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走廊沉沉的,让人觉得透不过气来。我推开门,一眼就看见病床上的聂西泽。走过去,见他脸色苍白,唇上已无半点血色,若不是打着的点滴还显示着他一点生命特征,恐怕都怀疑他是不是已经没了性命。
我坐下来,看着他,思量着能为他做些什么?也思量着我该怎么办?
天气又暗淡下来,窗外的雨又加大了,风涌过走廊,发出恶魔般的吼声。我拉过他的手,只觉得他的手冷得像一块冰块。我坐下来,端详着他,眉如峰,面如玉,多好的一个青年,现在却躺在这里,等待着死亡的降临。
想到他可能英年早逝,我只有一种对世事的无助感。两眼迷蒙,只能握住他的手,算是能为他所能做的一切……
“闻竹,我死得好惨啊……”白雾环绕,一个披头散发的男子朝我慢慢靠近。
“聂西泽?”那人靠近,他抬起头来,七窍出血,很是恐怖,我被吓得不禁“啊——”地叫了起来。
“不只是这样,”说着他撕开了自己的衣服,身上全是密密麻麻的刀伤和枪伤,已经没有一块完好的皮肤,看得叫人触目惊心。
“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我问道。
“被人害的,我是被人害成这样的。”他说着,模样极为痛苦。
“谁?是谁把你害成这样的?”我愤怒得想马上为他报仇雪恨,“我为你报仇!”
“吕詹,是吕詹把我害成这样的。”他说道。
我愣在那里,大脑一片混沌,不知作何反应。
“你要为我报仇啊,你要为我报仇啊——”聂西泽喊叫着,消失在迷蒙的白雾里。
“聂西泽!”我大声喊道。
头一点,醒了过来,我擦过满头大汗,幸亏只是一个梦,虚惊一场。
“闻竹,闻竹,”就在此时,聂西泽突然苏醒,他的手突然像铸铁一般紧紧拉住我的手。
“西泽,你醒了?”看到他醒转,我十分高兴。
“闻竹,我是不是快要死了?”他一看到我,便问道。
“瞎说,你现在不是活得好好的么?”我浅浅一笑,对他说道。
“闻竹,如果我死了,把我葬在最高的山峰处,我要看着你们把日本人打跑。”他说着,脸上慢慢浮过一向嘻笑的表情。
“不许说死,我看你现在精神很好,”我批他道,但见他面色红润,隐隐感到不安,难道这是回光返照?
“我知道我马上死了,我这是回光返照。”他居然自己也这样说道。
“不许瞎说,你年纪轻轻,还有很多事等着你做呢!你知道吗?刚才我做了一个梦,梦里你是一个大将军,打仗百战百胜,骑在高头大马上,很是威风。”
“是么?”他笑了起来,“你别逗我开心。”
“那当然是真的,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你一直在骗我。”他淡淡的说道,声音中有着无奈,不同于往日的调侃。
“你不相信我,也要相信自己。”见他脸色逐渐苍白起来,我声音有些哽咽。
“呵呵,”他眼睛虽然闭上了,但却轻轻笑了起来,“这辈子恐怕是没有机会了,下辈子,下辈子我一定当个大将军,然后让你……”说到此,他抓着我的手垂了下去。
“西泽!西泽!”我摇着他,他却再也没有任何反应。
“聂西泽,你给我醒醒,”我大声地喊叫道,他却仍然没有任何反应,“你给我起来!”声泪俱下,我无法抑制地恸哭起来。
他死了吗?又一个满心报国、满腔热血的爱国青年死了吗?一个年轻鲜活的生命就这样逝去了?伏在聂西泽身上,我思绪涌动。这是谁的错?这是谁造成的?是他,那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所有本应好好活在世上的人都被他杀了,他心狠手辣,杀人如麻。
纵容坏人活着,会害死更多的好人。这句话又反复回荡在我的脑中。是的,我不能再优柔寡断,如果我再犹豫不决,那会让更多像聂西泽一样的奋进青年死于非命,他们的青春是多么美好,本应立志图强,报效国家,他们就像一朵含苞未放的花朵,本应在不久的未来绽放出绚烂的花朵,但是却因为嗜血魔头的存在而过早地离开人世。如果我再缩头缩尾,那么不只聂西泽,不只这样一个年轻的生命会就这样轻易消失,还会有更多的生命会这样轻易的逝去。不行,我不能再眼睁睁地看着,我不能再袖手旁观,我得为他们做点什么。想想惨死的李副官,想想那些手无寸铁的筑堤民工,想想那些被洪水冲走的无辜百姓,还有那些被淹死在涛涛江水中的英勇士兵,还有可能已经遇害的韩宇臻,还有我的父亲,一个为青帮和吕家卖了一辈子命的人,吕詹都没能手下留情……所有的一切,吕詹都应该付出代价。
有他在,会让更多的人惨遭不幸,妇人之仁,只会贻害众生。我要做我该做的就是除掉他,这样才能保住更多人的性命。
我不能让同样的惨剧再次发生,是我拿出自己魄力的时候了。
午夜,大家果真都未休息,当我出现在帐帘前时,均又是称赞又是惊叹。
“身受重伤,自知命不久矣,孑然一身,无所牵挂,只是族人之事未得妥当,反复思考,恩怨纠葛却唯詹爷独是可托付之人,人之将死,望速于江边仓库一见亲手交之,再无遗憾。”我把写好的信折起来,装里信封里交给蒙岩,“你去准备吧。”然后又对他嘱咐了几点,便对着帐里的所有人说:“大家辛苦一个晚上了,现在都回去休息,明天会有一场硬仗。”
军人们脚一蹬,“啪”地一声响向我行了个肃穆的军礼才离开大帐。
“纪书记,我所能做的只有这些了,至于吕詹会不会上当,我没有把握。”我对此时帐中留下的纪书记说道。
“你已经尽力了,这便足以说明你是正直的。”他肯定道。
“纪书记,对不起,刚才是我不对。”我对纪书记说道,心下沉沉的,不知是真心觉得对不起还只是面上的套话。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你是太年轻了,有时难免分不清是非黑白,还需要磨砺,你还不够成熟。”他鼓励着我,也批评着我,他叹了一口气,沉重地说道:“这条路不好走,在这条路上,不光是把敌人错当做朋友,也会有信任的朋友突然之间变成敌人,我们会遇到两难的处境,但是只要有信念,就不会屈服,也不会向黑暗和罪恶低头。”
我“嗯”了一声,点了下头,没有再多说,只感觉这声认同答得异常沉重。
不愿到来的次日后还是到来了。我埋伏在离江边不远的林子中,看见吕詹带着几个人走进了那间库房。
“吕詹,我在这里,我不在里面,不要进去……”心中有某个声音低喃道,我真想顺着那个声音的意思,站起来冲着他大叫。
突然,正欲进入库房的他居然停住了,转过身来打量四下,虽然距离并不近,但我能清楚地看到他眼睛环过四周,警惕地洞察着周围的一切。
“吕詹,不要进去,现在赶紧撤离,以你精明的洞察力,不可能不会发现,这是我对你设下的圈套,我是想让你死啊,快点回去。”见他马上要中计,我应该高兴,可我怎么听到了另一个声音,似乎我的心并不遵从于我。
“大家准备。”旁边的蒙岩慢慢抬起手来,轻声下命令。我知道,现在所有的枪都已经瞄准了吕詹,只要他手一挥,子弹又会齐齐向他射去。
“吕詹,有埋伏!”我默默在心中喊道。
吕詹侧身回头,正看向这方,突然像预感到什么似的,脸色大变。
“开枪!”蒙岩的手挥了下去。
“嘟嘟嘟——嘟嘟嘟——”早就架在门外暗处的机枪直接开枪,硬生生把吕詹一群人逼进库房。
“轰隆——”一声巨响,整个库房火光冲天。
“哈哈,这次吕詹那小子再不死老子不信邪!”两个副官笑了起来。
“那小子有两手不可掉以轻心。”
“你说得及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这次可难了,人炸得渣都不剩。”
听着旁边人的话,我的心很不是滋味,苦涩得让我几乎窒息。此刻,我还能说什么呢?“对不起”太轻,“拿命偿还”太虚伪。吕詹,你不要死,我不想你死,不要你死,我们去一个远离战火的地方,不要信仰,不要正义,只有你我,只有我们两人。
“瞧,那是什么?”突然见火光冲天的库房里开出一架汽船。“呼呼”冲出火场后直向湖中驶去。
“怎么回事,哪里来的船?”纪书记问道,眉头皱了起来,眼睛也看向了我。
“吕詹?”我刚刚如死灰般的一颗心突然雀跃起来,你真的还活着吗?感谢上苍。我骗不了我自己,不管你做了什么坏事,我不想你死,至始至终,你是最护着我的人,在我最危难的关头,你总是第一时间出现在我的面前,哪怕我害死了你母亲,你仍是对我手下留情,哪怕我杀死了你爷爷,你也放我逃出升天。哪怕就算是这次前来凶多吉少,你也还是来了。我不想管什么公平正义,什么国家危忘,什么民族存亡,我都不想再管,我只知道,能陪伴我的,在我身边的,只有你。
看着那艘驶离火场的汽船,我只期望吕詹能逃出去。逃出去,逃出去……我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默念着,请求上苍听见我的祈求,我不希望他有事,就算他会死,我也不希望他是因我而死。如果可以,我真想放弃一切正直与信仰,还有那剪不断理还乱的是是非非,恩怨情仇,随他逃离这里。
然而,我知道,一切却不可能……
因为,我没有给他留退路,也没有给自己留退路……
第三百二十一章 灰飞烟灭
“怎么回事?”
“仓库里怎么会有船?”
“我们安放炸弹的时候仔细检察过,并没有看到船,是谁放的船?”此话一出,众人齐齐看向我。
“我放的!”我毫不避讳的答道。
“林小姐,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你这是放虎归山!”
“妇人之仁!”
“林小姐,你简直无药可救!”一人愤慨地说道,那眼神简直要将我生吞活剥。
“出尔反尔,毫无诚信!” 众人你一言,我一句,纷纷怒斥道,我一下子成了众矢之的。
“大家快想办法啊,那魔头快要跑了!”一人转过话锋道。
“他跑不掉了。”看着那渐渐远去的汽船,我冷静地说道。话音冰凉,身子一下子变得冰凉,心却一下子抽到剧痛,因为我很清楚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当一种结局真正降临的时候,我也知道了,我所希望的究竟是什么。
我此话一出,众人止住了对我的指责,均疑惑地望着我,然后发出疑惑的声音。
“我已经在船里放了炸药,只要发动引擎,不出三分钟,船就会爆炸。”我说话,语调平静。可是我的心骗不了自己,它已经开始颤抖,我是多么希望他此时会跳下船去。上天,给他一个先知,让他知道船上安装了炸弹,然后赶紧跳船。
吕詹啊,我了解你,所以我可以轻而易举地将你骗来这里,我也了解自己,我知道我会反悔,所以我没有留给自己反悔的机会。
“轰隆——”一声巨响,水面涌起一柱水柱,那艘还在视线中的汽船瞬间变成了碎片。一团浓烟顿时出现在泥黄的江面上,还燃着火的碎片漂浮在水面上,不一会儿,所有的一切都被流动的江水冲得看不到一丁儿痕迹,一切仿佛没有发生过,只有我清楚这意味着什么。似乎那一瞬间,我的心也随着他的灰飞烟灭而灰飞烟灭了。
他说过,他要杀的人,决不会有生还的可能,但是他杀我那次却出现了意外,我幸运地活了下来。当时他下手失败,应该生气,应该暴怒,可是当他看到安然无恙的我时,心中却矛盾般地出现了莫名奇妙的欣喜。
而我现在呢?他中了我的计,我顺利地完成计划将他杀死,如愿以偿地为父亲,为李副官,为无辜的百姓,为所有被他害死的人报了仇,我应该高兴才对,我应该得意才对,可是,我现在怎么只感到痛苦和凄凉呢?从今以后,再无人护我救我,再无人在我前面替我遮风挡雨,再无人在危难关头能第一时间出现在我身边。此时此刻,和他在一起的幕幕往事如同跑马灯般的出现在我眼前。自他说护我周全以来,他事事都践行着自己的誓言。而我,同生共死?患难与共?我信誓旦旦却言行不一,原来那个说话不作数的坑人大骗子是我。
“原来林小姐早有准备!”
“还是林小姐高明!”
“谅那个魔头插翅难飞!”
“他丧尽天良,给他来个炸得连碴都不剩!”
……
此时大家知道了我的计谋,纷纷对我竖起了大姆指,赞许有加。然而我却觉得那些话音是多么地刺耳。慢慢地,那些刺耳的声音慢慢浑浊起来,听着渐渐模糊,然后随着眼前只剩下滚滚江水,那些声音完全听不到。刚才异常痛疼的心此时却没有了一丝感觉,不知道是痛楚已过还是痛到麻木了。
“报告,敌人没有留下一个活口。”
“都仔细搜过了吗?”
“仓库内外都仔细搜过了,没有发现一个活口,只发现了敌人留下的这个药箱。”士兵说道,将一个医药箱递了上来。
我一听,立马想要接过来,但被蒙岩阻止了。
“检察过了?”他谨慎地问道。
“已经检察过了,安全。”
我接了过来,打开,只见里面满满的一箱药,正是现在缺少的消炎抗菌药。
蒙岩没有说话。大家也都没有说话。所有的人大概都已经知道这箱药意味着什么,也知道了我同吕詹的关系。
“这厮,还真带了药来!”其中一个副官打破了沉寂说道。我听着有些心酸的味道。接着又是一阵沉默。
“好的,感谢他!”良久,我才接了一句,声音冰冷,还没等话音落完,我赶紧提着药箱跑了出来,因为发现眼眶已然温润。
“吕詹,快跳船,船上有炸弹!”终于跑到了一个无人之地,我对着江心大喊道,用尽所有的力气,一遍又一遍地大喊道,然而,除了浩瀚的波涛却什么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