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摇光泰然自若地给弟弟夹了一块他够不着的笋,苍苍笑眯眯就着姐姐的筷子吃掉,含糊道:“好鲜。”
做姐姐的扯出弟弟随身携带的绢帕给他擦擦嘴角的油渍,嘴角笑容里满满都是溺爱:“满嘴都是。”
无所事事的郁连城愈发觉着面团娃娃碍眼了,正寻思着,二十丈之外传来上阳宫大总管刘安的声音:“陛下,陆驸马求见。”
郁连城忙道:“宣。”
陆嘉过来之后在皇帝席位的三丈之外停下,谨慎地跪拜行礼,从始至终一直垂着头。
郁连城道:“可是皇姐身子不舒服要请太医?”
陆嘉道:“公主回府后招来大夫看过,大夫说并无大碍,吃了一剂药,已好多了,陛下不必担心。”
郁连城松了口气,道:“那驸马此时进宫所为何事?”
陆嘉道:“公主有一事放心不下,特遣臣来代她与陛下商议。”
郁连城心底有些疑惑,道:“讲。”
陆嘉道:“公主说,今日多亏有摇光城季城主相救,不然她性命危矣,为表示对季城主的感激之意,希望陛下能重赏季城主。”
郁连城看了季摇光一眼,道:“皇姐要寡人如何赏赐她?”
季摇光啜着一只小酒杯,嘴角笑意骤然森冷。
陆嘉道:“公主以为,陛下与季城主均是年少成名,誉满天下,最是般配不过,希望陛下能——抱得美人归。”
郁连城瞬间石化。
他怎么也没想到,皇姐所说的“重赏”,居然是要求他娶那该死的嚣张的不把他放在眼里心上的季摇光!
不过,小皇帝转念一想:也不是不行,无论如何,那丫头我看也看过了摸也摸过了,腰是腰腿是腿的,还算差强人意。
小皇帝这么一寻思,立即雀跃起来。
陆嘉那句“抱得美人归”一出口,季摇光也被郁银屏所谓的“重赏”怔了一下,电光火石之间她心思一转,立刻明白了长公主的如意算盘。
季摇光嘴角一勾,将酒杯置于案上,笑吟吟道:“怎么,长公主为了报答季摇光的救命之恩,竟然如此大度地要求她弟弟对季氏女以身相许?”
陆嘉一愣,禁不住抬头向季摇光的方向看过去,只见一个额覆羽毛的青衣少女端坐酒案之后,一手支颐,一手轻叩桌面,嘴角噙着一丝清冷的笑意。少女旁边,偎着一个水嫩圆润的精致小孩,正埋首饭菜之间吃得喷喷香。
郁连城瞪着季摇光道:“你说什么?”
季摇光笑道:“只是陛下,你身为一国之君,让你入赘一个塞外小城摇光,实在是有点儿委屈啊,我思来想去,于心十分不忍,还是谢绝长公主的这份儿心意吧。”
郁连城气得浑身发抖:“入赘?你居然敢如此取笑寡人,真是,真是,岂有此理!”
季摇光笑道:“陛下,你若不肯入赘,那就意思意思,赏个几万两黄金白银给我,若是觉得过意不去,就在国中选几个如青云公子这般相貌俊雅的翩翩佳公子一并送给我,我一定笑纳。”
青云公子陆嘉僵硬了,他长这么大,从未被人如此调戏,连郁银屏都没有。
小皇帝一脚踹飞了面前的酒桌子,他已经顾不得天子礼仪了,叉着腰一副茶壶状指住季摇光,气得心肝肺一阵乱颤,怒道:“你不知羞!”
季摇光笑道:“瞧陛下这样子,好像我调戏的是你一般。”
小皇帝心头那把火烧得越来越旺,正要下去教训教训季摇光,忽然就捂着肚子蹲下来,有点痛苦地哼哼了几声。
那两个布菜的内宦吓得面无人色。陆嘉此时也顾不得谨慎了,忙过去扶住皇帝陛下,慌道:“陛下,哪里不舒服,快传太医吧。”
季摇光走过去看了一眼,道:“唔,似乎是饿着了,又生这么大的气,胃疼了。”
郁连城一脸冷汗,按着肚子磕磕巴巴道:“你还……有脸说,这……是被你那一脚踹的。”
季摇光摸摸下巴,点点头:“我倒忘了这一茬。”
陆嘉道:“陛下,是否宣太医?”
郁连城慢慢坐回位子,道:“且不急,寡人没那么娇弱,皇姐还有别的交待吗?”
陆嘉道:“公主说,请陛下将季城主安置在春姜馆。”
本来季摇光作为边塞一城之主,到明域来参加皇帝的大婚典礼,是应该和其他各国的使节一样住进驿馆的,而春姜馆作为此次天子选妃的秀女集中营,怎么说都不应该有季城主的一席之地。
季摇光心底暗暗冷笑: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郁连城“唔”了一声,眼风一扫季摇光,问陆嘉:“还有吗?”
陆嘉迟疑了一下,还是依照郁银屏的交代禀道:“公主是这么对臣讲的,臣便原话转述给陛下,公主说:‘以季城主之身份地位、姿容品德,可入主椒房,不过,这只是我的想法,最终还要看陛下的意思。’”
郁连城微微一惊,随即脱口而出:“就她这模样,还姿容?就她这脾性,还品德?皇后乃后宫之主,可不是占山女大王。”
“咯——”
正要盛汤的苍苍忽然打了个嗝儿。
季摇光一回头,只见自己这一闪身的功夫,弟弟已经灭掉了一碗红稻米饭,那各色菜肴也少了许多。做姐姐的也顾不得反驳郁连城了,慌忙走过去夺下弟弟手爪里的汤勺,无奈地埋怨:“怎么还是改不了这毛病?有多少吃多少,跟那池塘里的鱼一样!”轻轻戳一戳小孩滚圆的肚子,续道:“都这样了还吃?也不怕晚上闹肚子。回去吃些消食茶,还有,要等到亥时才能睡觉。”
苍苍恋恋不舍看着一桌美食,十分希冀地对姐姐说:“那个汤没喝过,可不可以尝尝?”说完又一个嗝儿。
季摇光无法,只得给他盛了一小碗汤顺喉咙,一勺一勺喂下去,苍苍喝得十分满足,还旁若无人地央求姐姐:“那个消食茶不好喝,可不可以不喝啊。”
“不喝也行,嚼些陈山楂。”
小孩的脸蛋皱成一朵含苞待放的波斯菊:“山楂好酸,苍苍的牙会倒的。”
“……蘸着蜂蜜行不行?”
波斯菊立刻舒展了:“好嗳好嗳,姐姐最好了。”
郁连城咬着牙道:“季摇光,你能不能别这么溺爱他!”
“我这也碍着你了?”
郁连城道:“寡人看不顺眼!”
“那你别看不就行了?”
郁连城指着她对陆嘉道:“敢如此忤逆寡人,你说她像是做皇后的料么!”
陆嘉原本正愣愣看着那一口一口吃得正香的漂亮小孩,乍听陛下对自己如此抱怨,忙道:“陛下恕臣御前失仪。”
郁连城摆摆手:“不是你的错,天下还有比他更娇气的娃娃么,谁见了都得惊讶。”
陆嘉垂着眼睑,眸子里的情绪不甚分明。
郁连城道:“若无事,驸马就回府吧,皇姐产期将近,需多费些心。”
陆嘉道:“臣遵旨。只是还有件东西,是公主交给臣的,公主希望陛下能代她送给季城主。”说着自袖中取出一个绣囊,呈给郁连城。
郁连城看一眼自顾自给弟弟擦嘴角的季摇光,皱着眉接过香囊,道:“这不是皇姐的随身爱物么?”
小时候他缠着皇姐要都不给的,如今给一个外人,算是什么事儿!
小皇帝很纠结地捏着绣囊,捏出里面似乎是个镯子,打开一瞧,果然,乃是一枚极温润的绞丝玉镯。
陆嘉道:“陛下,公主说,这和田羊脂白玉绞丝镯乃先太后临终时交予她保管,让她送给未来的皇后娘娘。”
郁连城捏着手镯道:“知道了,你退下吧。”
陆嘉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开口道:“陛下恕臣冒犯,公主说……说……臣得亲眼看着您将此手镯给季城主戴上,臣才能回去。”
“戴……戴……上?”小皇帝结结巴巴做了一个无意义的重复,随即想象了一下“执子之手”的情景,立刻如尾巴被踩的猴子一般跳了起来。
季摇光看了上蹿下跳的小皇帝一眼,小皇帝立刻将镯子藏到背后,强装淡定道:“你想都不要想了,寡人不会给你戴的。”
洞不得房
季摇光拈了一粒樱桃放入口中,缓缓道:“陛下,你若没有梗脖子的话,会显得更加镇静些。”
小皇帝手一抖,差点将那婆婆转托女儿送给儿媳的镯子摔了。
苍苍眼巴巴看着那一盏水灵灵的红樱桃,使劲儿挠姐姐的手心:“苍苍也吃一颗好不好?”
季摇光对着弟弟粉温柔地一笑:“……不好。”
苍苍眼中的小火苗瞬间熄灭,转换成了莹莹泪光。
季摇光捏一捏他的小鼻子,笑道:“哭鼻子也不行哦。”
莹莹泪光演变成了泫然欲泣。
季摇光笑吟吟从那满满一琉璃盏樱桃中抓了一把取出帕子包上,对苍苍道:“留着给你明天吃。”
苍苍迅速地破涕为笑。
“多谢陛下赐宴,天色已晚,季氏姐弟就此告辞。”季摇光说完,起身朝着郁连城一拜。
小皇帝一愣,立刻问:“你要去哪儿?”
季摇光答:“自然是回住处。”
郁连城被她这理所当然的口气噎着了,险些恼羞成怒:“长公主的话你没听到?”
季摇光语气恭敬:“陛下容禀,长公主只见过季摇光一面,就对我如此‘看重’,我虽然‘感激’,却不能接受长公主的‘好意’。于公,我身为一城之主,不能置全城百姓于不顾,于私,我已有婚约在身,不敢忘‘糟糠之夫’,做那薄情寡义之人。”
郁连城听到那啥“已有婚约在身”,只觉一道惊雷当头劈下,各种蘑菇云,霎时间一颗青春的小心肝直碎成饺子馅儿,理什么智冷什么静通通飞到爪哇国了。
他蹬蹬蹬冲到季摇光面前,无限恼怒地吼:“他是谁!”
面对小皇帝哀怨的质问,季摇光瞬间有一种自己红杏出墙且被丈夫抓包的错觉。
“他是谁!”
皇帝陛下暴怒的飓风冲得季摇光拉着弟弟连退三步,陆嘉以及二十丈之外侍立的宫人侍卫立刻跪倒在地。
季摇光眼风斜了陆嘉一眼,琢磨着要是此时把青云公子供出来,小皇帝会不会一怒之下把自己的姐夫剐了。
“陆嘉——”
季摇光抖了一下,确定这话不是自己说的以后,朝弟弟望去。
苍苍抱着小肚子,炯炯瞪着陆嘉。
陆嘉一头暴瀑冷汗。
郁连城难以置信地看着苍苍。
是他凌乱了?还是这世界玄幻了?
季摇光干巴巴笑了两声,将弟弟塞到自己身后,冲郁连城假笑道:“苍苍的意思是说,我那未婚夫是一个……跟驸马爷一样……温文雅致、才情出众的人。”
她心里同时暗暗说:其实是前未婚夫。
郁连城一口银牙咬得嘣嘣脆响,他瞪了季摇光一眼,又瞪了一眼,最后——
小皇帝冲上去抓起季摇光的右手,十分粗鲁地将那白玉绞丝镯一套,瓮声瓮气地说:“凭他多雅致多才情,都叫他没戏!”
然后,他竟然一副嫌弃状,将季摇光的手丢开了。
季摇光饶有兴致地看着腕上的玉镯,嘴角弯起一个诡异的弧度:“陛下,我不戴镯子的。”
郁连城一愣,神情有点迷茫,又有点恍惚,喃喃道:“为什么?”
“我是练武之人,经常要动刀动枪,戴着这些最后也是白糟蹋东西。”
郁连城皱着眉,他觉得此时此刻这情景,这些话,好像在哪里见过,也说过,可是任凭他怎么想,就是想不起来。
季摇光将镯子取下来,笑道:“陛下还是收回去吧。季氏女福薄,不是当后妃的料,恐怕要辜负陛下和长公主的美意了。”
小皇帝也不接镯子,只是盯着季摇光道:“季摇光,寡人以前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季摇光嘴角一抽:“陛下真是贵人多忘事,去年塞外,您在西征的途中两次路过摇光城,我们身为双方首领,自然是见过面的。”
“不,是在那之前,更早的时候。”
小皇帝的语气很缥缈,动作很放肆,因为他的手正伸过去,要揭季摇光的羽毛面具。
季摇光居然没动。
“我额上有道疤,陛下请不要让我难堪,好吗?”
她从来不曾如此温柔地对郁连城说话,以致小皇帝一个失神,真的把手收回去,还讷讷说了一句:“失礼了。”
季摇光晃一晃镯子,笑道:“这个还请陛下收回去吧,虽然是皇帝,但也别这么任性地勉强别人。你也明白,我是摇光一城之主,甚至我的名字,都取自城名,所以根本不可能如长公主所说……对不对?”
郁连城忽然意识到,眼前这个女孩子温柔起来的时候,有一种令人难以抗拒的魔力,至少他现在,甚至无法说出一个不字。
小皇帝接过镯子,沉默了一下,问:“你住在哪儿?”
季摇光看看弟弟,沉吟道:“不管之前住在哪儿,今天闹了这么大动静,是不可能回去了。”
郁连城道:“那就住春姜——”
季摇光一眼望过去,小皇帝自动消音,改口问:“那你想住哪儿?”
摇光城主嘴角一勾:“塞外一别,久不见安阳公世子,此次来中原,不知能否到他府上一拜?”
小皇帝眼中一阵风起云涌。
正在温柔乡里逍遥快活的郁世子此刻还不知道,偌大一个横祸正以光速朝自己飞来,瞬间扣到了他脑袋瓜上。
郁连城道:“郁世子早已成家立业另辟府邸,你一个未婚女子,到他家住不合适。”
季摇光斜了一本正经的小皇帝一眼。
“你看,皇姐对你甚是仰慕感激,不如,你先到驸马府暂住。”
季摇光嘴角抽搐道:“陛下,你别怨我出言刻薄,天下皆知,长公主对陆驸马管得多严,你觉得我去那儿合适吗?”
郁连城一愣,还未待发飙维护长姐,苍苍忽然打了个哈欠,揉着眼睛嘀咕说:“好困哦。”
季摇光立刻摆摆手:“算了算了,与其住驸马府,还不如春姜馆,起码比较近,还没有母老虎。”
郁连城气道:“你怎么能对长公主这般不敬!”
季摇光笑道:“我说的可是京城百姓一致认同的大实话,陛下不信,去坊间走一圈就明白了。”
郁连城咬牙道:“谁敢说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