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嫔妾谨遵慈谕。”
离开安德苑,未用肩辇,缓缓与风颜往昭阳宫行去,一路同行,竟无语,她是我看不透的女子,太后的言行也颇多蹊跷。
亲自送另一个女子去天烨的身边,我的心里,还是做不到心如止水,厚实的锦履踩在隆冬带着冰喳的地上,沁底的冷入髓刺骨。
但这些,都是必然的,没有风颜,没有其他邦国进献的女子,三年后的春天还会选进青春明媚的女子扩充后宫。
而,天烨,是君王,正如他所说,梦想到达龙床的女子,又何止一人呢?
此去昭阳宫需经朱雀台而过,还未到台前,却听前面有内侍宫女皆齐围在台下,我兀自疑惑间,早有一边的内侍奔上前来:
“回娘娘的话,奴才等奉旨送琴御女回宫,行至此处,琴御女挣脱我们,径直奔上朱雀台。”
“无用的奴才,那守台的禁军呢?”
“回娘娘的话,禁军欲拦琴御女,但,却,实不敢拦。”
“什么叫实不敢拦?”我语气严厉,疾走几步至台下,抬眸仰视,只见,青阳琴离一身轻薄的藕色云纱单裙,宛如仙子般站在最高处的汉白玉栏杆前。
身后站着几名是不知所措的禁军,欲上前,又不敢上前。
她褪去厚重的冬衣大氅,仅着着贴身的寝裙,禁军又怎敢拦她,所以,她才能到这象【炫|书|网】征西周最神圣的朱雀台上。
她在笑,笑得妩媚倾城,清脆脆的声音从台上飘荡至台下:
“父皇,女儿随您来了。这世间,容不得女儿,容不得了!”
“不要!”我惊呼出声,但那藕色的倩影已施施然从台上坠落,如飞羽,若飘絮,只是,飞羽,飘絮坠地都不会有声响,都不会碎裂。
她身子轻盈,脸望着苍穹,双臂伸展开,似在拥抱最后的阳光,我似乎看到那张年轻美丽的脸露出最后一抹带着绝望意义的微笑。
而人世最后一抹冬日暖阳的光辉又是否映照在她的眼眸底,沾染进无边的凄凉冰冷。
飘零萎地,揉碎枯草红满地,玉山倾倒,再难扶。
当温热的鲜血溅在我的脸上,当她青春的躯体在我面前凋零成一地的血染玉石,我的眼底强压着所有的情绪,但身子却禁不住地瑟瑟发抖。
缓缓向她走去,步子趔趄,望舒忙扶住我,我木然地凝望着这具已经逐渐冰冷的尸体,她以自杀来捍卫一个皇族最后的尊严,这样的她,是让我钦佩和羡慕的。
钦佩她的胆魄,羡慕的,是她可以抛下所有的牵挂,选择死亡,可我,却连死都是种奢求。
这个初见时,任性而倔强的女子,终于选择这种方式为自己的人生谢幕。
她曾经苦苦哀求过我的信任,可,我在最后,仅是以最近的距离看她如此逝去,带着满腔的怨恨,不甘,还有绝望。
我,在这紫禁中,从来保护不了,也维护不了任何人,哪怕如今,我权倾后宫,都是虚名而已!
眸中有凉凉的雾气泛上,我抬起眸子,望着一望无垠萧瑟的苍穹,那些许的雾气便一直倒流进日渐麻木的心中。
余光看到身边风颜的唇边绽出满意松懈的笑容,我不顾身份,冷冷道:
“这就是南越太后所要的吧?”
“后宫中,素来是胜者为王,败者为寇。璃妃娘娘能站在这里,自然更该比风颜知道这点。”
“来人,替本宫送风颜姑娘暂往倾霁宫听雨楼。”我艰难的启唇,只是这句。
不论天烨是否薄情,但此刻,我却没有办法做到去献一个美人给他。就算是我嫉妒也罢,我无法做出旧人尸骨未寒,新人笑卧君怀的牵线者。
风颜淡淡的睨了我一眼,突然咯咯笑着,随几名宫女离开,经过琴离尸身的时候,她的袍袖一挥,似终于拂去一些厌恶的东西,然后,螓首高高扬起,发髻的金环随着日晖折射,刺疼我生涩的眼。
“娘娘,您还好吧?”望舒低声问。
“舒,替本宫去回皇上,鸯婕妤甍了!”
人即已死,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以代执的凤印,还其生前的名位,纵然,告慰不了什么,但也算是成全最后的尊严。
南越和亲公主,不能以废妃的身份下葬。如果天烨,你还有那么一点怜惜旧人的情意,你,一定也会赞同的,请,不要再让我失望。
我的手无力的抓住披风的穗子,吩咐一边的内侍:
“将鸯婕妤先安放于鹤归堂。”
鹤归堂,是后妃尸体未移至妃陵前的停放地。也是紫禁中,肃穆凄凉的归处,亦是我们每一个后妃的归处!
说完这句话,我闭上眼眸,由宫女扶着,一步一步,返回倾霁宫。
当晚,天烨颁下圣旨:追封鸯婕妤为鸯妃,上谥号“敦和”,停灵十日后迁葬于西周妃陵。
这亦算是帝王的最后的情意吧,我望着窗外,愈深的黑暗,一瞬间,竟已辨不清前方的路。
“娘娘,听雨楼的风颜的姑娘请您过去呢。”婉绿轻轻禀告。
“夜已深,替本宫转告风姑娘,明日再去看她。”我并未回身,素指的关节因用力捧着手炉有些发白,如此想要些许的温暖,但,冰冷的炉壁却丝毫不能给予任何的安慰。
“娘娘,风颜姑娘说,事关紧急,务必请娘娘此刻过去。”
唇边浮过一丝冷然的弧度,怕是因为我并未按着太后的吩咐即时引荐她去见天烨,她才如此急不可耐吧。
回身,将手炉递给婉绿,她似被手炉的冰冷惊了一下,嘟囔着:
“怎地都这么凉了娘娘都不唤奴婢加碳呢。”
我缓缓往殿外走去,甫至殿外,天际竟飘起细碎的雪花,今年的雪,倒来得比往年晚,但,更加寒凌。
听雨楼内笼着几盆银碳,暖意融融,似与外面截然不同的两个天地,风颜穿着翡翠撒花锦袄,倚在暖炕上,见我进来,起身,福身行礼。
“这么晚,不知风姑娘急要见本宫,所为何事?”
“素闻璃妃娘娘乃西周第一美人,今日所见,果真如是。”她的眼眸停留在我的脸上,浅笑盈盈地道。
“你要同本宫说的就是这事?”我面上笼了三分不悦,语气淡漠。
“是,也不是。”
“风姑娘到底要同本宫说何事,不妨直言。”
“我只是叹息,娘娘空有西周第一望族千金的称号,空负这绝色容颜。”
她语出不驯,我却不怒反笑:
“你可知,凭你此刻所说的这番活,本宫就可按大不敬将你治罪!”
她逼近我,芷兰芬芳:
“娘娘不会如此做的。娘娘素日,一直心软慈悲,所以,终是辜负韶华,如今仅位列从一品之位。”
“辜负?风姑娘,你又逾言了。”
她双眸凝住我的,那里,有隐隐地我从没看到过的暗流涌过:
“既然入宫,就要争宠,既然争宠,就要专宠!”她注视着我的神情,而我,除了唇边淡淡的弧度,半分的情愫都未留出,然后,她笑了,笑意的背后,让我有种恍惚的错觉,因为她的美,更因为她的欲望,对,她眸后流淌的暗流是关于欲望的,这种欲望让我莫名地会有种恐惧,如此的强烈,如此的清晰,“娘娘在后宫的种种经历,我也有所耳闻,难道娘娘真的视那皇恩于无物,或者,豁达到愿与其他女子分享夫君?”
“本宫的夫君为天下万民之君,自进宫伊始,他就不会属于本宫一个,也不可能仅属于本宫一个。”我的义正词严,却让自己的心中若有所失。
“今日太后吩咐娘娘,将我进献于皇上,难道,娘娘真的心无所动,淡然不惊?”
“风姑娘,本宫念在你是南越献于我朝之人,故不与你多做计较,但今日你的所言,实非该言之语。”
“那娘娘看,凭风颜的姿色,在这紫禁能挣得几重宫阙呢?”
我望着那比芍药更娇媚的脸庞,从她如秋水的翦瞳中,倒映出我素白无光的容颜,她,比自己更美吧?天烨,见到如此的绝艳,会不动心?
我继续笑,用笑来掩饰心中刹那的不安,用笑来粉饰微微的酸意:
“以色事君能得几时好?”
“纵借美色,如能得六宫之尊,亦有何不可?”
“那就但愿如风姑娘所愿,本宫会择日献你于御前。”我慢慢踏出莲步,欲往外走去。
“娘娘这般走了,岂非错过好戏?”
我停住步子,她继续道:
“请娘娘屈尊,暂移屏风后。”
她望了一眼更漏,而室外已响起,皇上驾到的通传,我一惊,但脚下却不自禁地往屏风后走去。她究竟是何人,竟能让天烨亲临至此?
隔着雕竹髹金屏风,透过镂雕透孔,我看到天烨身着玄色云纹便袍步入室内,风颜背对我,款款行礼:
“颜参见皇上。”
她身姿绰约,黑色如墨的发丝长及纤腰,我看不清她脸上的神态,但映入天烨眼中的,必是倾城的艳丽。
“以你的身份,不需向朕行礼。”天烨淡淡道。
“若非鸯妃,皇上也不会来见哀家吧。”
哀家?我愈惊愕,难道,她就是那个女子?从琴离曾经口中所言,到今日的点滴,原来,她就是姬颜!但她以南越太后之尊,不惜假扮舞姬,到西周来,又是所为何事呢?
但天烨的声音却波澜不惊:
“朕此刻见的是你,并非因他人之故。”天烨墨黑的星眸似有意无意往屏风这扫来,我忙屏住呼吸,心,因着这一瞥,怦怦而跳,手心渗出几许细密的汗珠。
“所以你受得起哀家这一礼。”她轻巧一笑,莲步移动,走近天烨,“哀家一直担忧皇上会因鸯妃之故迁怒南越,造成不必要的纷争。如今看来,着实是哀家多虑了。”
“姬太后今日以这物什来让朕见你,究竟想说什么?”天烨的手中赫然握着一瓷白的瓶,潋滟的光泽在烛光扑朔的映照下愈显迷离。
“这物件,皇上难道不知是什么吗?”
“正因为朕知道,但想不到竟与姬太后有所关联。”
“哀家也是想替皇上除掉如芒刺在背之人,未料,皇上竟然心软慈悲,实是哀家所未想到的。”
“哦?”天烨的语音中透着彻骨的冰冷,他一字一字,似漫不经心,但却字字惊心:“朕的后宫,也要姬太后操心拔乱反正?”
“哀家不过一介弱质女流,所做的,亦是求日后能自保于将来。皇上,总有您还是需要哀家为您助一臂之力的。”
“朕不知还有何事需劳烦姬太后?”天烨的眼微微眯起,点漆的墨瞳中是危 3ǔωω。cōm险的味道。
姬颜更近地走进天烨,纤手抚上他的胸膛,天烨亦不推拒,薄唇边划过一抹稍浅的弧度,我的护甲却已深深刺入指腹,但,浑然不觉痛。
“颜此生,唯愿能长伴于皇上这般的雄姿英发的男子身边,可惜,只能屈身于南越国主为妃,时至今日,夙愿未尝,已为太后位份,又有谁知,颜心中的无奈与悲哀呢?”她没有自称“哀家”,脸愈近地贴在天烨的下颌,高高的发髻阻住我的视线,我看不清天烨脸上的神情,只知道自己厚重披风下的手在瑟瑟发抖。
“姬太后,请自重。”天烨的声音平静到波澜不惊,似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
“皇上,难道我的姿容丝毫不能进您的眼的吗?”她的纤手慢慢向上移,勾住天烨的颈部,我的心在那刻,一直下沉,下沉到,终于堵在某处,无法得到舒展,“那不知南越的苍梧郡,皇上是否更有兴趣呢?”
天烨淡淡一笑,依然并不推开她,她将螓首熨帖在天烨的胸前,低喃细语,亦清晰地传到我耳中:
“琴离比我幸福很多,纵是和亲西周,离故土千里之远,至少得到了皇上的心,死后能加封如此殊荣,亦不枉她这一生了。”
“鸯妃今日,不是姬太后的一手安排吗,惟有她远嫁西周,才失去皇太女的继位权,南越如今才尽在姬太后的掌握中。”天烨淡淡道,但让姬颜的身子蓦地一震。
“皇上果然睿智,事事都逃不过您的法眼。”她轻媚而笑,笑声中是别样的蛊惑,“南越自历代,都以皇后所生长子或长女为尊,琴离又是先皇后嫡长女,所以,自先帝去后,我整晚的失眠亦是因为她,纵然,如今她不在了,但保皇党仍有余孽,所以,我愿割让苍梧一郡来换得皇上的支持。”
“朕知道,昔日西周欧阳绯卿满门被灭,也是姬太后所为,南越这么多年,在镐京一系列部署均是费心尽力,难道国内区区的保皇党余孽,姬太后却无法处置,宁愿用苍梧一郡来换取朕的支持,代价是否太大?”
“皇上果然睿智,此事都已洞悉,只要皇上应允,颜不会反悔刚才所提的条件。”
天烨不露痕迹离开她的紧依,手中的瓶子微微一扬:
“英华殿失火,还有那根刻着青衿二字的宫棒也是姬太后的杰作吧?朕唯一不明白,姬太后,如此竭尽心力于此事,究竟是为什么?”
“我说过,是替皇上分忧。”她并不否认,继续贴近他,在他耳边细语,天烨的唇边随着细语泛起更深的弧度。
所有的事,突然串联在一起,英华殿失火,倚翠楼,欧阳被灭门,这一切,幕后的操纵竟然是她,可她,为的是什么?要如此心思缜密将我赶尽杀绝方罢呢?
又让我亲耳听到这些?她要的究竟是什么?
接下去的话,我无法听到,如果我听到,在那一刻,我就会选择杀了这个女子,这个心狠的女子,所带给安陵一族的万劫不复,就在那一刻,揭开了序幕。
为了保住南越最高统治者身后实际操纵者的地位,她选择刀口舔血,去做一次的权利的交换,而我的夫君,西周的帝王,也容许这种交换,这些交换的背后,不光是万人的鲜血染就,更是无法回头的情殇。
彼时的我,丝毫未知危 3ǔωω。cōm险原来距离那么近,只是看着细语完后的她,抬首吻上天烨的唇,那一瞬间,我的泪清楚明白地溅落,心里无法舒展的那处,洇出一丝痛来,一丝丝地,密密匝匝刺满整瓣玲珑心,涩浓的悲哀一起袭进我的眸内,然后,化成泪水涌出。
原来,他在我心底的重量,一直都没有改变,耽尽这种种交缠深萦的恨意后,我还是无法漠视他被其他女子分享。
但,正如我方才所说,六宫中,分享他一人的,可是三千佳丽,亦可是天下所有他要的女子。
所以,我凭什么在此时流泪呢?
步伐踉跄,手抚上屏风,轻微的响声,却已惊动天烨:
“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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