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尔开心地点头。“霍根①『注:原文为hogan,意为泥盖木屋。』是指封皮上所画的那种印第安人的屋子。道根是……嗯,什么都不是。印错的封皮在一定程度上抬高了书的价值,不过现在……看这个……”
他翻到版权页,并把书交给埃蒂。版权日期是一九四三年,这当然解释了那只鹰和有作者介绍的勒口上的广告语。书的标题写的是《霍根》,所以看上去没问题。埃蒂正要发问,这时他自己明白了。
“他们把作者名字中的‘小’字去掉了,对吗?”
“对!正是!”塔尔几乎手舞足蹈。“仿佛这本书其实是作者的父亲写的!事实上,在费城召开的一次书籍解题大会上,我曾向一个作了关于出版权的发言的律师解释过这本书的特殊情况,那个家伙说小斯莱特曼的父亲其实可以因为这个简单的印刷错误而把这本书的所有权占为已有!让人惊奇,你不觉得吗?”
“绝对,”埃蒂说,一边想着老斯莱特曼。想着年轻的斯莱特曼。坐在古老的小卡拉纽约的此处喝着咖啡,想着杰克如何很快和后者结为朋友,而且琢磨着为什么此刻这让他感到不安。
至少他带着鲁格枪,埃蒂想。
“你要告诉我就是这些东西让一本书价值连城吗?”他问塔尔。“封面上的一个印刷错误,里面另外两三处,然后立马可以让书价值七千五百美金?”
“根本不是,”塔尔说,看上去很吃惊。“但是斯莱特曼先生写过三部真的非常棒的西部小说,全是印第安人的视角。《霍根》是中间那部。他战后在蒙大拿成了有名的律师——一件要和水和矿物权利打交道的活儿——然后,具有讽刺意味的是,一群印第安人杀了他。事实上是割了他的头皮。他们正在一家杂货店外面喝酒——”
一家名叫图克的杂货店,埃蒂心想。我赌上我的手表担保。
“——显然斯莱特曼先生说了什么他们不同意的话,然后……嗯,出现了那一局面。”
“你所有真正有价值的书里都有类似的故事吗?”埃蒂问,“我是说,是某种巧合让它们身价倍增,而不只是故事本身?”
塔尔笑了。“年轻人,多数收集珍贵书籍的人甚至都不会打开他们的藏品。打开再合上一本书会损坏书脊,从而会影响再转手的价格。”
“你不觉得这种行为有点变态吗?”
“一点也不,”塔尔说,不过他脸颊上泛起的红晕却露了馅儿。很明显,他部分地赞同埃蒂的观点。“如果一个顾客付八千美元买哈代第一版有签名的《德伯家的苔丝》,那他完全有理由把书放在一个安全的地方,可供欣赏,却不可触摸。如果谁真想看其中的故事,他可以去买Vintage出版社的简装本。”
“你那么认为,”埃蒂好奇地说,“你真那么以为。”
“嗯……对。书籍可以是价值连城的东西。价值有不同的创造方式。有时只要作者的签名即可。有时——就像这本书——是印刷错误。有时是数量极少的第一次印刷——第一版。这和你为什么来这里有关系吗,迪恩先生?这是你想……闲聊的内容吗?”
“不,我想不是。”可他到底是想闲聊些什么呢?他本来知道的——他把安多利尼和比昂迪赶出后面的房间,然后站在门廊看着他们互相搀扶着,摇摇晃晃进入城市轿车时,他一清二楚。即使在玩世不恭,各管各的纽约,他们也吸引了很多注意力。他们俩都在流血,两个人直愣愣的眼神反映出同样的心思:真见鬼,我这是怎么了?是啊,那时还很清楚。这本书——还有作者的名字——把他的思绪又打乱了。他从塔尔手里把书拿过来,封面朝下放在柜台上,这样他不必看着它。然后他开始重新整理思绪。
“第一件最重要的事情,塔尔先生,是你得离开纽约,直到七月十五号。因为他们会回来。也许不是原班人马,而是巴拉扎的其他手下。而且他们会比任何时候都更急于给你我一个教训。巴拉扎是个暴君。”这个词埃蒂是从苏珊娜那里学来的——她曾用它形容过滴答老人。“他做事情的方式总是把矛盾升级。你打他一下,他就用同样的力量打回两下。在他鼻子上打一拳,他就打碎你的下巴。你扔手榴弹,他就扔炸弹。”
塔尔唉声叹气。那是非常戏剧化的一声叹息(尽管也许不是有意那样的),在其他情况下,埃蒂可能会发笑。此时此地不行。再说,他想跟塔尔说的话现在都想起来了。他可以做成这笔买卖,感谢上帝。他会做成这笔买卖的。
“我他们可能抓不到。我在别的地方还有地盘,在那些山外很远很远的地方,你可以那么说。你的任务是确保他们也抓不到你。”
“可是毫无疑问……你刚才做了那些事之后……即使他们不相信你说的关于女人和孩子们……”塔尔的眼睛在歪歪扭扭的眼镜后面瞪得大大的,像是在祈求埃蒂,要他答应不会真的弄出足够的死尸填满雄伟的军队广场。埃蒂没能帮上忙。
“凯尔,听着。像巴拉扎这样的家伙不会相信或者不相信。他们会做的就是尽可能挑衅。我吓住大鼻子了吗?没有,只是把他打昏了。我吓住杰克了吗?是的。而且可以维持一段,因为杰克有一些想象力。我吓住丑陋的杰克会让巴拉扎感到不同寻常吗?是的……但只是会让他更为谨慎而已。”
埃蒂俯身靠在柜台上,真诚地看着塔尔。
“我不想杀孩子,知道吗?让我们把这点说明白。在……嗯,在另一个地方,我们就这么说,在另一个地方,我和我的朋友们为了拯救孩子们准备不惜生命。可他们是人的孩子。像杰克和特里克斯·波斯蒂诺以及巴拉扎本人那样的家伙,他们是动物。长着两条腿的狼。狼会养出人吗?不会,他们只会养出更多的狼。公狼会和女人交配吗?不会,它们只和母狼交配。所以如果我被迫走到那一步——如果迫不得已我会的——我会告诉自己我在杀死一群狼,连最小的幼崽也要杀掉。仅此而已。不多不少。”
“我的天他真是那么想的。”塔尔说。他的声音很轻,而且一口气说完,还冲着空气。
“我绝对是,不过那无关紧要,”埃蒂说,“问题是,他们会来抓你。不是要杀你,而是要再次让你和他们合作。如果你留在这里,凯尔,我觉得你至少也期待着严重伤残吧。你有什么去处可以躲到下个月十五号吗?你有足够的钱吗?我身无分文,不过我猜我可以弄一些来。”
在埃蒂看来,他已经在布鲁克林。“伯尼理发店”后面房间里开设了扑克赌局,巴拉扎是后台老板,人尽皆知。赌局在工作日期间也许不开,不过有人会带着现金回那里。足以——
“亚伦有些钱,”塔尔不情愿地说。“他很多次都要给我,我一直不要。他还总是对我说我需要去度假。我想他的意思是我应该躲开你刚才赶走的那些家伙。他对他们想要的感到好奇,但他不问。一个急性子,但却是个绅士急性子。”塔尔勉强一笑,“也许亚伦和我可以一起去度假,年轻的先生。毕竟,我们没什么机会了。”
埃蒂相当确信化疗可以让亚伦至少再活上四年,不过现在说这个也许不太合适。他朝曼哈顿心灵餐厅的大门望去,并看到了另一扇门。门后就是洞穴口。一个盘着腿的侧影,像一本连环画册中练瑜伽的人一样坐在那里,那就是枪侠。埃蒂想知道他在那儿坐了多长时间,听那像是被蒙住但仍让人发疯的隔界钟声已经多久了。
“亚特兰大城足够远了吧,你觉得?”塔尔腼腆地问。
这个想法几乎让埃蒂·迪恩毛骨悚然。他好像马上看到两只肥羊——有点老了,是的,但仍然相当鲜美——不是朝一群狼,而是朝整个城市的狼群慢悠悠地走过去。
“那里不行,”埃蒂说,“除了那里哪儿都行。”
“那缅因州或者新罕布什尔州呢?也许我们可以在湖边什么地方租个小别墅,一直住到七月十五号。”
埃蒂点点头。他是个在城市里长大的男孩。他很难想象恶棍们会跑到新英格兰北部,戴着方格帽,穿着羽绒服,一边大嚼辣三明治,一边喝葡萄酒。“那不错,”他说,“你们到那里后,可以看看能不能找一个律师。”
塔尔大笑起来。埃蒂歪着头看着他,自己也笑了笑。让别人发笑总是好事,不过知道他妈的他们在笑什么更好。
“对不起,”塔尔过了一小会儿说,“只不过亚伦就是个律师。他们喜欢吹嘘自己公司的信笺抬头在纽约独一无二,可能在全美国都是。上面就写着‘深纽’。”
“那更好办了,”埃蒂说,“让深纽先生给你起草一份合同,在你们在新英格兰度假期间——”
“躲在新英格兰期间,”塔尔说。他突然看起来闷闷不乐。“被拦在新英格兰。”
“随你怎么说,”埃蒂说,“不过把文件起草好。你要把空地卖给我和我的朋友们。卖给泰特公司。刚开始你只会拿到一美元,但是我差不多可以保证,最后你会得到公平的市场价。”
他还有更多话要说,很多很多,但是他停下了。他伸出手去拿那本书《道根》或者《霍根》或者管它是什么,看到塔尔的脸上露出忧郁的不情愿。那副表情让人不悦的地方是它下面隐含的愚蠢……也没在很下面。哦天哪,他要反抗我。发生了这么多事以后,他仍要反抗我。为什么?因为他真是个守财奴。
“你要信任我,凯尔,”他说,心里明白其实不是信任的问题。“我押上我的手表担保了。听我说,现在。听我说,我请求。”
“我压根不认识你。你从街上走进来——”
“——还救了你的命,别忘了。”
塔尔的表情变得坚定又固执。“他们没准备杀我。你自己说的。”
“他们的确要烧掉你最爱的书。你最珍贵的那些。”
“不是我最有价值的那本。再说,也许那只是吓唬人。”
埃蒂深吸一口气又呼出来,他突然有种强烈的欲望,想把身子伸到柜台那边,把手指掐进塔尔肥大的喉咙,他希望这个欲望会消失,或者至少慢慢消散。他提醒自己如果塔尔不是那么固执的话,他也许早就把空地卖给桑布拉了。地下的玫瑰已经被犁翻过。那么黑暗塔呢?埃蒂感觉等玫瑰死的时候,黑暗塔只会像巴别城的通天塔一样倒下,那是上帝厌倦了通天塔随后扭动了一下他的手指。不用再等成百上千年,等维持光束的路径的机器出毛病了。只有灰烬、灰烬,我们全都倒下。然后呢?向血王欢呼吧,隔界黑暗之王。
“凯尔,如果你把自己的空地卖给我和我的朋友们,你就解脱了。不只那样,你还能终于有足够的钱来开一家自己的小店安度晚年。”他突然生出一个念头。“嘿,你知道霍姆斯牙医技术公司吗?”
塔尔笑了。“谁不知道?我用他们的牙线。还有他们的牙膏。我试过漱口水,不过味道太重。你问这个干吗?”
“因为奥黛塔·霍姆斯是我的妻子。我也许看上去像鬼怪青蛙,但事实上我是他妈的迷人王子。”
塔尔沉默良久。埃蒂强忍住自己的不耐烦,让这个人思考。最后塔尔说:“你觉得我在犯傻。我就像赛拉斯·玛尼尔②『注:英国女作家乔治·艾略特小说中的主人公,后来成了守财奴。』,甚至更糟,像吝啬鬼埃比尼泽。”
埃蒂不知道赛拉斯·玛尼尔是谁,但是他从谈话的上下文可以明白塔尔的意思。“我们这么说吧,”他说,“经历了刚才那一切,你那么聪明,不会不知道怎么做最好。”
“我觉得必须告诉你这不只是我傻乎乎的吝啬;也有出于谨慎的考虑。我知道纽约那块地很昂贵,曼哈顿任何地皮都是,但还不是那个。那里有我一个保险柜。里面有东西。可能比我那本《尤利西斯》更加珍贵。”
“那它为什么不在你保险仓库的盒子里?”
“因为它应该在这里,”塔尔说,“它总是在这里。也许在等你,或像你这样的人。曾经,迪恩先生,我们家拥有几乎整个海龟湾,而且……嗯,等等。你能等会儿吗?”
“当然。”埃蒂说。
他有选择吗?
11
塔尔走开时,埃蒂从凳子上下来,走到只有他能看见的那扇门前。他朝里面看去。隐隐约约地,他能听到敲钟声。清清楚楚地,他能听到她妈妈的声音。“你为什么不离开那里?”她忧伤地说。“你只会把事情弄得更糟,埃蒂——你总那样。”
是我的老妈,他想,并大叫枪侠的名字。
罗兰从一边耳朵里掏出一颗子弹。埃蒂注意到他笨手笨脚得有些奇怪——几乎是在抓它,好像他的手指都僵硬了——但是此刻没时间想太多了。
“你好吗?”埃蒂叫道。
“还行。你呢?”
“嗯,不过……罗兰,你能过来吗?我可能需要一点帮助。”
罗兰考虑了一下,然后摇摇头。“如果我那么做,盒子也许会关上。很可能要关上。那么门就会关闭。我们就会陷在那边。”
“你不能用石头,或者骨头或者什么东西把那个该死的东西撑开吗?”
“不行,”罗兰说,“不管用。那只球威力很大。”
它正在你身上起作用,埃蒂心想。罗兰面色憔悴,就像大螯虾的毒液进到他体内时的样子。
“好吧。”他说。
“尽可能快点。”
“我会的。”
12
他转过身时,塔尔正纳闷地看着他。“你在跟谁说话?”
埃蒂一闪身指着门廊。“你看到那里有什么东西吗,先生?”
凯文·塔尔看了看,然后摇摇头,接着又仔细看。“一道微光,”他最后说。“就像焚化炉上面的热空气。谁在那里?那是什么?”
“眼下,我们只能说没人。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塔尔把它举起来。是一个信封,非常破旧。上面有铜板印刷体的字样斯蒂文·托仁和无法投递。下面是用古老的墨迹仔仔细细画的符号,和那扇门以及盒子上的完全相同:*****。这下我们也许有进展了,埃蒂心想。
“这封信曾经装着我曾曾祖父的遗嘱,”凯文·塔尔说,“日期是一八四六年三月十九日。如今只剩下写有一个名字的一张纸,什么都没有了。如果你能告诉我那个名字是什么,年轻人,我就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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