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头金色的狮子;眨着铜铃大眼,时而跃起,时而盘旋;身上的金鳞熠熠生辉;引得周围观看的百姓纷纷拍手喝彩。
那前头敲铜锣的小童;顶着硕大的脑袋,摇头晃脑,动作也是格外地卖力。
待舞狮的队伍走过;又来了踩高跷的队伍。就在此时;香满楼的掌柜奋力挤到我们面前,一边说话,一边手舞足蹈。但是因为街上太过嘈杂,所以根本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他凑到我的耳边,大声地吼,“跟大爷说,红茶的生意没有谈成!”
“什么?”我皱眉,觉得心中难过。明明那么努力,为什么……
胡令海却笑得开心,继续大声道,“因为商户出的价格一个比一个高,把苏商给气死了!”
“真的?!”我高兴地跳起来,转过身兴奋地抱住红景天,“大爷,真是太好了!太好了!”立刻又觉得很失礼,连忙松开他。红景天眯了眯眼睛,用手按住我的肩膀,那力量很重,又有些许微微的颤意。
从前我也觉得自己在从商之中坚持了自己为人的良知,但跟他比起来,还不够有魄力,甚至不够彻底。
晚上,洪府席开三十桌,大宴宾客。白天里满城的热闹都汇聚在这座偌大的府邸里,彩灯张结,人声鼎沸,门外车如流水马如龙。
我坐在马车里,看着车外迷离陌生的世界,忽然想就这样打道回府。
“小哥,麻烦你……”
我话还未说完,马车的帘子就猛地被掀开,一个俊朗的青衣男子钻进来,直勾勾地看着我,“干嘛想跑?”
我看他一眼,正襟坐好,“老了,不爱看热闹。”
靳陶大笑着拍了拍腿,回头朝外头说,“大行首,她说她老了,这病有得治没有?”
外头闷笑一声,我讶然,原来念临风也在?
“夫君!”长夜里一声脆响,好似划破了眼前片刻的宁静,将昼夜的喧嚣拉至最高的一点。靳陶张大嘴,先是看了看我,又要伸手去掀帘子,我却先一步按住他,用力地摇了摇头。
念临风沉默了一阵,又有一个老成持重的声音响起来,“怎么了贤婿,可是连本王都不认识了?”
我的手抖了一下,有一种难以名之的惊慌。而我身边的靳陶,像被用力掐灭的烛火,啪地一下没了动响。
我对贤王的了解,仅仅只限于在姑苏那次,念临风关于我身世的详谈中提到的几点。而且全都是坏印象。再加上江别鹤,苏淡衣,惠娘母子,冯子洲,陆羽庭的种种,我对这个权倾朝野的摄政王爷,除了敬畏,还有更深的厌恶。
洪景来的寿辰,对于徽州或者商界来说,兴许是个大事,但在官言商轻,何至于要一个堂堂的王爷亲自驾临的地步。
外面的交谈声若有若无,时隐时现,我和靳陶像两个被点了穴的败兵一样,溃散于喧嚣之外。
*
直到酒席开始,洪府外的人声渐消,我和靳陶才双双跳下马车。府门外仍然停着很多正在等主人的金碧辉煌的坐驾,高俊的大马无聊地甩甩尾巴,偶尔打起一两个响鼻。
靳陶低头往府中走,我却杵在原地,他问,“你不进去?”
“不了吧。”
靳陶用力地拉我,“看你那点出息!他心里爱谁,你不清楚么?何况是来给洪大爷祝寿,又不是给贤王祝寿。”
“不,我不能在他们面前出现……”我仍然退却。
靳陶的手却没放开,“不出现也行,三十桌的人,没那么容易发现你。但是林晚,拿出点骨气来!就算是冷眼旁观,也不能落荒而逃!”
我被靳陶扯着进了府,在靠角落的一桌坐下来。洪府的正堂上贴着一个大大的金箔的寿字,主案上摆满了寿桃寿包和糖果,一群总角小儿围在洪景来的身边,不断地拱手作揖,说着口齿不清的吉祥话。洪景来难得眉目温柔,从桌上抓了一把糖果,塞进他们的小手心里。
两旁堆积着如山的礼品,用各种颜色的彩纸红绸包裹着,像一个个讨喜的胖娃娃。贤王和陆羽庭并不在显眼的位置,反而只是随意地坐在一桌酒席旁。我之所以一眼看出陆羽庭身旁的男人是贤王,除了他身上与生俱来的王侯贵气,就是他看陆羽庭时,眼眸中不自觉地流露出的慈父的宠溺。
我爹也曾用这样的目光望着我,念伯伯也是,可是因为这个同样身为人父的男人的一己之私,毁去了本该属于我的幸福。
不久之后,孟知行赶到洪府。大概是贤王下了命令,不得让外人知晓他的身份,所以孟知行只是去贤王落座的那桌简单地敬了酒,之后一并坐下。
正式开席之前,洪景来高声说了一段感谢的话,又率先举杯,敬在场所有的宾客。
众人皆起身举杯,正待一饮而尽的时候,门外响起极高的一声,“爹,我回来啦!”话音未落,一身男装的云顾言匆匆进来,她身后跟着一个白衣女子,俨然是念临风身旁的白蔻。
洪景来连忙将酒杯置于一旁,几步迎出去,眼神似在询问。云顾言点头,看向身后,白蔻立刻将一个盘子呈上。
云顾言高兴地抓着洪景来的手臂,“找到了,终于找到了!在邻近的几个村落试了试,病人的症状有明显的好转,现在已经派人将研制的药粉送到重灾区去了!爹,咱们徽州有救了!”
“干得好啊!”洪景来用力地拍了拍云顾言的肩,“这是爹收到的最好的寿礼!”
在座众人皆听得一头雾水,洪景来转身把盘子高高地举起,语气激动,“告诉诸位一个天大的好消息,我们在徽州的青云村找到了治疗此次疫病的良方,疫情即将得到控制!我向大家保证,再也不会有人因为疫病而失去亲人,徽州百姓再也不用背井离乡,流离失所。在这场与疫情的对抗中,我们就要赢了!”
“太好了啊!”
“真是太好了!”
堂上众人尽皆克制不住激动的情绪,或相拥而泣,或欢呼鼓掌,一派欢欣雀跃的景象。这场从天而降的空前灾难,虽然让许多徽州人失去了故土,失去了亲人,却也让徽州人的心更紧密地团结在一起。
而有人欢喜,必定有人哀愁,在座的苏商,表情变幻,似乎都不怎么高兴。
刚才我就注意到了,江别鹤和方重不在苏商就座的那桌,甚至连红景天大爷都没有出席。欢喜之余,我心头总有一种撇不开的不安,那不安不知因为何故,叫人心难安。
今夜双喜临门,众人分外开怀。酒菜上桌,更是道道吉言:花开富贵,乘风破浪,同舟共济,云开月明。我不知道曾一味是临时改变了菜名,还是刚开始就想了这些好彩头,总之席间,宾主尽欢,觥筹交错,酒香满堂。
我和靳陶正品着一道油炸的豆腐,对曾一味如今日益精进的手艺赞不绝口,忽然有人拉了拉我的裙角,我低头一看,竟然是幺九。
“幺九,你怎么来了?”
幺九的脸色苍白,话都说不利索,只是一直用力地拉我,好像要让我跟他去一个地方。
我心头的不安越来越强烈,连忙起身离席,跟着他往外走,靳陶大概不放心,也尾随出来。
“幺九,到底出了什么事?”我抓着幺九的手臂,幺九浑身都在发抖,眼角还有几滴晶莹的泪珠。我知道他肯定是受了极大的惊吓,此刻惊魂未定,就加快脚步跟他走,不再询问。
他带我们到了水云间,我一进门,就看到几张拼起来的桌子上躺着一个人。金不换正拉着郎中,一直苦苦哀求着,郎中却遗憾地摇了摇头。
我的双脚犹如被钉住,呆呆地看着桌上的人。他的右手戴着我常见的玉扳指,他的衣服不奢华却总是纤尘不染,他的两鬓已生白发。
“大爷!”我和靳陶同时出声,迅速地奔到桌子旁边,只见桌上的人双目紧闭,嘴角有一道隐约的血痕。
我抓着红景天枯槁的手,心急如焚地吼道,“出什么事了?到底出了什么事!”
金不换哽咽地说,“我和幺九回来帮老曾拿点东西,谁知道竟看到大爷坐在门口,已经不省人事。我们急忙请郎中来看,说是从高处摔了下来,又爬了很久到这里,救不回来了……”他掩面痛哭,背过身去,肥胖的身体颤颤巍巍的。
“大爷,大爷您快醒醒!”靳陶握着红景天的手,眼眶通红。
我手中握着的手指忽然动了动,我猛地睁开泪眼,仔细去看,发现红景天的眼睛微微睁开,慢慢地转了转,然后落定在我身上。
“丫……头……”
“我在!我在这里!”我连忙凑到他面前,用力擦掉泪水,“大爷您别说话,我找人来救您,您一定不会有事的!”
红景天摇了摇头,努力地用食指去够大拇指上的那个扳指。“我来帮您!”我连忙把他的扳指退下来,拿到他面前。
他好像没有气力再说话,只是抬了抬下巴,好像意思是要我收下。
我愣住,不知这是何意,只能看向靳陶,他的表情略显震惊,但随即点了点头,“大爷要你收下,你就收下吧。”
我握着那枚扳指,又用力地握住红景天的手,泪如雨下,“是谁害您,究竟是谁害了您!”他轻轻地摇头,用力抓着我的手,一笔一划地写了两个字,然后用极轻的声音说,“拜托给……你了。”话音刚落,他的手就从我手中脱落,垂向冰冷的地面。
轰隆一声响雷,大雨倾盆而下,天地起了一层浓重的水雾。我伏在红景天的身上失声大哭,好像又回到多年前的那个午后,不久前的那个黄昏。老天不公,神佛无眼,为何好人总是在这红尘路上不得善终。他最后在我手心里写下的“徽商”二字,重如泰山,压在我二十几岁生命的肩头,但在他猝然离世的这一刻,我还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商道十七
红景天的死讯;在第一时间;席卷了整个徽州。洪景来骤然听到噩耗;竟倒地不起;而红景天的夫人余氏贞烈,一尺白绫,殉了夫君。
曾一味披麻守灵;跪在灵柩前三天三夜;不吃不喝。自发来拜谒亡灵的徽商;百姓,络绎不绝。
灵堂上的恸哭声,好像离我很远;我和曾一味一样表情漠然;处在冰冷的尘世外,眼睛赤红地盯着灵位上的名字。红景天的一生,并不如洪景来一样,声名显赫,甚至很多人都不知道他做过什么,他拥有多少财富。
我所能知道的,是他对曾一味这个间接害死自己独女的女婿始终不离不弃,在我们无力接济徽州灾民的时候,他第一个挺身而出。厨王大赛的时候,他用“一道普通百姓也能吃得起的好菜”安定了人心,在我因私为金不换说话的时候,他宽严并济,在徽商被苏商逼入绝境的时候,他不顾身份下跪求情。他是一个慈父,是一个仁商,是良师益友,徽商没有了他,就像医界没有了冯子洲。
靳陶不知何时走到我身后,低声说,“林晚,你跟我来一下。”
我木然转身,“去哪里?”
“徽州分会。所有徽商都等在那里。”
我随靳陶走进往日熟悉的院落,老树犹在,旧墙不改,只红景天的那间大屋,门上落了锁。不知是有心人,还是人无意,反正那间屋子我不愿再多看。所有人都坐在议事的屋子里,表情或沉痛或落寞,好像一群没了头领的大雁。
有时,我宁愿自己做一个默默无闻的小人物,用不起红袖这样的丫环,认识不了冯子洲和红景天这样的大人物,那么他们的离开,于我不过是芸芸众生的一场场轮回,不会让我痛得这么撕心裂肺。
靳陶走到正中,环顾四周,“今天,我要代表洪大爷,宣布一下他的遗言。”
堂上的徽商面面相觑,还有几声微小的议论。
“洪大爷名下所有的产业,将由林晚接管。另外,洪大爷指名的下一任徽州分会掌户的接任者,也是林晚。”
一语激起千层浪,好几个老资格的徽商“簌”地起身,纷纷回过头,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看着我。我对这个遗言的来处一头雾水,对于红景天几时指定我为继承人的事也浑然不知,只得起身澄清道,“南班首,恕林晚多言,林晚不知……”
“你把那个扳指拿出来。”靳陶冷静地说。
我依言拿出扳指,刚刚还义愤填膺的几个徽商纷纷傻了眼,还有人从我手中拿了扳指去仔细地看,看完之后,用更加诡异的目光盯着我。靳陶说,“是我亲眼看见洪大爷把这枚扳指交给林晚的,我是证人。”
“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一个东派的徽商站起来,“靳陶公子明明也在场,大爷为什么不把这枚扳指交给您?”
靳陶从容笑道,“大爷这一生做了无数次的决策,带领徽商走过一个又一个的难关,如果大家不信赖他,就不会这么忠心耿耿地追随他。我想大爷这么做,必定有他的用意,请大家尊重大爷最后的决定吧。”
“不可能!林晚没有任何资历,更不是我们徽商出身,要我服一个女人,绝对不可能!”有徽商愤而起身离席,顷刻之间,屋中的人就走了大半。这一次倒是没有什么东派南派之分,大家行动一致,出奇地团结。
待人走得差不多的时候,我站起来对靳陶说,“你也应该猜到是这个结局,为什么还要这么做?你大可以说洪大爷是把产业和徽商都交给了你,我也会帮你作证的。”
靳陶双手抱在胸前,用轻松的口气说,“我是这样的人吗?何况我与大爷相识多年,他是我的良师益友,我深知他不是武断的人。他临终之时,既然选择了你,必定有他的用意,他从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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