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以为我与林兆看对眼,准备引退:“我出去接个电话。”
她匆匆走掉。
我说:“幸好有你这个做兄长的顶着。”满脑排山倒海。
他道:“现在还是父亲在掌管公司,也不需要他做什么事。只希望他将来愿意回来。”
林家兄弟是标准的兄弟。兄长彬彬有礼,弟弟活泼任性。
我看着林兆的脸,便觉得自己是在厨房里听林徐说狗经。
从餐厅出来后我发现母亲已把车开走。
“我送你。”
我只好坐进他的车。
车里播放着钢琴曲。我对音乐并不精通,不知哪位大师高作。
他说:“木小姐,希望有空的时候能见见你女儿。”
我不知如何答他。
“我一直很喜欢孩子。不过也一直没有机会。”他扭头对我笑笑,“缘分总是差那么一点点。”
吃饭地方离家并不算远。
母亲给我们开门,露出狐疑与窃喜交织的复杂眼神:“这么快?”
要命。敢情我们一夜不归,这边便要举家欢腾。
我觉得脊背有凉风飕飕。
我说:“我一直不知道,原来我们家的手机信号比外面好那么多。”
她且当没听见,拉林兆的手:“来来,进来坐。”
他大大方方进去。
父亲正在客厅沙发上看电视。巨大的屏幕里有飞机喷着黑色浓烟划破天际,一头栽将下去,远远的夕阳尽处骤然腾起一朵小小的伞花。
音响十分震撼。
他对战争片情有独钟。这大约是那个年代里出来的男人的通病。要是片子里掺杂了爱情因素,伊便大呼遗憾,指责导演不懂艺术。
偏偏最爱用大手笔的好莱坞做派就是美女英雄。有时也有美女狗熊。总之美女一定要有。
狼狈的飞行员缓缓落地,背景音乐变得凄凉。
美女也差不多该出现了。
他站起来迎接我们:“坐,坐。”
老人比我还要拘谨。不知如何开场。
战争片立刻被换成甜蜜喜剧,母亲明白气氛的功效。
我问她:“牧牧呢?”
“木辰来过。带她出去玩了。”
她端来热茶:“林兆,喝!”
他保持彬彬有礼姿态:“谢谢阿姨。”接在手上。
“木晓不大爱说话。小时候反而不这样的。”她坐到一边,开始主动交代我的事迹,“两个大人那么高的树也敢爬,还会把两条浴巾打了结挂在肩上,学电视里说相声。”
我简直想扒开地板钻进去,谁也不要看见我。
面上还要不动声色陪笑:“妈,多久以前的老皇历,还翻出来做什么?”
她笑:“这有什么?谁小的时候不可爱?”
她对林兆说:“之前都在打拼事业,我们也管不着她。现在总算回来,怎么看都觉得还是小时候好。”
他点头:“孩子都是不懂事的时候最有趣。”
“你是做哥哥的。带一个弟弟,一定辛苦。”
“倒也不会。”他客气笑笑,“弟弟都是保姆在带。我被爷爷带去美国,十五岁才回来。”
我在心里计算年龄,那时候林徐大约五岁。
“从小就去外面,不觉得不习惯吗?”母亲说,“我们一直舍不得送阿晓出去。想趁她没结婚的时候多留在身边两天。”
父亲陪着点头。
我终于明白:这就是传说中相亲的后半段程序。男女双方彼此都看得过去,接下来是高堂审问时间。
我顺她的话说:“结果嫁出去的女儿还是泼出去的水。”
她不理我:“林兆,下午就在这里,别走了。你是贵客,又是第一次来。”
林兆看来不打算推辞。
“阿晓很会做菜。”母亲说,“你尝尝,保证好吃。”
林兆看我:“啊,贤妻良母。”淡淡一笑。
两个老人与他说得开心。时间过得飞快。
我坐立不安,只等牧牧回来。又想起:该怎样介绍林兆?
到了四点半,母亲说:“我和阿晓去做饭。”把我拉进厨房。
留下父亲与他讲二战故事。
她难得为我打一回下手。在厨房里低声说:“这样的男孩子,身边该有多少女孩子围着团团转?我看他对你不是没有好感,你要自己抓紧!”
我看她:“哦,你和爸爸当初也是这样开始的?”
一片白菜叶迎面飞来。
“你一个三十岁的人,还要我这六十岁的人教你怎么谈恋爱!”她说,“我还懒得管你。”
她把菜刀剁得嗒嗒响。
忙到五点,有人按门铃。
是木辰带了牧牧回来。两人手里抓满气球和零食,气喘吁吁,对看一眼,不约而同大笑。
我失笑:“你们两个简直像刚刚打劫回来。”
牧牧主动扑来:“妈咪,堂舅给我买的!”炫耀一支巨大的棒棒糖。
两人立刻被母亲推进洗手间:“都去洗脸!看你们脏的。”
母老虎洁癖发作。
木辰怪叫:“婶婶好凶!”
洗手间成水战战场。两个顽童不亦乐乎。
我扭头看客厅。林兆与父亲谈笑风生,非常起劲。
总算放心回厨房。
不久木辰也摸进来:“什么好东西?好香。”一只贼手已经偷偷伸到糖醋排骨上方。
母亲喝住他:“家里有客人。”
他连忙收手:“哎,看见了,男的。”
他绕到我身后探头探脑。
“长得就比我差了那么一点。——他来干什么的?”
“朋友。”
我合上锅盖,“牧牧让你破费了吧。把账单报来。”
他斜眼:“我又不缺钱。”大摇大摆出厨房去。
我侧耳倾听,客厅里牧牧的清脆童音满场乱飞。
趁锅里还在加热,我走出厨房,绕到客厅。牧牧正坐在林兆膝上,手里还抓着那只棒棒糖。
“我五岁了!”她说。
几个都向我看来。
我走过去:“牧牧,有没有叫叔叔?”
父亲说:“牧牧和林兆很投缘。”
林兆看着我。
“晚饭很快做好。”我说,“林先生,再稍等片刻。”
牧牧对我招手:“妈咪!”
我蹲下来。
“妈咪觉不觉得,林叔叔和林徐哥哥长得很像?”
我笑:“他们是兄弟,当然很像。”
林兆说:“牧牧也见过林徐?”
“他常来送狗粮。”我准备回厨房,“牧牧,对叔叔要有礼貌,别太淘气了。”
她笑嘻嘻:“好。”
我走进厨房,母亲已经在切姜片。
“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她放下菜刀:“牧牧和林兆相处得怎么样?”
“看来不错。”
她刻意曲解我的意思:“你觉得不错就好。”
我下了白醋,舀一勺汤试味。
当年带周宴回来,母亲倒并不这么热情。我们是小门小户,周家却有著名企业,她觉得悬殊太大。
没想到我还向她要钱,支持周宴创业。
“你觉得不错就好。”她说。
同一句话用在不同的人身上,怎么听都觉得很讽刺。
爱与憎就这样随风而去。回味起来,好像电影里看过,为那悲凉哭掉一条手绢,但那是别人的事。
晚饭开宴。母亲安排林兆坐我旁边。
牧牧也要坐在我旁边。正好一左一右。
母亲一一盛汤:“林兆,这鱼是非常新鲜的。尝尝。”
木辰的眼睛始终在我与林兆之间偷偷来回。
他喝掉一口,啧啧称赞:“好喝。”
母亲很得意:“阿晓喜欢厨艺,会做很多菜。”
我看看母亲,险些笑出来——她的表情简直是在昭告天下:这里有一个好厨娘,勤恳能干,价高者聘。
我给牧牧夹菜。
林兆说:“小时候吃多了美国牛肉,回国以后发现什么都是美味。”
“美国能有什么好东西?”她说,“中国人最懂得吃。”
饭后她又留林兆聊天。一群人一字坐开,沙发挤得满满。
我要去斟茶,被母亲拦住:“你坐着。”
她恨不能见我与林兆多说一句话,仿佛竞标出价,多喊一句,多一分胜算。
木辰与林兆聊经济,胡扯股市房价,像模像样。
我根本不想插话。
牧牧吃了晚饭,不久便开始打瞌睡。我等到九点,正要抱她上楼,母亲又拦我:“你坐着。”把牧牧抱走。
我哭笑不得。
林兆留到十点,终于起身告辞。
四人浩浩荡荡送他出门。
母亲示意我上前与林兆单独告别。
他降下车窗:“今天很高兴认识你,木小姐。”
“我也是。”
“下次什么时候见?”
母亲的话在我脑海回响:“我看他对你不是没有好感。”
可我还没来得及酝酿好感送给别人。
爱情是一条蛇,有的不咬人,有的咬人。有的咬人却不致死,有的一口致命。
我如今不怕井绳已算大幸。
我送上职业笑容:“林先生比我忙,当然由林先生定。”
他微笑:“好,再见。”
车子在昏暗路灯下远去。
其后送木辰回去。
走到路口,他对我说:“那个人看你的时候,眼神像以前的姐夫。”
母亲拍他脑袋:“还提这个做什么?”
他知趣不再继续。
第十二章
次日清晨,父亲来叫我起床:“走,陪你妈去爬山。”
我睁开眼睛:时间才六点。
“妈什么时候开始爬山了?”
“我早就在电话里和你说过。”母亲进来,把一套旧运动衣甩到被上,“起来,你爸会在家里看着牧牧。”
努力回想,似乎确在电话里听伊说起。
我看着衣服:“这是我上大学的时候买的。”
如此高龄,居然依旧健在。
“你总共才穿过几次?还这么新,难道扔掉?”她说,“我帮你保存得多好。”
她一身大红运动衣裤,脚上是白色平底跑鞋。神采奕奕。
年轻人扮老,只消高跟鞋,筒裙正装,立增十岁。老人扮年轻,一身运动装备,活泼泼似孩童。
我轻手轻脚换衣随她出去。
父亲在门口送我们:“好好陪着你妈。”
我扭头吩咐:“爸,七点一定要叫牧牧起来。否则她会睡过头,少掉一顿早饭。”
他点头答应。
要登的山在一处公园后面。离住处只有两公里距离。
母亲走得比我还快:“这时候山上已经有很多人了。”
小山就在眼前。蓝色的天空下面一弧苍翠,白云交掩,如同画境。窄窄的山道上不时有几个黑点向上移动。
我们向着画里走。
“那个公园还要不要两块钱门票?”我说,“我忘了带零钱。”
“早就免费开放了。”她说,“很多公园都开放了。”
我莫名怀念为了逃一张门票而改绕园边梯田的少女时代。白鞋子上沾满泥巴,还得意洋洋,用省下的两块钱换了雪糕。
母亲带我穿过公园大门,直奔山脚。
登山的人太多,上山甚至需排队。
我在山脚仰望山顶——离家多年,我早已习惯拿家务劳动与逛街当锻炼身体。年轻时候积累下来的好体质,已被烟酒、工作、感情,毁得一干二净。
母亲始终走在我前面。
到了半山亭,她回头问我:“怎么样?”面不改色。
我仰望她,气喘吁吁:“休息五分钟。”
她递水与纸巾给我。
“擦一擦汗。”
母女两个在亭里休息。对面一对小情侣,搂搂抱抱,互剥桔子吃。
我只当看不见,大口喝水,嗓子顿觉甘甜清爽。
山下不断有人上来。
我把头靠在亭子的椅背上。蓝天入眼,无论在哪里看它,都是那么远。
呼吸渐渐平缓。
“阿晓。”母亲说。
“嗯。”
“你不在的时候,我都是自己一个人来爬山。”
我猜到下文。
她也靠上椅背,轻叹一声:“等你走了,我又要一个人来爬山。”
两人就这么看着天上。白云悠悠,转眼什么也没有。
仔细想想,已经三十年。最初看这座小城,觉得是牢笼,想飞回广袤天地里去,死也不留。
现在却觉得,天地何尝不是牢笼,型号不同而已。
笼子最聪明的伪装,就是教你看不出那是个监狱。
“再结一次婚,离我们近一点。”她说,“可以让我和你爸爸用爬一座山的时间就能见到你。”
我合上眼睛。
“我和你爸爸昨天晚上商量过。”
她说:“林兆还没有结过婚。如果你们真的合适,我们也得补偿人家——我们手里还有姓周的公司股份。”
“你和周宴不要再来往了。把股份卖给他,得的钱你自己留着。”
“牧牧那边,由我去说。你爸爸告诉我了,牧牧不讨厌林兆,也会对他撒娇。”
“那不代表牧牧愿意叫他爹地。”我睁开眼,“而且我和林兆以目前来说,还仅仅是朋友。”
“这有什么?天底下没有什么男人和女人会仅仅是朋友。”她说,“最重要的是他没有嫌弃你。现在还有几个没结过婚的男人愿意娶离婚女人?他又有很好的出身和教养。”
我的心被刺痛,不愿再开口。
“我和你爸爸都在想……”
她打住话头。
我们重新启程。从半山亭到山顶,日光渐盛。山顶的寺庙有免费茶水提供,路人自取。
母亲为我拿了一杯。
我们坐在大石上吹风。她替我散开头发,重新梳好:“现在不工作了,也不能都在家里。有时候出门,要是路不远,还是不要开车了。走一点路好。”
我笑她:“永远这么唠叨。”
“都是为你好。”
她也给自己重新梳了一次头。双手熟练地在脑后扎好发筋。我侧眼看她——两鬓已经很白了。黑头发里处处有白丝掺杂,数量可观。
可观得我已经没有必要再为她拔白发。
最可悲的是,明明年年日日看她,都是一个样子,怎么此时回想起来,才觉得不对——以前没有这么老。母亲是。父亲也是。
我是一个不孝女。
我鼻子发酸。
到家时已是中午。父亲已经煮了饭,等我们回来做菜。
母亲在玄关脱鞋:“鱼褪冰了没有?”
“在盆里。”
“白菜呢?”
“也切好了。”
她匆匆赶去换衣服,戴围裙。
父亲帮我把鞋子放到鞋架上。牧牧拿着遥控器来迎接我:“妈咪!”
我把她抱起来。
“外公说妈咪去登山了。”天使抗议,“我也要去。”
“下次带你去。”我把她放到沙发上,“妈咪流了一身汗,先去洗澡。”
出来的时候餐桌上已经有两菜一汤。
母亲在厨房里有条不紊。我挽起袖子进去:“打几个蛋?”
“两个。”她切着西红柿,“洗完了?”
“衣服已经在洗衣机里。”
客厅里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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