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听过,眉头微拧,似在抗议。
那卖棉花糖的大爷正手拿着一根长长的竹签,脚下像踩着纺车一般很有节奏地踏着踏板。手上不断地转动,不一会儿,一团大大的,像白云似的棉花糖便在手中生成,一群孩跑过去索要,没有抢到的还为此争执起来,看那大爷的手势像在安抚小孩们,然后便又开始操弄想来,在他娴熟的技艺之下,不一会儿,一个又一个大大的棉花团即便生成,小孩子们都拿到了想要的棉花糖,才都欢快地跑开去。那大爷却并不闲着,复又多做了一个,插在旁边的稻草桅杆上。
“小姐,你的臭豆腐,”卖臭豆腐的大婶递过来一个纸袋并两根竹签。
“吕詹,你闻闻,臭吧,越臭越香!”我将纸袋伸到他鼻下,他无法闪躲,只得硬着头皮嗅了嗅。
应我所邀,吕詹正要拿起一根竹签尝尝我大加赞许的臭豆腐,突然“呯——呯——”巷子里传来几声响,紧接着冲出一群年轻人,一边跑一边扯着嗓子叫喊道。
“快跑啊——”
“驻军开枪了,警察抓人了——”
我慌忙瞧去,他们的一身行头,男生黑色正规衣裤,女生蓝衣黑裙,正是一群学生,有几人在前面奔跑,后面的几人相互扶持着,有人脚受伤了,一瘸一拐的,也拼命向前跑,待他们跑得近些,我仔细一看,有人脸上,衣服上竟都还星星点点,血迹斑斑。
“呯——呯——呯——”又是几声枪声响起,“站住——”
“抓住他们,”随着声响,街角又冲出一队警察。
“抵制日货”
“惩办汉奸,”几名壮勇的学生虽然身形狼狈,但仍不忘高呼口号。
“快跑啊——”
“逃命啦——”
……
各种各样的叫嚣声乱做一团,嘈杂一片。
“轰——”地一声巨响,黑色浓烟从巷角迸出,震得玻璃橱窗怦然作响,离那爆破点较近的已经随着嚓啦脆声绽裂四散,无数碎玻璃渣如霰飞溅,劈头盖脸打在路人身上。刚刚还井然有序,安宁祥和的街道一下子便叫嚣沸腾起来,人群顿时大乱,行人嘶喊抱头逃窜,警哨声四面作响,有汽车声音隆隆驶近,见势不妙,正往那方去的人调头就往这边跑,小贩们也迅速整理自己的摊位,有的来不及,随便包住一包便跑开去,一路跑,手中的东西散落得满地皆是,有的干脆什么也不要了,只管逃命,整条街瞬间人潮涌动,混乱不堪。
几人从我身边窜过,我还未及反应,便将我撞了个正着,我人一个不稳,往后倒去,吕詹见我将在摔倒,眼疾手快赶紧将我拉过身,我一头撞在他怀里,侧脸瞧向地上,那包臭豆腐早已经被践踏得肮脏不堪。
人流纷纷朝这方涌过来,身旁一片呼号混乱,四围冲打喊杀声直灌耳膜,只感觉人群一波又一波从我身侧直冲过去,力道之猛让我摇晃不定,顿时心中慌乱,不知所措,冲撞之间,感觉我和吕詹距离渐远,这时,他使力将我一拉,我便又贴近他,后背被人拥住,护住我上身的臂力重重收紧,将我圈在他的怀里。
“别怕,有我在!”他声音笃定,给我以难以名言的踏实和安全感。随即按过我的脑门,将我的头护在他的肩窝处。
四围周遭烽火连天,浓烟四起,叫嚣打砸声不绝于耳,路人奔跑逃窜,警鸣汽笛来势汹汹……然而澄澄蓝天下,阳光熠熠闪动,投射下万道金光似乎凝聚在紧紧相拥的两人身上,左右混乱不堪,爆炸声再一次轰然响起,一阵弥散,刺鼻的硝烟不断传入鼻间,但此时,清风的已经将世间的喧嚣层层淡去,传入鼻间,直达心扉的只是留下纯净与洁白,叫人感到温馨与甜美。
我埋在他怀里,倾心聆听他厚重有力的心跳,闭上眼,一股淡淡的烟草气息传入鼻间,此时令我感到超乎寻常的安宁与镇定。这样的境遇和此时的心境绝然不同,让我怔忡间感到虚无飘渺,但是,当我伸出手,将他同样环抱,却能体会他的存在是真实的,他的怀抱也是真实的,那种感觉是实实在在、真真切切可以触及的温存。
此时此刻,我的世界,只剩下他,他的怀中,也似乎只有我可以依存。心上一阵悸动,这个怀抱,就是梦中一直心心念念的那一片天吗?
☆、81第八十章 冰火两重天
人流松微,吕詹赶紧将我护住奔到不远的小巷里,刚一闪进小巷,街上又一波人流蜂拥而来,打砸嘶喊声更甚。
对面的巷角又是一声轰鸣,黑烟骤起,一群面庞漆黑,头发、衣服凌乱的学生往里面奔窜出来,后面连接放出枪声,有人“啊——”地痛苦叫了一声便软了下去,旁边的人想要搀扶却怎么也扶不起来。有的女学生看着同伴倒下,惊恐万分,已然失声大哭起来。
穿着黑色制服的警察冲过来,拿着警棍二话不说就朝学生们的头上挥去,有人躲闪不及,顿时鲜血满面。学生们奔跑不过,便开始还击,和那些警察打起来,扭作一团,但那些手无寸铁的学生哪里是彪悍结实警察的对手,不过一会儿的功夫,大多便都被打倒在地,不多时又冲过来更多的警察,团团将一群学生围住,警察人多又毫不手软,每人挥了几下大棒那些学生便已经头破血流,有几人倒在地上浑然不动,看来是已然失去了知觉。
我躲在墙角看着这一切,心下震憾,本应该是市民保护者的警察,此刻枪口警棍所描准的对象竟是手无寸铁的爱国学生,而刚刚还青春鲜活的生命转瞬之间竟血肉模糊,不知道是死是活。
“你们这群卖国贼!”忽闻街角有个女声响起,“你们想怎么样?”
我急促转头,看到几名警察拿着步枪正指着一男学生和一女学生。逼得他们连连后退,叫喊怒骂声正是那女学生发出的。
“怎么样?你就是计晓东吧?”一名警察说道,露出阴险的笑容。
“对!我就是计晓东!你们要抓就抓我一人!”男学生挺身而出,站在女学生面前。
“抓?”那带头的警察一个贼笑,往地上啐了一口,道:“学生会主席,专给老子找麻烦,毙了!”
“你们无法无天了……”那女学生站在身后还想大骂。
那警察头目却不待她骂完便朝身旁的几名警察使了个眼色,“嚓——嚓——”几声响,手上的步枪纷纷上膛,“呯——呯——”几声,我还未反应,那男学生捂着胸口便应声倒下。
那女学生也是没有料到警察会真的开枪,面容大惊,张大了嘴吐不出一个字,眼睁睁地看着前面的男同学倒下,隔了几秒,才恸哭地大叫出声:“晓东,晓东——”伏在那男学生身上大哭不止。
我在心中也是一惊,大脑无从思考。
四周的境况惨不忍睹,我环视一围,有人躺在地上不省人事,有人疼痛得“哎呦”出声,有人伏于死者伤者身上痛哭不止,喊声震天,有人仍在和警察叫嚣拼命,扭作一团,地上血迹斑斑,四下浓烟滚滚,哀哭号叫,撕打警鸣声此起彼伏,震耳欲聋……
手无寸铁的爱国学生和凶残暴殓走狗伪军的对决,竟是以这般惨绝人寰,没有人性的屠杀而收场,我被眼前血腥的场面所震憾,看见那名女学生仍然伏在男学生身上大哭不止,我眼眶里眼泪也不由自主的开始涌动。
“别看,”一个低沉磁性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随后他轻轻扭过我的头,将我复又压入他的怀中。
我感到身子颤动不已,伸出手紧紧地抱住他,这样或许能减少我的恐惧,吕詹肯定也看出了我的害怕,将手更加紧了紧,一只手更上环住了我的头,将外面的凄惨哭喊声与我隔绝。
我环住他的腰,紧贴在他的怀里,许久,震憾的内心慢慢平复下来,这才觉察到他的左右腰间竟有硬质器物,我顺手摸向前方,更有一个造型弯曲的硬物置于身前。
“别动,那是枪,”见我不明所以的在他身上窥探,他出声道,“别害怕,我身上带着枪,没人敢伤害你的。”他温柔的向我保证道。
我点点头,将手放回原处,不再乱摸。我想:吕詹毕竟是黑道出生,时时刻刻枪械利刃应该都是不离身,但今日起初只是来市集游玩耍闹,他仍佩戴枪支刀械,可见行事谨慎非同一般。
“站在这里别动,”说着他将我扶起来靠向墙。我见他走向巷口,一边走一边从腰间拔出枪来,那手枪玲珑小巧,泛着寒光。他要干什么?为那些死难的学生报仇?
他走到巷口,举起枪“呯——呯——”朝天上放空了两枪,街对面正要跑过街道的一队人便齐齐回过头来,我一看,正是阿来等人。原来吕詹看到他们跑过,故意开枪以示我们在这方。
此时街上打砸不似刚才激烈,该抓走的被抓走了,能逃跑的也逃跑了。阿来几大步越了过来,眝着眉盯着吕詹看了一下,最终反应过来,低了下头然后叫了声:“詹爷,”然后才不禁看向巷内,瞧见里面的我。
“怎么回事,”吕詹用着一贯不徐不急的口吻问道,神情淡定若闲。
“学生焚烧日货,工人流行罢工,可能是受乱党唆使,租界那边对此事很是不满,所以刘异鸣下令绞杀乱党……”阿来正要向吕詹详细禀报整个暴动事件,却见吕詹将手抬了抬,道:“不用说了,小事一桩。”
我心中微微触动,虽然阿来只是说了只言片语,但此事影响好像颇大,连租界都干涉了,况且刚才亲眼所见的流血事件,这事好像非同小可……可是吕詹居然只是轻描淡写的说这是小事,如果连动乱杀人都只是小事,那么在他看来,什么才算是大事呢?
“詹爷,这里不安全,要不要先回去?我让他们把车开过来?”阿来见吕詹打断他的话,也不接着往下禀报,但还是先为吕詹的安全作打算。
吕詹摆摆手,“先在附近找家干净的茶楼坐坐。”然后他便转过来,然后扶住我,对我柔声说道:“咱们都饿了,吃饭是大事,咱们先把肚子填饱了再说。”
然后便拉住我转头就向巷外走去,经他一说,我这才发现肚子还真是饿极了,而且经过刚才的动乱,整个人也浑浑噩噩,无法思考,便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任他牵着,随他走出巷角。
经过阿来身边时,我偏过脸,强打起精神对他笑了笑,却只见他皱着眉,对我睨眼而视,神色不大友好,我不明所以。
如果说刚才的血腥场面令我心生触动,那此刻的眼前的场景则让我瞠目结舌,大跌眼镜。
仅仅是一街之隔,那边血流成河,暴力肆虐,而这边却仍然繁华似锦,行人穿梭往来,生活节奏有条不紊,似乎完全不受那边暴动的影响。
记得还呆在沈碧清那里时,有一次和朱娣一起上街,也是遇到一起骚乱,那次倒只是普通的抢盗事情,强贼冲进一家金店捅死了四五个店员便破窗而逃,在大街上又对挡道的路人挥刀夺路,幸亏我和朱娣机灵,及时地躲闪到一边才幸免于难,虽然最终歹徒被制伏,但我是早已被吓得大汗涔涔,腿脚发软。
那时扯着朱娣便要回去,谁知她瞪了我一眼,啐了一句:“没出息!”然后反拉着我坚持要将没有买到的蝴蝶发卡买到手才肯回去。
对于她的镇定自若,我当时便暗暗称奇,在心里好生佩服。朱娣看出了我对她心生仰慕,便也毫不保留地对我言谈深教起来。她说,上海就是冰火两重天,以前俄国人和日本人打仗,战场就在上海的头顶上,隔三岔五两国飞机就在头上轰鸣作响,上海人见得多了也不再觉得稀奇了。上面打得天翻地覆,下面生意买卖照常做。原本天上不断响起的轰鸣声令人烦躁,却又有头脑机灵者借机开设赌局,投注谁赢谁输,既得娱乐,又能谋生,赚得了不少的钱财。
当时我听到她如此说,感觉匪夷所思,很是不信,如今看来,果真是如此。心中既惊叹又好笑,天上两军对决,地上众人豪赌,这样的罕闻奇事,大抵也只有在大海才能见着了。如此淡定自若,敢问其它有哪国人士能与之匹敌?
这边店铺照常营生,我们随意走进了一家茶楼,小二便殷勤地过来招呼,领着我们上了二楼的一间包箱。不多时又上来一些糕点果盘并一些小菜,我吃了一些,神志恢复过来,却在大脑中有一丝难以莫名的怔忡。
窗外燕雀高飞,阳光和煦,街道秩序井然,店铺生意兴隆,行人各觅去处……一切看起来并无异常,却又让人觉得很是怪异。楼下隐隐传来“咿咿呀呀”唱曲的声音,我更加怀疑刚才的血流暴动是否真有发生过。
“阿来”,吕詹叫道,一旁的阿来俯□,吕詹在他耳边说了两句。
不知道吕詹给阿来说什么大事,竟是如此小心翼翼,我这个旁人还是本份些,不该听的不要听,于是拿起茶水,轻轻抿了一口。
从杯沿偷眼看过去,见阿来蹙着眉,面色不佳。吕詹说完,阿来动了动嘴唇还想说什么,但最后还是咽了下去,没有说出来。然后便见吕詹挥了挥手,阿来转身离去,那一瞬间,他看过我,眼睛半眯,神色比起刚才巷角时更是不善,我大脑愚笨,实在想不出是哪里得罪了他?
☆、82第八十一章 一天普通人
不多时,一个穿着绸褂的手下跑上楼来,在吕詹耳边低声说了两句,吕詹便一边点头,一边看向我,说道:“你不是要吃臭豆腐么?那边动乱平息了!”
“平息了?这么快?”我感到很是震惊,“那些学生呢?”
“怎么?你还关心那些学生的安危?”吕詹问道,说着抿了口茶,淡淡地说道,“你要是想知道我可以帮你问问。”
我想想,微微摇头,“就是随便问问,不用麻烦你!”
然后又接着刚才的话问道:“那个暴动这么快就平息啦?”
吕詹淡笑出声:“在上海滩没有什么是值得大惊小怪的,你自己也看到了,一街之隔,两边的境况大相径庭。”
的确,眼见为识,耳听为虚,仅为一街之隔,一条街上硝烟弥漫,犹如人间地狱,而另一边人们却泰然自若,生活如常开展,上海滩的情况真不是能用事物发展的正常轨迹所能解释清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