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胡荣虽是希水毛纺厂的总经理,但在厂里没点威信。
要说原因,可得从长说起。
在改革开放这股洪流冲击下,希水毛纺厂的衰败不可避免。但当初胡荣还没当上希水毛纺厂总经理之前,希水虽然同样日薄西山,但六个厂区都在正常运转,职工们还有一口饭吃,他们是那个时代的人,和厂子血肉相连,相伴相生的理念、追求、情感、尊严。
希水寄托了他们全部的希望,寄托了他们全部的生活!
胡荣一上任,风气立马变了,他无德无能,没点本事,根本不能拯救希水,导致希水的每况愈下,反倒是善于钻营,贪得无厌,侵吞厂子里的财产,名车是宝马奔驰,豪车是无敌海景房。这在希水的职工中间早就是公开的秘密,只是没有确凿证据,没人能够拿他怎么样罢了。
如今的希水毛纺厂萎缩到只有一二号厂区还在开工的窘境,胡荣有着莫大的功劳,简直是拜他所赐。现在上万名职工没事可做,职工们吃了上顿想着下顿,靠在外摆摊子养家糊口,而胡荣置职工们的死活于不顾,一年难得回厂里一次,回来了也是卖厂里的机械设备,中饱私囊。
因而绝大多数职工对胡荣的怨念极大,就在昨天,监事会职工代表毛玉凤带着几百号职工找上了胡荣,询问新河集团收购希水毛纺厂一二号厂区的事情是不是真的。
胡荣知道事情提前败露,生怕职工拿他当做出气筒,不敢否认,也不敢承认,只能百般推诿,含糊其辞,说星河集团收购希水毛纺厂的方式还没有确定下来,市政府正在和新河集团沟通,具体的内容他也不知道。
“具体的内容他也不知道?”
当时这一话惹怒了在场的职工,他们深知胡荣的德性,没那么好上当受骗,新河集团收购希水,胡荣作为希水的掌舵人是一定参加了三方谈判的,不可能不清楚里面的内幕,胡荣就是在推卸责任,把他们当猴耍呢!
按照苏信贴的传单,新河集团只是收购希水毛纺厂一二厂区,这让职工们离奇愤怒。但这只是他们愤怒的原因之一,另外一个原因就是新河集团收购希水,只是为了修建别墅群,而不是重振希水毛纺厂,这等于变相剥夺了他们的工作。
新河集团不开毛纺厂,他们这些纺织工自然不可能留在新河集团,因而最后只能落得个“买断工龄”收场。
这一点,希水职工们是无论如何也难以接受的!
本来职工们就承受着繁重的工作和巨大的生活压力,现在买断工龄的言论一出来,对职工们造成巨大恐慌,承受巨大的精神压力,思想上造成了极大的震荡,茫然和困惑,无奈与绝望!
若是新河集团收购希水的真正意图是修建别墅群,那么等于希水毛纺厂不复存在,迫使员工茫然作出唯一的抉择——那就是“买断”。
“买断”了自己为此辛勤努力奋斗几十年的工作!
“买断”了自己和家庭以后的生活来源!
其结果是:
“一批年富力强,工作经验丰富,有能力的中坚力量愤而出走,一大批忠诚敬业,默默奉献的业务能手被迫离去;甚至一些受国家政策保护的军转干部、残疾、立功受奖的复退军人和因患疾病而失去生存能力的员工也被迫脱离组织,失去了赖以生存的工作岗位。”
他们“买断工龄”自谋职业员工处境危难,由于“买断”的这批员工长期在国企一线工作,业务技能和知识结构已基本定型,年龄也偏大,在社会上属“40、50”弱势群体,重新学习现代科技知识和技能的难度很大,回到社会工作也很难安排。勉强就业者也是质量差、收入低。无法就业者生活十分困难,陷入困境,不能自拔。
这就是职工们听到新河集团收购毛纺厂一二号厂区,只是为了地皮建造别墅群而愤怒的真正原因!
新河集团修建别墅群,等于市政府变相的抛弃了他们,他们这群一辈子干了毛纺业的职工除了纺织业,什么都不会,无路可走,只能接受“买断工龄”。
经过一晚的善商议,愤怒的职工们不想在忍受这种窝囊气,决定向市政府请愿。当时职工代表毛玉凤竭力阻拦,可职工们正在气头上,根本拦不住,这才有今天的这一出围堵市政府的大戏。
现在围堵在市政府门口的职工们本来就在气头上,看到从市政府出来的胡荣,开口闭口让他们回去,还假惺惺的说什么市政府一定会妥善安置他们。
他们彻底愤怒了,离奇的愤怒,无数垃圾砖块从人群中飞抛出来,砸向躲在武警后面的胡荣:
“胡荣,你这个希水的败类!给我出来!”
“希水的汉奸!胡大汉奸!”
诅咒胡荣的咆哮声响彻了整条街道。
胡荣成了希水职工们的泄愤口,吓得他浑身哆嗦,脸色惨白,不敢再劝,劝也没用,反正他已经努力了,也能向书记交差,现在是新河集团收购希水的关键时期,书记也不可能真的就撤了他的职务,最多就是骂一顿,打定主意,转身想要返回政府大楼。
这地儿不能呆,再待下去,他得出事!
这时,一名愤怒的青年爬围墙跳入市政府,一个箭步冲过去,往胡荣的屁股上猛踹了一脚,砰地一声,跌跌撞撞的胡荣倒向阻拦人群的武警身上,被几名职工伸手拎住,拉入人群之中。
“胡大汉奸,你也有今天!”
“胡大汉奸,今天就让你尝尝被打的滋味!”
霎时间,伴随着那道歇斯底里的的嚎叫声,胡荣湮没在无边的人海当中,湮没在怒不可揭的人海当中!
第245章 吃一碗鱼翅,杀一头鲸鱼
希水毛纺厂家属区。
秘书长周恒和新河集团总经理薛准两人,此刻正坐在毛玉凤家里。
毛玉凤一个人住,她丈夫早在四年前得了脑癌去世了,女儿嫁人,如今住在国外,平时家里鲜有人来,倒不曾想市政府秘书长周恒今天会来找她。
想着几千人还围在市政府门口,周恒就火烧火燎,急的跳脚,丝毫没有市委高官的风度气质,一进屋子稍稍寒暄客套几句,直奔主题,让毛玉凤这个职工代表去把希水职工劝回来。
而薛准并没有劝毛玉凤的意思,坐在沙发上,在想拆迁希水毛纺厂的事情。早在希水职工去市政府闹事之前,新河集团已经和胡荣完成了签约,如今的希水一二号厂区已经落入新河集团的手里,他很放松,至于职工们闹事,这是政府的问题。
但知道内情的几个人都不敢把这件事情公布出去。眼下敏感时期,这件事情若传出去,一定是火上浇油,让怒不可揭的希水职工们陷入绝望。
周恒苦口婆心,左劝又劝唾沫都说干了,可是毛玉凤无动于衷,坐在沙发上织毛衣,是给她的外孙女织的,她的外孙女八岁了,乖巧听话,又懂事疼人,现在在国外念书,寒暑假会回来陪她。
毛玉凤边打毛衣边说:“周秘书长高看我了,我一个无权无势的老职工,哪有那么的本事把几千名职工叫回来?我看呀……你们找错人了,应该去找胡荣才对,他才是希水的当家人,厂子是他卖的,合同是他签的,现在职工们不乐意了,当然是他来收拾这个烂摊子。”
周恒脸沉了下去,道:“毛师傅,你这话可不对了,新河集团收购你们厂子的事情,可不仅仅是胡荣的决定,也经过市委书记首肯的。”顿了一顿,又道:“而且,现在不是追究谁的责任的时候,现在当务之急是安抚住职工们的情绪,再这样闹下去,对大家都不好。”
“毛师傅,你不能抱着抵触政府不相信政府的态度,职工们有什么要求,政府一定会满足,一定会给职工们一个交代的,不过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安抚着希水职工们的情绪。”
周恒苦口婆心的劝解毛玉凤,可毛玉凤并不买账。
见周恒迟迟不能说服毛玉凤,旁边的薛准摇了摇头,觉得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他对于能不能让毛玉凤前去安抚职工到不怎么在意,反正合约早在上午的时候签约了,至于如何安抚希水职工,那是市政府该操心的事情。
只是现在事情越闹越大,余建华的日子不好过,凌温明给余建华面子,同意稍微让步,先让市政府度过这一关再说。这也是他来这里的原因。
薛准咳嗽了一声,开口道:“毛师傅,这样吧,关于收购你们厂子的事情,我们新河集团愿意做出让步。”
这句话果然有效,毛玉凤立马抬头盯着他。
薛准伸出一根手指头,说道:“毛师傅,关于希水一二号厂区的职工再就业问题,新河集团在百分之二十的基础上,再提高十个百分点。”
十个百分点不是一个小数目,希水毛纺厂一二号厂区总共有一万职工,提高十个百分点,就是一千名员工。之前新河集团答应给一二号厂区百分之二十的职工安排工作,也就是两千名职工,现在又多出一千名职工的名额,等于要给三千人安排工作,这绝对不是一个简单的事情。
要知道,新河集团一共才五千名员工,这一下子增加了三千人。在已经收购希水毛纺厂一二号厂区的前提下,新河集团显然也是做出了最大的让步。
周恒立马附和道:“毛师傅,新河集团已经摆足了诚意,我觉得职工们应该会满意的,你是不是动身去把这个好消息告诉职工们,让他们回来?”
“那剩下的百分之七十的职工你们准备怎么处理?剩下四个厂区,两万名职工,政府不管了吗?任其自生自灭吗?”
毛玉凤听的一肚子火气,连连发问。新河集团确实做出了让步,但这个让步是站在新河集团的角度出发的。如果站在他们的角度考虑,三万名职工只解决三千名职工的再就业问题,太少了,希水职工们根本不会买账。
这还是建立在她不知道,希水一二号厂区已经落入新河集团手中的情况下,否则她这个职工代表不会呆在家里,而是站在市政府大门口,带领职工们讨要公道!
面对连珠带炮发问的毛玉凤,薛准有条不紊地道:“一二号厂区的职工,我们按照工作年限,给予裁员赔偿金,同时承担一部分的养老保险。至于裁员赔偿金的具体金额,还可以进一步商量。”
顿了一顿,他又道:“至于希水毛纺厂其他四个厂区,我们新河集团并没有收购的意向,两万名职工自然不归新河集团管。”
“胡说八道!”
尽管早有准备,但毛玉凤听到这个答案后,心里还是难以遏制的升腾出一股怒意!
买断工龄,再加上只收购希水核心产业。这是要让几万员工全部下岗呀!
薛准并没有提及“买断工龄”这四个字,而是提出按照工作年限给予裁员赔偿金,其实这和“买断工龄”是同一个意思。
薛准之所以偷换概念,混淆视听,搞出一个裁员赔偿金。是因为早在1999年,劳动和社会保障部颁布的《关于贯彻两个条例扩大社会保险覆盖范围加强基金征缴工作的通知》里面,明确强调了任何单位不能以“买断工龄”等形式,终止职工的社会保险关系。可以说从政策层面上,“买断工龄”这种古老的办法已经被明确禁止。
可纸面上的禁止对企业没有丝毫约束力,因为国家从来没有出台过有关于“买断工龄”的法律和文件,只是一直在强调有能力的企业,不能把员工不负责任地推向社会。因而企业完全可以钻空子,把“买断工龄”换个说法花样照样行得通,导致“买断工龄”披上新装,在中国依然大行其道,尤其是在二十一世纪初期。
为什么这些企业热衷于使用“买断工龄”,这种已被废止的方式?
因为“买断工龄”可以绕开法律程序,牺牲职工利益,逃避相关费用的缴纳,解除与职工的劳动合同,这就是他们热衷于“买断工龄”的真正原因所在。
新河集团同样如此,收购希水的并不难,甚至是全额收购希水也不是问题,难得是安置职工、解决职工的饭碗问题,别说整个希水毛纺厂的三万名员工,就是光毛纺厂一二号厂区的一万名员工,也不是新河集团能够轻易解决的。
新河集团只能采用“买断工龄”的方式,处理希水职工。但这点是希水职工无法接受的,是毛玉凤无法接受的。
她把完成了三分之一的粉色小毛衣放在沙发上,瞪着薛准,激动道:“薛总,别怪我说话难听,你们新河集团收购我们希水,就是为了吃一碗鱼翅,而杀一头鲸鱼!”
“毛师傅,你没必要这么激动,有什么诉求你说出来,市政府一定满足你。”眼见着毛玉凤发火,周恒赶紧圆场,现在得罪谁也不能得罪毛玉凤这姑奶奶呀。
“诉求?”
毛玉凤摇了摇头,平复下情绪,旋即坐在沙发上,摘下眼镜:“周秘书长,我没有诉求,如果一定要说有的话,那就是希望市政府妥善安排希水的职工。”
她顿了一顿,叹了口气道:“职工们都是些普通人,没那么多的心机,围堵政府也是气愤不过一时冲动,我相信他们能体谅政府的难处,毕竟如今的希水不复往昔,想要招商引资解决希水的问题没那么容易。新河集团如果有心收购希水,毕竟是本土的大企业,职工们自然欢迎,希水卖给谁不是卖?”
“呵呵,毛师傅说的是,你是通情达理的人呀,理解政府的难处。”周恒心下一松,之前毛玉凤油盐不进,本以为无法说服毛玉凤,看来事情出现了转机。
毛玉凤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她已经看出来了,市政府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一定要把希水毛纺厂一二号厂区交给新河集团,而新河集团安置职工的法子,就是小部分的职工安置工作,剩下的全部买断工龄。其他厂区的职工任其自生自灭。
既然这样,毛玉凤也把自己的看法摆出来:“周秘书长,薛总,既然今天你们亲自来这里,我就大言不惭代表希水职工们说上几句。”
“你说,只要是合理的要求,我一定会传达给书记,即使解决不了,也可以从长计议。”周恒可没有勇气打包票一定能解决职工的问题,可眼下只有顺着毛玉凤的话说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