,不是吗?”
“啊,”逖安故意岔开话题说道,“枪侠,你觉得我的地如何?明年我要在这里种植麦橘果,就是你在我们院子里看到的黄色草药。”
埃蒂认为这片土地看上去像是在等待心碎。他猜想在逖安的内心深处也是这样的。你把自己惟一的未耕作的土地叫做杂种地,不会是因为他希望这块土地有什么好结果。但是,他明白逖安脸上的表情。过去当他们哥俩出发去走私毒品的时候,亨利脸上的表情也是这样的。每一次他们都以为自己弄到的是最好的货色。不管是中国的白粉,还是墨西哥的大麻,都会让你头晕并饥肠辘辘。整个礼拜他们都很兴奋,从来没有这样兴奋过,整个人都飘飘然的,但事过之后他们就会想戒毒洁身自好。亨利的经典明言就是这样的,如果亨利现在也站在他身边的话,他肯定会告诉逖安麦橘果是多么好的经济作物。那些告诉逖安不可以在这么靠北的地方种植这种作物的人,在下次丰收来到的时候只能笑自己愚蠢了。然后,他就会想要买休·安塞姆的山那边的田地……他还会在丰收时雇用一些额外的人手。你肯定可以想象得到,那时候这块田地就像金子一样值钱。他甚至还有可能会完全放弃种植水稻,开始专门种植麦橘果。
埃蒂冲这片田地点了点头,地才翻了一半。“看来你的地耕得很慢,你在耕地时可要小心你的驴子啊。”
逖安笑了,“我不会冒险让我的驴子在这里耕地,埃蒂。”
“那你怎么耕?”
“我让我的妹妹耕。”
埃蒂感觉有点震惊,“你不是在开玩笑吧!”
“我是认真的,我有时候也让扎勒曼耕地——他个子大,你肯定明白,他也更强壮,但他不聪明。我试了,他给我惹的麻烦比耕的地多。”
埃蒂摇摇头,一脸迷茫。他们的影子在这块高低不平,满是野草和蓟的田地上拉得很长。“但是……她是你妹妹啊!”
“是,但她整天还能做什么呢?整天坐在谷仓大门外面,看小鸡吗?睡得越来越多,起来只是为了吃她的土豆牛肉汤?这样做很好,真的。她自己不会介意。即使在八到十步内连一个石头和土洞都没有,她也很难耕得很直。她耕地的时候像个恶棍,笑起来像疯子。”
这个男人的坦诚征服了埃蒂。根本不需要争辩,他也没有察觉到任何可争辩的东西。
“不管怎么样,再过十来年她就要死掉了。我说,让她在能帮忙的时候多帮点忙。扎丽亚和我意见一致。”
“哦,但你为什么不让安迪耕地呢?我猜想如果你让它耕地的话,它肯定比她要跑得快。你们这么多的小农场都可以共享它,你们没有想过吗?它可以帮你们耕地,给你们挖井,它甚至能自己给谷仓搭个草棚。而你连土豆牛肉汤都可以不用给它喝。”他再次拍了拍逖安的肩膀。“那么做肯定对你有好处。”
逖安的嘴抖动了一下,“这只是个美梦而已。”
“不行吗?它难道不会工作。”
“它会做一些事,但是耕地,挖井肯定不是它想做的。你一叫它做这些事,它会问你要密码。如果你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