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婢会一直留到国将不国。”我淡淡而笑,妄图将这瞬间的柔情摧毁,但眼底的情绪还是泄露了我真实的想法。
闭上眼眸,我不要让他看到,在我心里,没有任何人,只有他的身影存在。
闭阖的瞬间,他揽我入怀,我没有挣扎,没有反抗,双手颤抖地同样拥住他,如果这是今生最后一个拥抱,我可不可以不放手,我可不可以自私到忘记杀父灭族的残忍。
但时间,不会静止,我必须要放手,他也必须要松开揽住我的手。
“皇上,该用晚膳了。”佾痕的声音响起。
其后跟着顺公公不悦的声音:
“万岁爷,奴才让佾痕不要进来打扰您,但——”
“朕知道了。”他缓缓启唇,一分一分,松开拥紧我的胳膊,我迅速抽离抱住他的手,转过脸去的瞬间,一颗清泪悄然坠落。
心底,随着这颗泪的坠落,渐渐归于初时的淡漠。
我,终于,能流泪了。
因为他失去眼泪,因为他,又能流泪。
原来,今生,我欠他,要还的,就仅剩眼泪了。
佾痕从黄梨木衣架上拿起龙袍,欲替他更下便袍,却陡然发现龙袍颈部的问题,她径直走到我面前,指着颈部的修补处:
“你怎么当的差,竟然把皇上的龙袍都损坏了,以为这样修补,别人就看不出吗?”
她厉声指责,却被天烨伸手拿过龙袍,手磨蹭过我修补的地方,唇边,隐隐嚼出一丝笑意,但却,带着一抹悲凉,道:
“佾痕,下去传膳,这里,由她伺候朕即可。”
佾痕回身盯着我的眸光,充斥着冷凌,顺公公则识趣地与她一起退下。
我从他手中取过龙袍,亲手替他穿在便袍外,昔日,我只替他更过衣,今时,我却第一次替他系上龙袍,手,触到龙袍表面的金丝刻线,有微微的碎痛,那明黄,如天涧,横亘在我们之间,再也无法逾越。
晚膳依然是满目的锦绣,他略略动了几箸,便放下象牙箸,我伺立在一边,听到李德海适时的声音响起:
“皇上,今晚翻牌否?”
他的手移在那银色的盘子上,滞了下,依然翻下一块牌子。
“宸贵妃伴驾!”李德海的声音尖利地响起,我的心中,竟然还会品到一阵涩苦,要他怜取眼前人,不是我吗?
口不由心,言不由衷,说的,是此时的我吗?
放下吧,该放下,否则,我只是该被万人唾骂的不孝女儿。忘记家仇,忘记弑父的恨,我不可以!
我的神情,却还是落进顺公公的眼里,我看到他眉心蹙得那么紧,望着我,他肥白的脑袋,轻轻,不露痕迹,无奈地摇了一下。
当天烨起身,往偏殿书房走去,顺公公并未紧跟,吩咐:
“今晚,萱滢值夜。”
其实,今晚该是我当值,顺公公此举,又一次的助我于无形,身为大内总管的他,我在为妃时都未许过他多少好处,唯一的,便是一罐茶罢了,可,入宫至今为止,他是除了吟芩之外,再一个,对我默默相助的人。
静夜无思,望舒趁着晚上空闲,依然替我制作着茯苓酥,我信步走到宫外,有多久,不曾这样,信步在宫中的甬道上了呢?
转朱墙,低绮户,照无思,不知觉,已走到太液池边,池边,却早站着一人影,听得我脚步声,转身,竟是五王。
他依然着明蓝色镶金丝的锦袍,但眼底,再不似往昔般,蕴了太多复杂的情绪,他是帝太妃之子,论辈份,亦算是我的表哥吧。
八年间,依稀听得,太后在帝太妃出家,为五王指了婚,王妃的出身,不过是朝内一名二品官员的女儿,本来,论资历,是配不得亲王的,但太后此举,是种轻视,也借机让五王成婚后必须离宫迁居亲王府。
小言和亲前的话,依然记得,彼时,她无望地爱着眼前这个男子,也拗不过和亲的圣旨,如今,她所爱的男子,同样,事事都不由己,帝王之家,尊贵如天烨,又何尝都能率性而为呢?
突然又念起天烨,让我莫名觉得自己可悲。
“奴婢参见五王。”避无可避,行礼是首要的。
“起来。”他声音低暗,“本王今日进宫替母妃收拾剩余的衣物,想不到,终于有一天,是要彻底告别这个紫禁了。”
“告别?”我不解他话中的意思。
“皇上今日早朝下了旨,划分陇西为本王的封地,并封本王为陇西王,后日,本王便该启程前往陇西了。”
“焉知非福。”我脱口而出,陇西本是贫瘠之地,按说,亲王,所得封地,虽不富饶,也不在至此,但,天烨此为,或许,也是放过五王吧。
他留于镐京,未必会是好事,远离是非,何尝不是塞翁失马呢。
他轻轻一叹,道:
“自从丞相失事,母妃出家,本王就一直活在忐忑中,如今总算是解脱。索性,替母妃将衣物都带到清莲寺,也免得日后,再差人来取。”
“此去陇西路途遥远,王爷多加珍重!”
“再远,都没有小言去的地方远,至少,本王还是在西周境内。”
他提到小言的神情有一丝落寞,他们,恰是有情,可无份,但,即便能在一起,能相守的时间,或许,还不如俩俩相念,来得更为长远吧。
“不管在何方,都是共这一轮月。”我遥望,挂于苍穹的弯月,他也抬首,凝向苍穹。
这一别,除了无忆,我在镐京最后一个亲人,都不在了,而,五王,直至终老,也再未踏足镐京。
从御池回来,昭阳殿内的烛火已熄,我回到屋内,望舒已将糕点盛在碟内,我却突然不想用,怔怔地看着,心底,不复静好。
她似漫不经心地,轻语:
“摄政王明日带无忆进宫,会经过太液池。”
她的话将我神思拉回,问:
“你刚见过李太医?可说是几时?”
“这几日头疼,去问他开了方子。应该是陪太后用完午膳后。”
“谢谢。”我未去深究她刚眼底浮过一丝的异样,因为又可以见到无忆的欢喜,将我心里填得满满的,这种喜悦,是任何其他所无法比拟的。
当晚,睡得不深,我的睡眠本来就浅,心中念着无忆,更加无法入眠,四更天,望舒还未起,今日该是她当早值,我见她还在沉睡,轻轻起身,梳洗整齐,往寝殿行去。
萱滢见我来了。冷冷地说:
“皇上马上就要起,今日的午膳不必预备,皇上会去永乐宫陪太后用膳。”
他也会去永乐宫?那么,岂非会见到无忆,我的愣神,让她更加不悦:
“听清了吗?”
“是。”
她不再理我,离开殿内,我听到里间天烨的声音的传来:
“都进来吧。”
我击掌,传伺候梳洗的宫女,随后,推开殿门,带着她们鱼贯而入。
他穿着白色的寝衣立在窗前,明黄色的薄纱里,依稀可见,宸贵妃依然甜甜卧睡。
我复低首,故做镇定地走到他面前,从后面宫女的托盘中取出漱杯,递至他面前。
“朕自己来。”
他依次漱口,洁面,然后坐至镜台前,我拿着白玉梳,细细替他梳成髻,他从铜镜中望着我,神色莫辨,见我梳,已转身面向我。
我从一边宫女托盘上,取过冠冕,戴在他的髻上,再用玉笄插在帽卷两边的纽孔使之固定,最后将冕板左右垂下的缨轻轻在他颔下系结,五彩的缫串成十二旒白玉珠遮住他的墨星般的眸,但,遮不住他深深凝望着我的眸光,这种凝望,将我心里一缕缕,填进的,都是更深的绝望。
做完这一切,身后两名宫女已拉开朝服,天烨背身将手伸进宽大的袍袖中,我方上前,取腰带束在朝服之上,将绶带打成回环,并蹲下身子,欲抚平一应褶纹,素指抚过十二章纹时,还是莫名地有丝清冷。
他的手却扶住我的胳膊,拉我起身,低声道:
“朕说过,除了太后之外,无需对任何人俯身。”
我悚讶地望着他,他薄唇轻启:
“上朝。”
我站立在殿内,恍惚间,明黄色的薄纱帐里,柔若无骨的手轻掀幔帐,宸贵妃娇美的脸上,翦眸凝向我,渗出些许哀怨。
服侍完宸贵妃,已是五更天。
我从殿内走出,顺公公正从外进来,见我,道:
“今日皇上午膳会去永乐宫,你一并伺候着。”
我望着他,他已急匆匆往一边而去。
无忆,想不到,第一次,你的父母正式见你,是这样的场合,我嚼到无奈的苦笑,万般都是命,阴差阳错地,才有今日这样的局面。
或许,我不该残忍到,剥夺天烨做父亲的权利,让他不知道世上,他的皇二子,真实的存在着。
但,如果不这么残忍,无忆就必将陷进皇嗣的纷争中。
他的母妃已经是被贬的宫女,丝毫不能护他周全,所以,做摄政王的世子,该是最好的人生安排。
我不该去质疑当时的安排,仅因为一时的柔软不忍,就使无忆的人生从此受到丝毫的颠覆,那样,我将无法坦然,也将再无面目去见安陵的祖辈。
回到屋内,望舒已起身,看着我神不守舍,道:
“放不下过去,就放不过自己的将来。”
“你今早是故意让我去当值?”
“是,我想你更清楚地看到,他现在所宠的后妃是谁,这些,是存在的事实,顺公公以为让你回避就是保护你,但,却实是将你愈加束缚!”
第99章 相念相望愿相识
“这些,我都晓得。”我眸光流转,知道,心底放不下,连望舒都瞧出来,又如何欺瞒得了自己呢。
她看着我,回身,将屋门掩上,徐徐上前,眼神中有我不熟悉的东西,直到她开口,我才知道,为什么我会突然对她这么地陌生:
问。
“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带你离开西周。”
“你究竟是谁?”我没有任何意料之外的惊讶,反而,以一种很平静的语气“我是北溟的风使。”
“为什么要帮我?北溟三使相当于西周的一品官职,你竟甘愿屈尊为宫女,陪我长达十年?”在北溟疗伤那月余,偶尔,也听寰柔说起过三使为北溟国之重臣,但也不能擅自出入主峰。但我没有想到的仅是风使竟然会是女儿身,并且冥曜会让这样一个得力的臣子化身宫女潜伏在我身边这么多年。
她浅笑,再启唇,声音里带着一丝忧伤:
“是,北溟土使,冰使,风使位比上卿,如若不是这样的身份,当初国主恐怕也不会派我驻于西周宫内。”
我不语,听她继续说下去:
“从英华殿失火开始,国主就担心,事态的发展会不受他的控制,所以,我就从那时开始,奉命前往西周宫殿,接近你,做你的近身宫女,其意一为保护你一”
“二,是助我专宠于西周后宫,然后实现那十六字天命箴言,红颜祸国,对吗?”
她闻听,脸上流露赞许的神情:
“你果然很聪明。”
“如果没有你,我可能,也活不到今日。你从来不自称奴婢,因为你天性的高傲使然,所以,从那时开始,我就注意到你与众不同。我身边的宫女,除了吟芩,几乎都另存着心,唯独你,我却丝毫没有看出任何的异心。甚至于,你的淡然,更加让我觉得,背后必不是这般简单的表相。”
“所以,今日,我可以带你离开这里。”
我摇首,道:
“你知道,我不可能离开这。”
“因为无忆?”
“对,因为他,我只有待在这,才能看他成长。”
“如果你现在不走,以后都不可能离开这里,两年后,西周北溟之战避无可避!”
“真到那一天,我也始终会陪着无忆一起,生,或者死。”
她望着我,叹息:
“你其实很幸运,因为,你不光得到西周皇上的心,也得到我们国主的心,我从未看到国主这么在意一个棋子,甚至不惜为了这个棋子炫③üww。сom书,差点颠覆所有的计划。”
冥曜对我,从他给出那个承诺开始,我就知道,他或许,真的和天烨有所不同,一样渴望一统天下的野心,但,却因着,对我的一点点的怜惜,而差点,在藏云,就与西周决裂。
如果,我一开始认识的是他,那么,现在,会不会有所不同呢?
但,世上没有如果,十六字天命箴言醒世的那天开始,我就注定,不会随心而活。
西周和北溟的对垒,不论谁输或者赢,我都不会释然。
但,世上的事,又怎会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呢?命运轨迹从转动的那天起,不论谁试图逆天改命,但,都顺着十六字箴言开始运行。
蓦然记起,北溟最后那晚,另外八字:
“亲弑所爱,血祭孽缘……”
“你也知道,这另外八字?”她听我低吟,轻问。
“嗯,在北溟,一位老者说的。”
“他,就是鸱奴,也是北溟唯一侍奉上一任北溟国主的梵无,十六字和这后来的八字,均是梵无在升天时的预言。”
“梵无?冥曜?”我有些迟疑,她看出我的不解,淡淡道:
“北溟的历任国主,都并非后妃所育,而是根据前任国主升天时留下的线索,在民间寻得转世灵童。”
心中却被此话说得骤然一惊,那么小言,岂非——
“对,你所想的没有错。北溟历代皇后,均不可能诞有自己的孩子。”她突然止了话,似乎说了不该说的,脸第一次有些苍白,但我彼时,只想着小言,丝毫未注意到她的脸色有了异样。
手撑在桌边,明知道小言远嫁北溟,从此与幸福无关,但,知道荣光背后的真相时,依然,无法撑住悲伤的情绪。
隐隐听得殿前有仪仗的声音,伴随着“皇上回宫”尖利通传,我收住心神,推开屋门的刹那,低声,坚定:
“我死,也死在西周。”
我没有再去看望舒的神情,或者,她该有的表情,仅是一种失望。
因为,我还是毅然地踏上,西周后宫永远不能回头的这条路,这一生,从一开始,就注定,我与天烨有着无法解脱的纠缠。
直到,生命的尽头。
他换上玄色的常服,卸下冠冕,仅用白玉金龙冠束起发髻,便重登上御辇,往永乐宫行去,见我随侍在侧,静默不语。
随驾进入永乐宫,繁琐的行礼后,他在太后一侧坐下,为寻我的无忆,我匆匆一瞥,看见席间坐的不仅有摄政王,竟然,长久未见的天灏也在,他若有似无地看了我一眼,复又凝神在手中的杯盏上,我的眼睛,也终于寻到了无忆,他已八岁大,和当年的天灏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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